王伯宜一语中的,老谋深算。
“宋越一开始确实是用水玉做的幌子,但如果没有真正的感情,又如何能在大殿之上,公然忤逆皇上,不愿将水玉交给匈奴王呢?”
王伯宜闻言颔首。
梁汉庭见得到了老丈人的赞许,胆子更大了起来。
“而且依小婿对宋越的分析,我们就算能够利用水玉逼其就范,但此人过于精明,必会想方设法摆脱我们的钳制。以后搞不好,养虎不成,反被虎咬啊!”
“况且宋越当众忤逆皇上意旨之时,赵廷灏竟然挺身相互。宋赵两人平日以素来政见不合,经常在大殿上辩得面红耳赤。但真正危难的时候,赵廷灏竟愿出头为宋越说话。老丈人难道不认为这是障眼法?或许宋越早已是赵廷灏阵营的人?“
梁汉庭的分析也有几分道理。
“那你的意思是?”
“依小婿拙见,用不顺手的兵器,就要及时毁掉,以免落入敌人手中,危害我方!”
王伯宜沉默不语,梁汉庭便知道自己的意见已经被基本接受。
“小婿为岳父大人做了些许盘算,还望岳父大人指教。”
王伯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的计划是,皇上因为上次的事,已对宋越有了芥蒂。朝中大臣也对宋越颇多微言。加之匈奴内乱,边境得以安宁,岳父大人何不趁此良机,对皇上进言,削去宋越的兵权?赵廷灏如果力保宋越,也难免会受到牵连。岂不是一石二鸟之良计?”
王伯宜听言脸色肃然,这毕竟是天大之事。
动了兵将,很可能就是动了国之根本。
“岳父大人莫要犹豫,如果宋越真是赵廷灏那边的人,到时候,我们的境地就不堪设想了。”
此言一出,本还有几分犹豫的王伯宜便暗下了决心。
“要说服皇上削了宋越的兵权并非难事,只是怕狗急跳墙。若宋越不愿将兵权交出,岂不是逼其造反?”
梁汉庭马上进言道:“宋越虽十分精明,但却太重感情。我们可以让皇上下令将水玉幽禁宫中,以此威胁,让其乖乖交出兵权!”
“但匈奴那边若是知道此事……”
“无妨,我们只要将行宫所有人都软禁起来,便没人可以传信出去。况且匈奴王现在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调转马头过来管此等闲事?”
“这……用水玉来换兵权,你觉得这……”
“小婿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可行!”
次日,王伯宜因上折请求削去宋越兵权一事被皇帝赵宝成密召入宫。
王伯宜将其计划细细道出,逐渐打消了赵宝成的疑虑。
赵宝成对宋越的忌惮为时已久,加之上次宋越的大不敬行为差点让其在匈奴面前丢脸,更是怀恨在心。
今日看到宰相上书,直觉得王伯宜乃其知己。
便拨派了一千禁卫军给王伯宜调度,以完成此事。
此事的孟清漓,还不知道有如此的惊天阴谋落在自己头上。
30
番外一:阿牛
宋越用计偷袭匈奴成功,解除了一部分威胁。
班师回朝之后,除了例行的早朝和处理部分公务外,竟还有许多闲暇时间。
一次因缘巧合,听到基层士兵抱怨说伙食太差,甚觉稀奇。
宋越对调度粮饷之事极其重视,从不克扣将士伙食。
但吩咐彻查此事,却发现底下的人早已收到风声,将事情掩盖得滴水不漏。
抱怨伙食差的士兵,还被罚了军棍。
宋越发觉,将军之位虽高,但始终无法直接体会到基层士兵的难处。
便用了师傅教的易容术,改头换面,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军籍,混入底层士兵中探查军情。
于是,宋越至此就有了两个身份: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骠骑将军,另一个则是伙头营的三等士兵李阿牛。
宋越借助阿牛的身份,彻底查清了军队粮官偷天换日的把戏。
搜集到足够证据之后,将一干人等治了罪。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李阿牛”这个人也该从此消失。
但宋越却觉得用阿牛这个身份,可以探听到平常无法得知之事,甚为方便,便经常用这个身份与士兵们打成一片。
宿命的那日,正是宋越扮成阿牛后,还未解除易容,从将军府后门进入之后打算抄近道回房的时候。
其忽闻墙外有奇异声响,便停下脚步。
然后就是天上飞来一包东西,宋越随手一接,桂花糕的香气扑鼻。
