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奁儿拉着我的袖子,一把眼泪鼻涕糊得那小脸凄惨不堪。
“稚、稚音……”小东西喘得厉害,“你、你早点回来……你别、别被这妖人欺负,我会照顾姐姐,我一定不淘气,我、我……呜呜……”
我无力地看着前襟被奁儿弄得潮湿一片,只能苦笑着摸着他的脑袋,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说什么都是假的,他想要的是我留下,依然陪他打闹玩耍,给他讲奇谈怪事,在他需要的时候帮助他和他的姐姐,可如今,我办不到。
艄公起锚,莫可拉着我上了船。
韵姐眼圈发红,本是责怪我把自己搭进了玉桥歌会一事,临别时还是忍不住给我整整衣领,再三叮嘱:“死小子,自己当心,在外头别耍嘴皮子,别惹上麻烦……”话到一半,还是哽咽。我朝旁边的朱墨点点头,“照顾好韵姐。”然后,与他们渐远。
坐的是齐门水业的游船,目的地是上游处的素钗城。要说找人找谱,其实毫无头绪,只能先去拜会一位重要人物,套点线索。
和莫可两人坐在船上百无聊赖,定一下路程,想一下聊胜于无的对策,便到了晌午。莫可起身去找厨娘拿午饭,我趴在临江的舷窗,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
看着翻飞的水花,模模糊糊地哼起歌来:
回忆里想起模糊的小时候,
云朵漂浮在蓝蓝的天空。
那时的你说要和我手牵手,
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
莫科推门进来,吱呀一声,我便停了下来。
“别停啊,继续唱……”
从此以后我都不敢抬头看,
仿佛我的天空失去了颜色。
从那一天起我忘记了呼吸,
眼泪啊永远不再不再哭泣……
莫可把碗筷摆在桌上,叮叮当当的,他只静静听,也不开口。
“稚音……”莫可忽然说话,“你想回到小时候嘛?”
“嗯……”我闷着声音回答。小时候多好,三个人在一起多快活。
听到他低笑的声音,然后莫可说,“来吃饭。”
两人埋着头吃着蜜汁里脊,又比赛谁能把脆骨菌菇煲里的脆骨咬得更响。一顿饭倒吃得我开心起来。
吃罢,莫可抹了抹嘴。
“稚音,我觉得你唱得比以前更好听。”
“嗯?”我还在咀嚼。
“以前你不太唱,就是我也没听过几次。可就是觉得你唱的好听。但这次听你唱……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
“像多出了点东西,声音,情感,反正不一样。”
“哦。”我吃完最后一棵冰糖莲子,示意莫可把桌子收拾一下。
他白我一眼,“竟敢叫我伺候你?!”“你现在是小厮……”
于是吃了莫可愤怒的一拳。
“唉,说真的,你知道齐在轩是怎么形容你唱歌的么?他说:空灵却不单薄,饱满而不显厚重;音色沉静,似一漾嫩湖水,却毫无娇俏轻浮之感;还有那似有若无的鼻音,恰似勾了人的魂一般,把听者的心揉进了词曲里边。”
“呃……好恶心。”我扶额,别那么抒情行不行?!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莫可的声音很认真。
我无力,我望天。
但愿这“嫩湖水一样”的歌声,能保佑我平安找到那乐师,那曲谱吧。
晚上,两人一起躺在宽敞的甲板上,看着头顶那一片不属于我们的苍穹。
“莫可,你想他么?”
“嗯……”
沉默了一会儿,莫可伸出手来,点着天上的繁星,手指慢慢划动,像是要把它们连接起来。
“你说他在哪里呢,会不会也来了这里?”
“……谁知道呢。”
“那如果是这样,我……还应该回去么?”
我看着莫可胡乱地点着星星,沉默不语,“莫可,你的世界里,并不只有他。不要忘记,是你对我说‘我们回去’。”
“嗯……”
第二天清早,房门被乒乒乓乓敲响,我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问,“谁啊?怎么了?”
艄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二位小爷,素钗城马上要到了。”
9.先生贵姓
素钗城因乐器的制作工艺而扬名,所以此处曲坊舞肆的规模虽比不上广陵,却也是一派欣欣向荣之势——“双陵歌舞动千秋,也逊素钗半曲幽。”说的便是素钗城的土特产,乐师。
同莫可下了船一入素钗,便是全然不同的一番风味。广陵的阵仗是大,却少了些素钗城这样一番清静纯朴之气,那里终究是烟花柳巷繁盛之地,就好似一个风尘里的出水莲,较之小家碧玉桃红新是全然不一样的味道。
一路走走看看,我们两人倒不急着办正事,而是被周围那些雅致玲珑的店铺吸引。
走了一路,莫可突然两眼放光,一把扯住我,差点害我绊了一跤。
“稚、稚音!”
