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罢,座下便是一阵叫好。
这短短时间里,出了词,出了曲。词句先说娃娃长大的点点滴滴,再说长辈的期盼,条理分明;曲子悠扬温柔,仿若母亲浅唱的摇篮曲一般。合了柳逸如女子的身份和柔美唱腔,更是带出了温情之感。
看那底下携了家眷小孩来看的人家,莫不是父母慈爱地捏捏小孩的脸蛋,香一口,抱几下的。天下父母心,一样。
啧啧,上来就是个棘手的。
再看旁边的那位,还慌慌张张,我拍了拍呆呆咬嘴唇的阿瑾儿,朝他一笑:“你先请。”枪打出头鸟,哪里都是这个道理。
“我……”他瞪我一眼,再可怜兮兮地回头看他们老板一眼,见杜芳舟扬了扬下巴,只好犹犹豫豫地站到台中央。
扭捏了半天,终是开了口:
“荷香伴童子,莲花比人高,细藕水里邀,细藕水里摇。”
只这几句,便停了下来。
少年音色,清脆可爱,虽然短小乡野了些,可曲子配得清新明快,挺有点味道。
我倒是小看了他。
底下看客反倒有不买账的:“唱的什么啊!细藕细藕的,除了个‘童子’,就没有跟‘娃娃’有关的!”这么一叫,竟然勾起一片嘘声。
阿瑾儿站在中央手足无措。
“诸位,不懂了不是,这曲子好啊!”一前一后,跟柳逸如的曲子一比,是欠了些,可我推他上去的,总不能看人家丢脸不是。
“这娃娃身上都有股清淡奶香,用荷香作比,淡了,雅了,还连起了后头不是?莲花比人高,是说娃娃小巧,想一想,一个小孩,荷叶莲花底下那么一站,人参娃娃一样啊!”瞎扯谁不会,何况我看那阿瑾儿想表达的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罗先生给说说细藕细藕是说得什么?”底下又有人叫。
切,笨。怎么就不会自己举一反三呢!
“小娃娃顽皮,想抓那池塘里细巧的藕段呢!”
“那后一句呢?”
“哟~”我瞎扯得挺上瘾,“这一位肯定还没成亲生娃娃,那小孩的手啊,就跟细藕一样,粉嫩可爱着呢!在座这些个做爹做娘的,看看自家小孩是不是这么粉生生一个娃娃?”
底下被我这么一扯,当真是鼓起掌来了。阿瑾儿感激地看看我。
“罗先生,”齐主开口,“怎么给别人帮衬起来了。哈哈”
“咳,”摸摸鼻子,“造次了。”一兴奋就没注意,艳韵那儿正怒目相视呢。老天!
“那么,罗先生请吧。”
细细想来,无论前身此世,我都没有什么站在众人面前唱歌的经验。不是唱的不好,也不是没那胆量,只不过一来我不爱出这么大风头,二来,其实我一直觉得,唱歌就得唱给明白的听。真要说有谁听我好好唱过,那只有莫可。其他什么KTV里的胡吼瞎闹,那都算不得真。
慢慢走上台中央,昨夜莫可说得话一遍遍在我脑子里绕,他说,“稚音,唱什么都不要紧,总有人会认真听。”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
哇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要你知道你最美。
我轻轻地哼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转头看认认真真看着我的奁儿,这个娃娃,是我来此世见到的第一个人。总是软软甜甜地笑,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帮衬他姐姐,总是不自觉地露出九岁孩子该有的淘气,总有让我哭笑不得的话蹦出来。谢音奁,他是我此世的弟弟,是我想要保护的小孩。我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平安地长大。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很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小脸,让你喜欢整个明天。
哇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要你知道你最美。
最后一音落下,我说:“咱们谢池春慢的宝贝就是我们的娃娃老板谢音奁。”
再转头,竟看见奁儿扑到他姐姐的怀里,身子抖个不停。
台下有人鼓掌,一个接一个,慢慢连成一片。瘦西湖畔,哪一个不知道谢家姐弟幼年失了父母,相依为命地打理留下的家业。他们多少都知道,这九岁的娃娃,吃过的苦。
“好!”厅堂里的齐在轩跃上台子,向着我说,“罗先生,歌是好的,情也是好的,然而最好的,最让我想不到的,是你的声音。”
我一愣神,却听莫可大喊:“好!!!!!!!!!”
“罗先生唱的好!!!!”连绵掌声之中陡然有人高声喝彩,“好!!!!!!!!”