接着便看到一颗人头探出墙头。
此人警觉性颇低,竟没发现宋越正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此人手忙脚乱地翻上墙头,一旁的老树伸出的枝丫挑乱了他的发髻。
玉簪子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
为了拭汗,满是灰尘的手弄得脸蛋道道污迹,就像花猫一般。
等到那只爬墙的花猫回过神来发现站在墙角下的宋越的时候,自己反倒被吓了一跳,脚一个踩空就落了下来。
宋越轻松就把跌下来的人接住。
四目相对。
孟清漓虽狼狈不已,但在宋越眼里,却觉得其眉眼含春,唇若朱砂,整个人灵动异常。
就这样一个不经意间的眼神,孟清漓已将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将军彻底收服。
之后的小猫,把宋越错认成了府里的长工。
宋越也乐得将错就错,便和孟清漓相处起来。
相处时间长了之后,宋越惊奇地发现,以琴棋书画等才艺而名满京城的水玉,实则对这些附庸风雅之物一窍不通。
面对阿牛的疑惑,孟清漓的解释是:“那是相公馆的老板花爷,为了捧红我才这么说的。那些都是假象,假象!”
撇开较为艰深的琴、画不说,水玉就连最基本的毛笔字都写得犹如鸡爬屎。
宋越哭笑不得,但对此也未深究。
倒是水玉鬼点子颇多。
有时候难免碰到刮风下雨的恶劣天气,打乱了两人的出行计划。
无聊至极的水玉,会教宋越一些听都没听说过的小游戏。
比如说五子棋、斗兽棋、军棋什么的。
游戏规则简单,但要玩得好也颇费脑筋。
以宋越的才智,很快便得心应手。
但孟清漓却也是其中老手,一时间,两人便杀得天昏地暗。
不过水玉棋品很好,从不玩悔棋耍赖的招。
有时候输得多了,就会咬咬下唇。
但眼神却是出奇地有神,仿佛一定要挽回败局似的。
宋越对其更是牵挂了,也盘算着什么时候应该向水玉坦白自己的身份。
经过那次冲撞皇轿事件后,宋越得知,水玉竟十分讨厌自己。
如果此时将自己一直以阿牛的身份骗他的事让水玉知道了,定会火上浇油。
便决定将阿牛的身份一直持续下去。
多年后的宋越,仍然记得那日的午后。
翠绿如茵的草坪上。
一身素白,躺着仰望天空的水玉。
一改平日的活泼性格。
望着蓝天的眼中浮现丝丝哀愁。
仿佛是想起了多年前的伤心往事。
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整个人像迷境中的羔羊,如此无助。
宋越的心被紧紧地牵扯着,但又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待到水玉迷迷糊糊地睡去,宋越才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一些。
远处的花上有蝴蝶停落,但没有一只往这边飞过来。
仿佛它们也不愿惊醒这梦中的人。
周围散发着青草的芳香,而水玉,就这样安静地、规律地呼吸着。
此情此景,宋越竟也按捺不住。
轻轻地落下一吻。
自此,便万劫不复。
31
是夜。
漆黑如许,月娘仿佛也感到不安,躲在层层乌云后面不愿露脸。
蝉虫还是不依不饶地叫着,扰得人心烦意乱。
三更十分,行宫外火光冲天。
无数兵士带着火把,将行宫重重包围。
火光映出一张张肃杀的脸。
整齐的步伐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荡起阵阵回音。
即使行宫中的守卫反应再快,也无济于事。
匈奴的使臣和兵士奋起反抗。
在重重人海中杀出血路。
二子尝试将孟清漓带出行宫,但无奈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纵使天生神力,也摆脱不了双拳难敌四手的窘境。
行宫中无官阶等级的长工、婢女均毙命于士兵的长剑之下。
尸体堆成小山。
孟清漓被护在二子身后。
眼看着闪着清冷光芒的兵器逐渐逼近,孟清漓眼见事态无法控制,挺身而出,反将二子护在身后。
行至两人跟前的士兵们停滞下来,在他们身后闪出一个身影。
孟清漓定神一看,竟是梁汉庭。
“梁大人深夜到访,还兵刃相见。难道天朝要撕毁和平契约不成?”
