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心里话,我对大水缸的私生活很是好奇。他总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让天生八卦的我生出不少遐想。这一处看着这么雅静,该不会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吧!我跟着他绕过影壁,眼前是一座三合的小院。檐下挂着腊肉,西南角有一口水井,院里种满了奇怪的植物,看似杂草一堆,可显然又是特意栽种的。
“这是什么?”我指着地下匍匐着的一丛绿中带紫的小草问。那整株草覆着白色的柔毛,卵形的叶子,间或绽着白色和淡紫色的唇形小花。
“草药。”司马随手摘了一株,摘了一片叶子凑到我嘴边。
我居然一时疏忽,好奇地咬了一口,“呸,呸,”我赶紧吐出来,“苦的。”该死的大水缸又耍我。
“白毛夏枯草,又叫金疮小草,”司马扔下剩下的几片叶子,“味苦,性寒,专清肝火,你食最是合宜。”
大水缸又拐着弯儿骂我!我正欲发作,只听屋内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司马,你迟到了。”嗓音沉稳,可是语气显然不悦。
我这才发现廊下立着一人,一身玄色的禅衣,手握佩刀,黑发深目,鼻梁高挺。那副相貌显然不是汉族人。
“咦,他是西域人吗?”我自言自语,继而笑着学电视里看来的腔调,“亚克西。”
司马朝我投来惊讶的一瞥,随即又立即消散,恢复了平静。
那人见到我,似是不喜见生人,不高兴地转问司马,“这位姑娘是谁?”
司马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我早已捧腹大笑,好有眼光的哥哥,一下就看出本质来了。虽然同门外那匹大棕马一样脾气不好,可还是立即就对他有了好感。
“这是……”司马刚要解释,我立即插嘴——
“我不是姑娘,我是他家姑爷!”
“亚克西,你会做老北京鸡肉卷?!!”看着面前用盘子盛着的面饼卷肉,我欣喜若狂。
“我名拊离,不叫亚克西!”狠瞪我一眼,拊离用刀把面饼卷儿切成两寸大小的六段。
“斧什么……”我扭头看司马,一脸为难,“欺负我不识字,我还是叫你亚克西好了。”凑近了才发现拊离的眼珠是绿色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卵一般大小的红宝石和绿宝石戒指,再看他切肉的餐刀上都镶着好多指甲盖大小的宝石——乖乖,我倒抽了一口气,随便扒一颗下来也够普通人家吃上半年了吧。
“这个叫胡饼,是用烤肉,酱瓜,生菜卷在面中,卷两层,再切成段分食。”司马取了一段放在我面前的盘中,轻笑着告诉我。
我咬了一口,生菜冲淡了烤肉的肥腻,加上酱瓜酸酸甜甜的味道,顿觉满口生香,不由得连连称赞。拊离见我赞不绝口,不悦的神色有所缓和,又端出一壶酒来替司马和我斟满。
我见司马饮得甚是痛快,只好也端起来小抿了一口。
“咦,葡萄酒?”我不解,抬头问拊离,“亚克西,你都会酿葡萄酒啦?”
拊离露出惊疑之色,同司马两人对视了一眼,司马放下耳杯,问道,“涩琪你尝过葡萄?”
我大笑,“你当我是外星人吗,葡萄我还没吃过,哈哈哈……”哈了两声,见司马拊离又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估计哪里出了问题,合上嘴巴,一头雾水地问他们两个,“你们说的是那种一串串长在藤上的葡萄吧?”
拊离点了点头,司马慢条斯理地说,“葡萄是刚从西域传入的东西,现在还只是皇宫中的贡品。”
我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我瞅瞅拊离,又瞅瞅司马。这两个人明明发现我这么大一个漏洞,不但谁都没追问下去,反而将我撂一旁,叫我自己露出马脚,真是城府极深的两个家伙。
我抓起胡饼,狠咬一口,光吃不吭声了。多说多错,还是谨言慎行的好。司马同拊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话来。我满耳听着从他们口中说出的那些早已淹没在时光沙砾之中的古国名:龟兹,精绝,大月氏,心中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忍不住又插嘴,“亚克西,你去过楼兰吗?”
拊离点头,我又问,“楼兰的女孩子是不是都特别漂亮?”
我一脸“好色”的样子惹得司马不悦起来。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我飘过去一记白眼,“我买几个回来当小老婆!”
“你?”司马故意把我那小身板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底尽是揶揄。
“你也不比我好多少!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败类!”我大怒。
拊离见我们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不由得低头浅笑。
“拊离?”司马瞥见拊离一旁偷笑,面色不悦。
“我是笑司马你同一个姑娘般的小童斗嘴,实在……”
司马瞄我一眼,“拊离看他只是小童么。”
貌似两人之间已很有默契,拊离闻言微微一惊,转过头来将我又仔细打量一番,可是看不出端倪,便又反问,“不就是一个孩子么?”