我只道这歌承这题正好,却不料齐在轩来了这么一句,底下对我唱的评价如此之高。我竟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齐在轩笑看我:“当真是玉石之音。”
7.风定尘埃
夜露思苦。无眠之夜不打紧,然而惹人心烦的是无眠之夜的烦心事。
与艳韵、朱墨谈到深夜,我倒是放宽了心。谢老板说听天由命,那便听天由命。我不会敷衍了事,可齐在轩究竟意欲何为,谁都不知道,那就随他去,看他花样。“谢池春慢”四字的留存,也只看这四字的气数吧。
我突然想起,莫可曾经对我咬牙切齿:“稚音,你这个人,唯心!形而上!”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呵,我都不记得了。
夏夜的风,湿湿黏黏的。我吹了蜡烛准备睡觉,却还是被第三拨客人扰了做清梦的雅兴。
门被轻轻敲响,支支呀呀,吓我一跳。
来的不是别人,齐在轩,莫可。
“后半夜的,二位难道学什么狐妖兔精来夜袭我这书生?”
“哈哈,罗先生既然还没睡,就是有缘与我们夜谈。”齐在轩也不客气,直走进屋子就坐下了。
我拉住莫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进来的?”
他一咧嘴:“翻墙。”说完也大咧咧地坐下。
黑线。你个死猴子翻墙也就算了,那齐在轩呢?!
“咳,”大半夜的,没茶水,没茶果。老子好不容易有点睡意又被吵醒,于是也很没心情,“齐主深夜来,有事就说吧。”
“我来也不为别的,就是想来告诉罗先生一声,明日的魁首是——”
“谢池春慢。”我接口。
齐在轩摆出招牌笑容,“罗先生聪明。”
“过奖,不蠢而已。”大半夜翻墙上我屋子来,总不会是来告诉我“你们明天输定了,别去比了”吧。
“齐主有什么条件?”
“呵,三件事。”
我抬眼看他,微微皱眉:“齐主请说。”
“一,我要你去找一样东西。”
“继续。”
“二,我要你去找一个人。”
扯扯嘴角,“然后。”
“三,我要奁儿入我齐府。”
“啪,”我一掌拍上桌子,“这第三样恕难从命!”
“稚音……你先听下去。”莫可过来拉我。
“齐主,莫不说奁儿去哪里不归我管,就是韵姐让我做主,我也万不会把奁儿送入齐府。”
齐在轩眯起眼睛:“罗先生不听听我的用意?”
我冷冷看他,终于还是坐下来,“说。”
“奁儿聪明,我想让他学着帮我管生意。”
哈,管生意!齐门产业需要一个外姓的九岁童子学着去管?!奁儿生的灵秀漂亮,齐在轩也明明白白表现出过对奁儿的喜爱,这一次又要把孩子要去带在身边,谁知道你要干什么?!
深吸一口气,“齐主,若你真觉得奁儿是可塑之才,想让他接触生意,跟着他姐姐学习打理曲坊也便够了,何必带入府里。”
齐在轩嘴角依然带笑,眼神却阴骘地吓人,“罗先生只说答不答应。若你不同意,齐某也不强求,可这谢池春慢的名号不但保不了——”
我死死咬住嘴唇,混蛋,不要让我作选择!
“我还会彻底毁掉!”
“你!”凳子倒在地下,磕出沉闷的声响。
此时,齐在轩站在我的旁边,玉面修罗,嘴角噙笑,对我说:“当真是玉石之音。”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奁儿的选择对不对。
我更不知道,这选择究竟是我们做的,还是命运做的。
然而命运带我们走向哪里,我们能做的,只有跟从。
“诸位,”齐在轩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三位才情都已比完,按规矩,便是三位自行评判之时。齐某也很好奇,三位究竟会对自己与对手的才情作什么感想。”
一众看客又吵嚷起来,开始各自作出自己的评判。
我回头看艳韵,奁儿伏在她身上,眼睛有点红。她轻轻对我点头。
“那么,三位觉得你们中谁有资格——拿下这才情冠绝的名号!”
一瞬间,我有些晕眩。
三人皆是沉默着,最终,还是柳逸如先说了话。
翠莲一样的绣花鞋,踩在赤红的毡子上。我默默看着她,我想我知道她会说什么。这样一个女子,不俗,不凡,一个人支撑着一个舞馆,也一个人面对一切。
“今日见识了另两位的本事,我当真赞叹。然而,柳逸如还是以为,堪称冠绝的,是我。”说罢莞尔一笑,不卑不亢。青色袖摆那么一甩,台下立时叫好一片,处处都是赞扬柳逸如的声音。
我轻笑。转头看那咬紧嘴唇的阿瑾儿。
他回头用企求的眼神看着他家老板,而杜芳舟只冷冷回视。
半晌,阿瑾儿自暴自弃般地说:“我。”
轻叹一口气,却不想听到他对我说,“罗先生……”
“什么?”
