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脚把他踢开,“去去去,把冰取出来,凿碎,越碎越好。”没有搅拌机,只有人工打了。我抹抹脑门上的汗,找了一个玉质的盘子,把碎冰屑倒入盘中,再倒入冷牛奶,最后把煮好的红豆覆在上面——红豆牛奶沙冰!
“叔叔……叔叔……”凉爽的亭台之中,众人围坐,我故意亲昵地拉住司马的胳膊,“你不吃就让他们吃光了。”转过去,狠瞪一眼吃得开心的公孙苒,“放下,那一碗是我叔的。”公孙苒伸出去的手悻悻地放下了。拊离笑着把小碗放下,“从哪里学来的?”
“我妈一到夏天就煮给我吃。”我说。
“这冰,一向只做消暑降温或冰镇凉茶用,确实没见过如此运用,味道不错。”
拊离是美食家,他一夸我,司马的脸色也有所缓和,我见缝插针,故作小心翼翼状,“就尝一口,好不好?我花了好大的力气特意为你做的。”
又安摇着扇子嫣然一笑,“商商,教我做,可好?”
“行,”我一口答应,“不过你客人点了单,我要收一半盈利。”我不假思索。
又安一怔,继而笑着点头答应。司马在一旁瞥我,“你缺钱么?”
“我要赚私房钱!下次再想半夜翘家,不至于一个铜板没有,站在大门口等了半天,某人才追上来。”
我一说完,所有人都开始大笑,公孙苒差点把嘴里的红豆喷出来。司马的脸红了红,我第一次见酷酷的司马也有腼腆的表情。我把碗塞到他手里,悄声说,“叔叔,咱们算冰释前嫌了吧。”见司马拿起勺来吃,明白他不同我计较了,我这才松开他的胳膊,松了一口气。
老妈教过的幸福法则:
Tips.1 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先拴住他的胃。
Tips.2 永远不要把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吵架不要自己离家出走,生气不要自己睡沙发。
Tips.3 男人都好面子,尤其在他朋友面前,要显出奉他为天的样子。
Tips.4 最重要的一条:自己手边要有点小钱。
等夜凉透了,朋友们都陆续散去,亭子里只剩下了我同司马。我要去收拾碗勺,被司马叫住。
“我明白你的心思。”他的目光悠悠地落在某一处,顺着他的目光,是昨晚我们一起纳凉的荷塘边。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微扯嘴角,低声说,“我如果真是涩琪,赖着你也就算了,可偏偏同你非亲非故的,又不知要在这里多长时间,你真以为我那么恬不知耻,不知感恩吗?”
他转过来,沉默了片刻,却问了一句令我惊骇的话——
“同郡瑜在一处的时候,也觉过亏欠?”
见我语塞,他的呼吸重了些,“你在这里住着,住多久都行,不必想那么多。”他转身走了,我被荷塘中飘来的香味慢慢笼罩,视线里只留下灰色石栏上被泪水晕开的痕迹。起风了,这酷热的天气看似快要到头了……
33-不期而遇
“痛吗?”他凑过来,嘴唇触到我耳廓的绒毛,痒痒的,我躲开。
明明已经脸色煞白,痛到脱力,我还是咬着牙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挪动腰肢,左边一点,再一点点,血液一下子流回了右腿,一股无法形容的胀痛从腰部迅速窜至脚趾尖——
“吖……”我低吟,辛苦得要哭。一条腿水深,一条腿火热。腰部以下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说不出的痛楚,痛得想死。
“商商……”他的眉宇间露出一丝不忍。
“闭嘴!”我熬过最初的剧痛,没好气地喝他。待疼痛减退至能够忍受的范围,我艰难地吐出一口气,转而恨恨地低骂,“还不都是为了你!”咬牙忍耐着,麻木的右腿慢慢恢复知觉,再把屁股慢慢挪到右腿,换左腿休息。
这是谁定的规矩,席地而坐是跪在地上的!!我欲哭无泪。
我已经很努力了,坐在这里一个时辰,保持风范。虽然腿痛得要命,还是把腰杆挺得笔直。说是虚荣也好,死要面子也好,在家可以没规矩,出门不能给我家“官人”丢脸。何况今日是到别人家做客,请客的又是出了名的同司马不对付——那位曾在元宵节上逼我吟诗弹琴的“元凶”大哥。
元凶大哥与司马是同乡,又是同僚,本也是才高八斗,满腹经纶,无奈总被司马盖过风头,心怀嫉恨,一有机会就挤兑他。今日是八月十五,元凶大哥请了一帮京城中的同僚同乡和熟识的官员来家中喝酒。也许是由于那位以严厉着称的太常大人在场,大家都不敢造次,这饭吃得异常沉闷无趣。
肃穆的宴会厅只闻席间窃窃私语,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一低头,桌上那一盘狗芹羹更是倒尽了我最后一点胃口。我叹一口气,不明白这个时候的人怎么就爱把刚生一年的小狗当美味佳肴。司马知道我对狗肉深恶痛绝,就夹了一口韭黄炒鸡蛋到我碗里。我瞪他,“你疯了,哪见有人给自己小妾夹菜,小心被袁大头看到又笑话!”司马冲我淡淡地笑,待我装模作样地把菜夹还给他,顺势一把将我搂过去——
“做什么?”我低声警告他,“趁火打劫,门儿都没有!”