司马不说话,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干咽了一下,赶紧也端起杯子喝几口压压惊。这大水缸不会真看出什么来了吧。
拊离是个奇怪的家伙。他专医术,却又练得一身武艺,不喜同生人来往,却又爱天下美食。司马只说他是乌孙人,因即刻便要动身去京城,便前来送行。
“什么送行?你明明就是来蹭一顿人家做的好酒菜!”我白了他一眼。
临别时,拊离送了我一把小小的匕首。我忍不住拿在手里翻来倒去地看。那刀柄上有一颗翠绿翠绿的宝石,喜得我心花怒放。
酒喝多了,微有醉意,两颊也笼了一层胭脂一般的红晕。我昏昏沉沉地被司马抱上马,一路迎着夕阳,骑马回家。
“拊离是个少私寡欲的人。”司马见我那么喜欢这把匕首,不由得失笑,“人有欲,则计会乱,计会乱而有欲甚,有欲甚则邪心胜,邪心胜则事经绝,事经绝则祸乱生。自古人心最难测。”
“嗯,嗯,亚克西是个好人。”我连连点头,丝毫也没察觉司马话中有话,其实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眼前,那红红的落日染红了半边的天空,漫天都是那镶着金边的彩霞。笔直的驿道上只有一匹马,两个人,好像这世间只剩下我们,只有偶尔在头顶掠过的鸟儿打破了这份宁静。
我靠着司马,趁着酒意,张开双臂高唱: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象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司马静静地听我唱,他望着我开心的样子也跟着微笑。他的眼中透着丝丝缕缕我不懂的东西。那看似是深深的哀愁,又似是沉沉的怜悯……
回了家,我一眼看到司马家的大门外面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郡瑜亲自来接你了。”司马一边说一边抱我下马,马被小厮牵走,我捧着宝贝匕首,跟着司马往里走——
“涩琪!”
我一抬头,郡瑜正立在我们的面前。只是一日不见,却似分别许久。我的心头涩涩地一疼,目光就溜到了地上。
“哥你来做什么?”我故意装得若无其事。
“涩琪,跟哥哥回去吧。”郡瑜说着就要过来牵我的手。我急忙缩回去,躲到司马的身后。郡瑜一惊,望了一眼司马,然后又对我说,“不要闹了,涩琪。”
“不。”我缩在司马身后,声音有些哑了。
我已经接受了玉叶姐,我已经接受了现实,哥哥你还想怎么样呢?我只是不能够马上就坦然面对你们的幸福,我躲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避开你们,为什么哥哥你不明白,非要逼我回家呢?
“涩琪,难为郡瑜新婚燕尔就来接你。”司马把我轻轻地推了一下。
我抬起眼,打量新婚之后的哥哥——他看起来气色很好,衣着光鲜,样子比以前更好看了。正应了那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爽,心里酸溜溜的。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一把拉住司马的袖子,狠狠地瞪一眼面前的郡瑜,“我不回去!”说完,拉起司马就走。
“涩琪!涩琪!”哥紧唤了两声,我怕他追上来,索性握住司马的手飞奔起来。
司马在拐角口把我拖住,“你自己先回房,我去陪郡瑜说几句话,不能把他一个人晾在哪儿。”走了几步,他似又想起了什么,叫住我说,“你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我勉强道了谢,转过身来的时候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该死的郡瑜,总是让我哭。
我上辈子欠你什么,才赔你如此多的眼泪……
脑海中突然忆起早晨那个没能继续下去的话题。想到这里,我撒腿跑了回去。翡翠正在给我铺床,见我急冲冲跑进来,笑眯眯地连忙去给我倒茶。
我把她手中的茶壶夺下,气喘吁吁地问她,“我以前对郡瑜做过什么?”
翡翠让我没头没脑地这么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急了,“司马早上说我做过对不起郡瑜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翡翠这才明白了过来,犹豫了一下,她细声说,“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老爷去世的时候,您说要蓉夫人……”
“要蓉姨干什么?”我追问。
“要蓉夫人……要,要她,陪葬……”
陪葬!