“今日我站在这台上,只能说自己好,可若坐在台下,我定为你喝彩。”晶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我有些愣住。
只道他有些灵气,没想到竟如此通透。
轻轻弯起眼睛,我要用最温柔的笑容回应他。而这孩子,倒刹时红了脸庞。
慢慢走到台中央,叹一口气。
“我评不了。”
台下骚乱起来。
“我们三个,”柳逸如和阿瑾儿都诧异地看着我,我轻阖双眼,“各有千秋。我评不了。”
夜凉如水。
齐在轩站在门边,“罗先生,明日比才情之前,务必给我答复。”说完便走了出去。
莫可跟着迈了出去,又回过头,“稚音……”
“你别说了。”
他轻叹一口气,“这里终究不是我们应该呆的地方。”
我闭了闭眼,还是点了头。
身上突然一暖,莫可环住我的肩膀,脸颊轻轻贴在我的耳边。
“稚音,唱什么都不要紧,总有人会认真听。”
我伸出手,抱住了莫可的背。就像过往的每一次。
从小到大,并不是只有我在照顾着莫可。在我伤心的时候,在我需要支持的时候,总是他向我伸出双手,给我一个依靠。
即使在外人看来,这家伙惹是生非,奇形怪状,可对于我来说,莫可是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朋友。
“嗯。”
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台下的人们。
“才情这东西,该怎么比?我只觉得世间之物,只要动人,便是好的。”
静默。然后是轰然的掌声。
抬头看一整片苍茫的天空,琉璃一样浓厚又浅淡的蓝色。
奁儿扬起脸,坚定地说:“稚音,我去齐府。”
莫可抱着我,温柔地说:“稚音,我们回去。”
齐在轩高深莫测地笑,他说:“罗稚音,你选。”
所以我选择了,我要帮艳韵和奁儿保下“谢池春慢”。
奁儿会去齐府,我会和莫可离开。
一本梵天曲集,一个无律乐师,实现三个愿望。
而究竟,我想要的是什么。
8.山川始行
离开已是半月之后,夏至时节,空气消去仲夏的沉闷炽热,越发馥郁起来。
十字津头,码头上是一群越变越小的人影。
奁儿好像还在拿袖子抹眼睛,韵姐一边安抚地摸着奁儿的脑袋一边拿帕子捂着眼睑。朱墨立在一旁有点无措,一众姑娘唱倌还在朝我挥手。至于齐在轩,装模作样地摇着扇子,看着船舷处的莫可和我。
眼看着码头上的那群人变成小黑点,我才收回挥到发酸的手。
莫可看我一眼:“就那么舍不得?”
我不说话。
齐在轩要我和莫可去找一本梵天曲谱,还有一个无律乐师。
那时我问齐在轩:“要来干嘛?”
他说:“这无律乐师有一把上古冷彤琴。只要用这把琴演奏那梵天曲谱,就能实现奏琴人的三个愿望。”
我眯起眼睛:“齐主,告诉我这么多干什么。”
“即要你帮忙,总得给你个明白。”
“为什么选我?”
“因为我查不到你的底细。”齐在轩瞥我一眼,又转开目光,“你和莫可半年前就这么凭空地来,没有背景,没有过去,所以叫你们去找最好。”
我笑了起来,“我倒是没想到,齐主竟是个这么直白的人,心思都让我知道,不好吧?”
“你罗稚音是聪明人,所以我也不给你说瞎话。”
“你查不出我们的背景,那别人就更查不出。何况莫可当初被你救下,也扯不开脸拒绝你的要求,”顿一下,“何况你许了我们一个愿,正中了莫可的念想。”
“哈哈哈,罗先生,我可真是要被你看透了。”
我笑而不语。其实不算是我聪明,只不过结果摆在这里,回溯这一步步一层层,倒容易想得明白。
莫可要回去,回到我们的世界里。我知道他牵挂着什么,所以我无法对他说不。
而我,我被齐在轩选中了,又或者说,我被莫可拖进了这场类似交易的东西里面。我既拒绝不了莫可,又不想艳韵和奁儿陷入困境,那我就只能答应。
齐在轩答应我,齐门曲坊不但承下“谢池春慢”的名号,之后的实权也一并交给艳韵。我以为我做了对的决定,给他们谢家姊弟找下一个靠山,孤儿弱女,即使这靠山是推不掉硬接下的,但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结果,未必不好。我拿这个来还这半年的恩情,也不知合不合适。只有一点,齐在轩一定要让奁儿入齐门,说是学着帮忙打点齐门产业,可不知为何,我总安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