梁汉庭奸笑道:“毁约不敢说,只是圣上对水玉公子很感兴趣,想请水玉公子到宫中一叙。”
孟清漓稳了稳心神,知道梁汉庭今晚并无赶尽杀绝之意。
“圣上要见水玉,派人传个旨不就行了,何必劳师动众?”
“现在水玉公子身份特殊,圣上自不想为了这件小事而影响我朝和匈奴之间的关系。”
孟清漓大概猜到此次行动完全是冲着自己所来。
孟清漓回头看了看二子,见其虽血污满面,但双目有神,杀气腾腾,应该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孟清漓便盘算着,能保住一个就保住一个。
“既然圣上召见,水玉便随梁大人去即可,这孩子只是我昔日旧识,并非行宫官员,还请大人手下留情,让他回家。”
梁汉庭岂是可以单用“狡猾”一词来形容的一个人。
他当然知道孟清漓打的是什么主意,便做了个手势,即有士兵向前欲强行捉拿孟清漓。
孟清漓在电石火光之间,竟不躲闪,反将身子向那士兵手中的长刃迎去。
那士兵当然知道眼前此人的重要性,慌乱将势头收回。
孟清漓趁次机会夺过兵刃,毅然架到自己的脖子上。
面对凶神恶煞的众多敌人,孟清漓浑身上下散发出清凛之气,素色白衣在轻风之下微然浮动。
孟清漓身后漆黑一片之中,众人仿若看到有双金褐双色的妖媚之瞳闪出杀气之光。
似乎其身后有什么猛兽要扑腾而出,吞噬万物。
顿时,士兵们包括梁汉庭在内均被骇到,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梁大人,请放了这孩子。”
孟清漓的声音让众人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稳过心神再度看去,孟清漓身后只有他护着的那个名叫“二子”的男孩。
哪里见得到那双奇异闪现的妖瞳。
梁汉庭揉了揉双眼,见孟清漓的架势不似说笑,便盘算着先用缓兵之计放了二子,以稳住孟清漓,之后再派出追兵将其擒回也不是难事,遂向后方的人使了颜色。
围堵的士兵们便让开一条路。
孟清漓一手扯着二子,一手架着剑,小心翼翼地穿过众人。
将二子送到行宫大门。
梁汉庭示意孟清漓不能再继续往外走。
二子翻身上了刚牵过来的马,高喝一声,紧夹马肚便向前冲去。
夜色中的二子频频回头,看到火把簇拥间的孟清漓。
那一瞬间,二子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清丽依旧的苏烟萝。
那个身怀六甲,却舍命与狼群搏斗,只因为要守护他的那位他所尊敬的英雄般的人。
二子眼含泪水,回过头去。
那一霎那,原本的慌乱和些许软弱,都消失无踪。
剩下的,只有孟清漓给予他的勇气和力量。
二子心中所想的,只有将消息尽快通知呼尔赤。
就算倾其性命,也要将孟清漓救回!