我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这么可怕的念头,那个小屁孩儿是怎么想出来的?!!长了一副花容月貌,怎么却是蛇蝎心肠。难怪,第一次见到蓉姨,她是如此惊慌失措。
笨蛋郡瑜。
他竟然就那样原谅了我,发现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之后,甚至都没有同我再提起这件事。
换成是我,这样的仇我会记恨一辈子。
哥却不计前嫌,依然那么爱我。
我低头捂住自己的脸。为什么方才我要对他大吼大叫?哥当时失落的眼神令我全身一颤。
“二公子,您去哪儿?”翡翠见我跑出去,在身后唤我。
我要去告诉哥哥,我愿意跟他回家。
没跑出几步就撞见司马,他望了我一眼,幽幽地说,“郡瑜已经走了。”
我泄了气,垂着双手,问司马,“我是不是从小就是个很讨人厌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把妹妹嫁给我这种人?”
“我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七岁。”司马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
我苦笑,“幸好,我最讨人厌的样子没有被你见到。”
司马领着我回屋,吩咐翡翠给我端一些米粥来。“中午吃了太多油腻的东西,晚上吃些清淡的好休息。”他见我依然无精打采的样子,于是说道,“明天我送信给郡瑜,让他来接你回家。”
我这才抬起头来,他见状,淡淡一笑,“涩琪,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司马这才放心地起身离开了。临走前,他把翡翠叫出去,嘱咐了几句,翡翠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
17-无法接受的事实
“翡翠,我们这是去哪儿?”
翡翠在前面领路,七拐八拐绕了好几个回廊,其间又穿过几座宅院,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小屋前停下了脚步。我已经走得全身出汗了,一边拿宽大的袖子扇风,一边问她搞什么鬼。
“司马公子吩咐我带您来这里,说大公子在里面等您。”翡翠说完就走上台阶,推开了小屋的门。我于是也跟着进去——
“靠!搞什么!”我一进去,热烘烘的水汽便扑面而来,里面水雾缭绕,跟个蒸笼似的。我忙拿衣袖扇开那些雾气,云雾之后露出一个大木桶,跟我们家洗澡的木桶一个样。我一看周围的琉璃屏风和几个盛水的小木桶,立即明白这是一处浴室。
我刚要问翡翠为什么把我带澡堂子来,只见云雾之中显出了司马的身影。我一个踉跄,紧退两步,戒备地盯着他。
“郡瑜,出事那晚,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形?”司马微微侧过脸,哥哥也从水汽之中走了出来。哥脸色铁青,双手握拳,紧紧地抵着自己的腿。
“你们两个这是在唱哪一出?”我又转回去看司马。
司马不接我的话,回身吩咐翡翠把门合上,“二公子出事的那晚,是你服侍的,对不对?”
翡翠点了点头,她也是一脸的茫然。只听见司马又说,“二公子在屋里洗澡,半个时辰之后你再去看时,他已经气息全无,是这样吗?”
翡翠又猛点头,“我进去的时候就见二公子已经没在水里,当时就没气了。”
虽然我已经努力憋着了,可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噗哧笑漏出来——在澡盆里淹死!这小P孩儿死得真有创意。我这一笑,惹得三个人全转而看我。
“对不起,”我收回表情,赶紧捂着嘴道歉,“你们继续说。”
司马望着我停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问翡翠,“这中间你就没进去看过?”
“二公子洗澡不喜欢我们在里面服侍,所以我和绿珠都在外面等,啊,对了,中间我进去给火炉添了一回柴。那时候二公子还好好的。”
“平常洗澡都用火炉吗?”
“一般不用,那时候是冬天,大公子让我给拿进去的,说二公子身子单薄,容易受凉。”
我把眼瞄向郡瑜,心中暗想,哥果然疼我。郡瑜听到这里,也拿眼看我,他嘴唇微微掀动,似乎要跟我说些什么。
“翡翠,你去里面拿一个火炉过来。”司马吩咐。
翡翠应着去搬来一个紫铜的火炉,下半部分看起来就跟一口大黑锅似的,炉中放炭,上面另加一个镂空雕花的盖子。我朝那火炉踢了两下,“这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司马淡淡地一笑,“翡翠,那天晚上你做了些什么,依样再做一次。”
翡翠正要给火炉加炭,郡瑜也忍不住了,“司马你这是要做什么?涩琪已经愿意跟我回家,我该带他走了。”
司马气定神闲地说,“郡瑜,耐心一点,就等我把这出戏演完,你再带着他走。”一低头,见翡翠正往炉里添炭,他说,“你刚才不是说添的是柴吗?”
翡翠怔了怔,回忆了一下,连忙说,“对,对,是柴,我去添柴的时候,二公子还骂我来着。”说到这里,她意识到失言,赶紧给我赔礼。
又不是我骂的,我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道歉。心想,怪不得红绫她们最怕来服侍我洗澡,原来那涩琪洗澡爱骂人。
翡翠重去换了柴来,搭在方才点燃的炭上一起烧。司马指着那火炉问翡翠,“火炉里一向都是用的炭,怎么那天要用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