“靠着我,腿不会那么疼。”他满不在乎地说完,手指仿若无意地滑过我的腰际。我一龇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坐在上首的太常大人无意间发现我们大庭广众之下搂在一起,蜡黄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愠色。我心头一惊,“放手,放手!”我暗地里拼命扯他的袖子,待他手臂松开,赶紧缩回去坐坐好,整理一下衣衫。
司马见我正襟危坐,装腔作势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我不理他,他便端起案上的耳杯来兀自浅啜了一口。等太常大人收回不悦的目光,我这才敢悄声问身旁的司马,“那袁大头为什么要把我请来啊?”
司马只笑不言,他的样子让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我战战兢兢坐回去,不知下面会有什么事在等着自己。果然没过多久,元凶大哥又来老一套:“司马兄,素闻如夫人能歌善舞,生性豪爽,可否为太常大人和诸位同僚演一曲。”生性豪爽?我心底讪笑。这种爱指桑骂槐,却又骂得忒没水平的人还真是什么时代都有啊!
司马一听,漂亮的眉毛便一蹙。连我也知道要求别人的妻子当众表演,即使只是妾,也是极具侮辱的请求。可元凶大哥把太常大人搬出来,拒绝就等于驳了大人的面子。我对这位袁大头一直没好感,平日里他就爱在仆射大人面前打司马的小报告,今天简直就是欺负到脸上来了。
司马在一旁考虑托辞,正在踌躇间,我扯了扯他的袖子,“让我去好了。”
他似还不放心,我做了个手势,表示没问题。他略一想,叮嘱道,“那首在水一方不可。”
我没料到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在他的指点下,如今我已经能够把这首曲子演绎得同他一样精妙凄婉。他不让唱,我也只好应了他的话,转身从宾客席中款步走出。我本是女儿家,穿上华丽的衣裳,略施淡妆,配上小涩琪天生的美貌,一笑便生万种风情。我故意朝严肃的太常大人飘过去一抹微笑,极尽乖巧之能事。太常大人冷峻的表情未变,可眼中的锋利减弱了不少。我得意洋洋回头再瞟我家“官人”,哪知司马把脸一绷,正用冷冽的眼神警告我不要在那里胡乱放电。我只好闷哼一声作罢,万一弄巧成拙的确不好。
我坐在一古琴前,低头思索片刻,司马博士的如夫人光有名声,光有美貌还不够,还要有才情。在这里自然是不能唱“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才情是什么?不过是琴棋书画那些个撑门面的东西罢了。一抬头,正对着门外一轮皎月。我怎忘了,今日是八月十五,原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正有一首应景的,想到这里,我轻拨琴弦,凄凄地奏出简单的和弦与清冷的歌声相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首王菲的歌是少数几首我在KTV中不需要看歌词提示就能唱出的歌,喜爱它婉转的曲调,淡淡的忧伤。更因为它是大诗人苏轼的名作,是我上学时就背得滚瓜烂熟的佳句,此时用来蒙骗这帮酸溜溜的文人正合适。
当最后一个音符休止,我已被无数惊羡的目光包围,我在心中暗暗好笑,我夏商商是个俗世中的人,什么词牌格律都不懂,也许远远比不上你们的才情和学问,但我整整比你们多承载了两千年文明的沉淀,随便剽窃一首大诗人的诗词来就能唬得人团团转。我的目光转向太常大人,微微低头,浅笑轻言,“大人,商商献丑了。”
太常大人这才回过神来,捋着胡须露出难见的微笑,甚至破例开口问我念过些什么书。我低头,转了转眼珠子,四书?五经?没念过。微积分,大学英语,毛思邓选?那老头懂个屁!不对,我猛然记起,最有才情的黛玉妹妹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不能犯同黛玉妹妹一样的错误。我当即改口做谦逊状,“商商只同我家官人学过几个字,没念过什么书,让大人笑话了。”说完这话,我就偷眼去瞧司马,他以耳杯掩嘴,故作泰然自若,可那眼底尽是得意,我松一口气。
太常大人对我甚是喜欢,袁大头没料到自己弄巧成拙,再加上大人言辞间对他露出的鄙屑,更是吓得赶紧拿手绢擦脑门上的冷汗。我退回席中,在司马身旁坐下。“我给你长脸了吧。”我掩嘴窃笑,司马点头,我又问,“我不是对你一点用也没有,是吧?”