“干啥?!”这小子,大白天见鬼啦?!
“你看!”莫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的是一间乐器坊。
“什么呀?”我凑过去看了看,古琴、笙箫,布置得倒是古朴清幽,可惜门可罗雀。
抬头看看门楣,“青豁琴社”。
“老板,老板!那把琴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玄黄琴?”我一看,好嘛,死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甩开我冲进去了。
莫可指着一把琴很是激动,那老板倒给他吓着一样,不敢说话。
“这位客人好眼力。”门帘后边忽然传来一把好听的声音,清清淡淡、低沉纯净。我好奇地看着那里,却不见有人从门帘后边出来。啧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抱着门帘半遮面,你当你贵妃垂帘啊?!我一边对这人的无礼有些恼,一边莫可却眼神发亮。
“这琴到底是哪个朝代出的?”
“不知。”
“嗯?为什么会不知?这不是你们店家卖的么?”莫可皱皱眉。
“我们青豁琴社卖的都是古器,这玄黄琴出自一处无名古墓,无考无据,确实不知道。”声音依旧从门联后边传出,而那店面里的“老板”已然殷勤地给我俩上了茶。
原来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才是老板。
“怎么可能?我外公的柜子里明明有这琴的图册……”莫可眉间锁得更深。自从那年他生物考了个29以来我都很久没见他这副表情了。
门帘微动,原先就有一股松香从内间飘出,如今穿过门帘分外浓郁起来。
我突然有点紧张起来,对于这位“贵妃”的真身相当好奇。
……
……
……
“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笑出来的。
这是什么?“贵妃”?!我自抽!
这位个头挺高,身形挺拔硬朗,还真有点玉质华章的味道,可那脸面功夫着实吓人。这么热个天气,你说你也不刮个胡子,长得都跟草垛子一样了,糊了满脸。倒是那两眼珠子,墨黑墨黑的,显出点清清冷冷的神韵来,和那把声音着实相配。
“什么图册?”那人开口,冲着莫可。我坐在紫檀木宽背椅上,喝茶。
“我外公,他的柜子里有一本图册,上边就画着这把琴。”
那人眯起眼睛,好像思索了一下:“有什么注解没有?”
“有。”莫可回答,“可是我忘记了。”
“咳咳咳——”呛了一口,岔气了。
莫可忽然转头看了眼咳嗽不止的我,“稚音,你记不记得?”
“嗯?”我一抬头,竟正好对上那双冷玉一样的眼睛。侧头探究地看了看莫可,“你说什么?”
“就是我外公那本夹一堆古琴研究当中的小本子,小时候我们偷偷看过的。”
汗,小时候,那分明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好不好,你当我神仙啊?
我摇摇头。
“你想想,你记性好呀,上边有些了几句话的。”
“嗯?”我蹙眉……起身去看那把把莫可吸引进来的玄黄琴。琴身拙朴,肩润腰窄,琴额宽大。上书苍劲有力“玄黄”二字。不是为人所熟识的“联珠”、“蕉叶”等式,记忆里的确有着模糊的印象。对古琴,我并不懂多少,这些微的知识还都是从莫可他外公那里批发而来。小时候去莫可家里玩,总会被拉着教这些东西。我那时学钢琴疯得很,并不把其他乐器看在眼里,倒是莫可这个猴精一样的东西一听他外公讲古琴就沉静下来,后来还真的弹得一手好古琴,迷倒众生。
我伸手摸了摸琴身,冷的,但不凉,很舒服的触感。有点吃力地抱起琴身,探头看了看琴底。
我抱着琴走到莫可和那人边上,“册子上写的就是这一句话。”
——玄黄洪荒,万世黄粱。
莫可仔细看了看,点头。“好像就是这一句。”
那人叹一口气:“这样一来还是无考无据。”
重新落座,又喝了一盅茶,与那人倒算是认识了。
“甘心。”
“莫可。”
我瞥一眼那个甘心,扯扯嘴角,“罗稚音。”
能在这个不在历史上存在的时空发现我们在自己的时代里知晓的一些东西,倒也算是缘分。莫可对古琴有执念,和甘心聊得很是欢腾。我不说话,拿自己当水缸,喝茶、喝茶。
他们二人乱七八遭在我不熟识的领域里聊了半天,终于想起我这大活人还在旁边。
莫可笑笑:“小稚音,怎么不说话?”