看着已经消失在街道尽头的二子,孟清漓压力稍减。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争取更多的时间,让二子逃离梁汉庭的追兵。
孟清漓不肯放剑,打算与梁汉庭僵持至少一个时辰。
但梁汉庭又哪是如此容易算计之人。
不知梁汉庭何时偷偷点燃了迷魂香,在香气中氤氲的孟清漓很快便手脚发软。
孟清漓知道中了梁汉庭的诡计,但也不肯轻易放弃。
他咬破自己的嘴唇,希望用痛觉来使自己清醒。
奈何梁汉庭的迷香实在厉害,孟清漓嘴中尽是鲜血的味道,却没有感到太大的痛楚。
孟清漓的双眼开始找不到焦距,他用仅有的意识,打算用另一只手抓住剑刃,以制造更大的疼觉。
但他的意图已被梁汉庭识穿。
在孟清漓举起手之时,一颗极具力道的石子飞过,轻松将他手中的剑打落。
梁汉庭接过孟清漓倒下的身子,带队回宫。
这边梁汉庭刚将孟清漓一网成擒,另一边宰相王伯宜就已经开始在宴客的霞灵殿布置围困宋越的鸿门宴。
次日,宋越就收到皇帝的宴请群臣的帖子,觉得只是皇帝最近由于解除了匈奴的威胁,心情大悦而宴请群臣,便未加多想地应了前来送贴的公公。
华灯初上之时,被宴请的群臣均已入座。
但宋越环顾四周,发现有点不妥。
今日到席的,除了他之外,几乎都是王伯宜阵营的人。
众人仍是如往常一样客套招呼,并无其他异常。
但宋越仍是觉得蹊跷,想探问个究竟。
可惜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首领太监便用尖细的嗓音喊“皇上驾到”了。
于是群臣起身行礼,在赵宝成的示意下晚宴开始。
起初,自然一切依旧。
桌前物食精美,酒香醇厚。
大殿中心穿着艳丽而暴露的舞娘摇摆着婀娜的身姿,取悦众人。
梭行来回的太监宫女,身上传出香氛阵阵。
一副歌舞升平的盛世模样。
宋越轻叹口气,夹起饭菜送入口中。
竟觉得华衣玉食于他无义,只想早点散席,好回府歇息。
一个时辰之后,赵宝成仍是兴致高昂。
众臣见皇帝高兴,溜须谄媚之话不绝于耳,颇有这次摆平了匈奴,便天下太平的意味。
赵宝成在群臣的恭维下龙颜大悦,端起金樽起身,行至宋越席旁。
“这杯酒,朕要敬宋卿家。”
宋越急忙起身相迎。
“如果没有宋卿家带领我天朝军士出生入死,又哪有今天的国泰民安?”
宋越接酒谢恩。
一旁的王伯宜即刻趁热打铁,道:“如今天下太平,宋将军这般雄才大略,在太平年代,应该将才干用于他处,继续为皇上尽心效力才是。”
言下颇有过河拆桥之意。
宋越何等精明,又何尝听不出其中隐喻。
本想开口回应,但赵宝成却立刻接上话来。
“王爱卿所言极是。如今先皇御封的外姓王定远侯已过世,侯府空虚,我就加封宋爱卿三千食邑,拜定远侯,再赐珍宝绸缎三千匹,常伺朕旁。宋爱卿可否满意?”
定远侯之位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外姓封侯,但实则是一个历代皇帝用来安置那些杀不得又动不了的武官之位,定远侯手中无任何实权。
这是赤裸裸的明升暗降。
最关键的是,宋越若接此位,定要将兵权交出。
宋越听言脸色大变,立刻明白今天的鸿门宴乃宰相一手策划。
只是想不到,皇帝竟听信谗言,打算削其兵权。
“回禀皇上。宋越乃粗鄙之人,要我整日做一个清闲的王爷,还不如让我为天朝征战沙场。而今天朝虽表面太平,实则危及四伏,皇上在此时更应居安思危,以震朝纲!”
王伯宜立刻反驳道:“宋将军竟然诽谤圣绩,危言耸听!我朝圣上励精图治,如今四海皆服,物产丰富,赋税连年增加。加之这次匈奴外患已除,又何来危机四伏之说!”
王伯宜行至殿中,与宋越针锋相对。
宋越目视赵宝成,未将王伯宜摆在眼里。
“皇上,如今虽与匈奴暂定和平契约,但契约尚未真正施行,效果如何还不得而知,与匈奴共处的愿望也只是行进了第一步。再看天朝西边的吐蕃,虽至今没有入侵我朝,但频繁在边境骚扰平民,给我朝造成很大威胁,还有东边倭寇海盗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