“没话好说。”
“甘老板刚说的话听见没?”
“说什么了?”
“他说他能带我们去找荣秀君!”
我瞪大眼睛,“当真?”
甘心笑了一声,“当真。”
站在荣秀府门口,我深刻感叹了古文化的博大与优雅。
素色楼阁雅色花,府外白墙黑砖琉璃瓦,而府中皆是一番迷蒙淡色,暗香花袭人。
开门的丫鬟见着甘心激动非常:“甘、甘先生!”
甘心好像轻笑了一下,我不能确定,因为他的嘴藏在草垛胡子里。
丫鬟一路娉婷着引我们去见荣秀君,也就是我和莫可打算拜见的那位重要人物。
天地玄黄,万古洪荒。
当人类颤动眼睑,触吻光明之时,上天便将音律送给了初识万物的生命。他们用音律表达感情和希望,用舞蹈宣洒对于土地与苍天的热爱。
而相传,便是这浑沌渐开的亿万岁月之中,音律之神化身一位乐师,走入苍茫天地,与世间以音韵之美好。琴音似羽抚慰碌碌之心,歌声如水荡涤黯黯浊世。
这位大神,便是荣秀君。
荣秀君三字如今是这个家族世世代代当家的名号,其中能耐,定然不可小觑。
看到水阁里摆弄一色乐器的背影,我心想,要见明星了嘿。
三人走过去,刚待丫鬟脆生生一声“主人”叫出口,那荣秀君便已缓缓起身,朝甘心招呼到:“甘先生,稀客。”
我打量着他,身姿相貌皆是平凡,可那一双眼,深不见底,又明澈无比。
下意识去看他的手。绝对的漂亮。指骨均匀,骨肉形状一等一的好。这双手,不做乐师做什么?不拨弦弹琴,不按笛把箫干什么?
甘心也不客气,朝一旁凭栏处一坐,“带了两个小朋友来见见你。”
荣秀君微笑着扫视我们两个,说:“坐吧。”
“找我有事?”
“想求荣秀君帮个忙。”莫可说话冲,这件事得由我来做。
“什么忙?”
“梵天曲集。”我说。
水阁里瞬间沉默。
“要来做什么?”
我垂下眼,想了一下。“广陵齐,荣秀君想必也听过。”
荣秀君点头。
“如今广陵曲坊舞榭所有产业,都姓了齐。”
“哦?”荣秀君微微张嘴,惊讶得很。倒是那甘心,倚着凭栏,看着水中锦鲤,一点也不惊讶。
“既然吃下这么大的生意,齐主自然是想盖过金陵那边势头的。如今叫我们二人出来寻找梵天曲集,想要在正式开业那天搏个大面子,也做个大噱头。”
“呵呵……”甘心突然低笑开口,“这面子、噱头确实大。”
我看他一眼,不说话。
荣秀君沉默了一下,抬头温和地微笑,“要说这梵天曲集,我也是只耳闻过名声,未见过真身。”
“……”和莫可对视一眼,这是唯一的线索却没有用处,这下惨了。
“不过……”荣秀君看一眼甘心,缓缓开口,“这细节之处我倒也知道一些,毕竟梵天曲集可谓是荣秀府的传家宝,只不过湮没了而已。”
“???!!!”我一下子亢奋起来,“真的?!”
莫可更是扑过去拉住荣秀君,弄得人家好不尴尬:“荣秀君!请务必告诉我们!”
“咳——”甘心咳嗽一声。
“好说。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和甘先生认识的?”荣秀君依然温润如玉。
说了一番经过,荣秀君看一眼甘心,又仔仔细细审视了我和莫可半天,但笑不语。
我被看的有点发毛,莫可更是耐不下性子的人,便说:“荣秀君,现在能告诉我们了么?”
“不能~”
靠!
“靠!”咳,我是文明人,骂在心里,至于莫可,小孩子火气大,包涵一下。
“你们俩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呀。若不是遇到甘先生,可不一定找得到我。”
“哦?”这两个人……莫非关系非同寻常?
“甘心他常常云游四方,难得才在他那琴社里逗留,而我么,若非熟识,那可是闭门不见的。”荣秀君解释到。
“哟,”我笑了一下,“那我们还得谢谢甘先生的帮忙,谢谢荣秀君给的面子。”也不知为什么,荣秀君那番话讲的我不太舒服。莫可好像和我一个心思,脸却早已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