这话却让司马失神许久,直至我推了推他,他才回过神来,一笑置之。一旁的宾客凑过身来,半开玩笑地问,“司马兄与如夫人是长安城中令人艳羡的美眷,不知何时才能喝令郎的满月酒?”
“噗。”我差点把刚入口的鸡肉羹给喷出来。司马很有默契,已将手绢递了过来,我赶紧擦擦。这生孩子的事儿以我目前的状况来看难度不小。我家“官人”侧过脸来端详我的脸庞,而后视线慢慢下移,眯起双眼,目光在我的肚子上盘旋数秒,神情颇为诡异,寒得我愣是打了一个冷战。这变态的大水缸在想什么?!我心惊胆战往旁边挪挪,同他保持距离,没料到被他一把抓回去。“若是坐得累了,我陪你去外面走走。”他不由分说伸手把我拖住,硬拉着我从宾客间穿过,出了厅堂,沿着石砌的台阶而下,直到堂前的空地上站定。当空的明月照得青砖地如同撒了一把碎银,他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淡然一笑,让我想起见他的第一面,他酷酷的样子。
我挣脱了被他拖住的右手,套在食指上的戒指却从指间滑出来,留在他的手心。那戒指委实大了一号。“商商你为何喜欢把戒指戴在手上?”他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戒指,饶有兴致地问我。当时的人们还只是把戒指当作一般的玉石饰物佩戴在腰间。我张开十个手指头告诉他在我的年代,戒指佩戴在不同的手指有不同的含义。
“右手的食指暗示是单身贵族。”我说着便要把戒指抢回来。
司马缩回手,把戒指握在掌心,不肯给我,“若是左手的无名指呢?”
“那个不能随便戴,新人结婚时才把结婚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这是为何?”
“据说左手无名指有一根血管连到心脏,新人交换戒指戴在对方的无名指上,寓意套住对方的心。”
“如此说来,你怎能戴在食指上?”他的嘴角上扬。
我空张了张嘴巴,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无论怎么接似乎都占不了便宜,我只好咬牙沉默。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示意我伸手出来。我正犹豫,只见司马面色突然一紧,锐利的目光聚焦于我身后某一点。我沿着他的目光转过了身。台阶上正缓缓走下一个人,他的出现不亚于晴天霹雳,粉碎了这暧昧的月夜……
“哥……”我朝后跌了半步,三魂七魄飞走了一半。郡瑜怎在京城?而且也被袁大头请来,难不成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坐在宾客之中?
郡瑜一步步从面前的台阶下来,他连看也不看司马,两眼只盯住了我。我又退半步,撞到身后的司马,被他一把搀住。我一转手死命地握住他的手,就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
我眼见着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这一次真的逃不脱了。心在喉咙口剧烈的跳动着,四肢也变得冰凉。哥哥变得厉害,两年里就好像老了五六岁。我抑制着发颤的身子,仍抱着侥幸的念头,直至他的视线落在了我左手空空的无名指,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的目光凝成了一簇火光,转眼又灭了。他依然不说话,也不认我,木然地冲我扯了扯嘴角,辨不清是愤怒还是自嘲的表情。我望着憔悴不堪的郡瑜,心疼得纠结在一起。哥就这样盯着我的脸望了许久,突然一甩衣袖,不知什么东西被他从手中狠狠地摔在青砖地上。我一惊,只见翠色飞溅,转眼他已离去,竟连一个字都没有同我说。
郡瑜瘦削的背影刺痛了我的双眼,青砖地上只留下了戒指的碎片。即使曾有过永远不可以摘下的誓言,如今也随着翠色的碎片散了。我抽气,再抽气,无奈那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地转来转去,悠悠颤颤眼看还是要溢出。
“你去吧。”司马把我的手松开。
他的话点醒了我,是的,我不能让郡瑜就这么消失。我拿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循着郡瑜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可突然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倏地停下来。司马见我转回身,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动,而无知无觉的我只顾着掏出手绢要把脸上的妆都抹掉。
“还有吗?”我抬脸问他。
他梗着脖子摇摇头,脸色不大好看。我塞了手绢,转身就要走——
“商商,”司马蓦地在身后唤我,语调有一丝异样,“不要耽搁太久。”
我随口应了一声,脚下已冲出去好远。郡瑜的身影消失在厅堂前的空地,一转眼就闪过了大门。哥听见我的呼喊,略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34-相认
我在长廊的尽头追上了郡瑜。他不理我,脚底下越走越快,转瞬出了长廊。婓家的马车正停在门外,我一见,急得又唤了一声,语调中已夹着哭腔,郡瑜这才停住了脚步。我从身后赶上,绕到他的面前站定。
“哥哥……”我立在郡瑜的面前摇摇晃晃,不得不扶住一旁的木柱才能稳住身子。
“你愿意认我了?”哥哥的嘴角猛地抽搐一下,被他强忍住。我咬住自己的下唇,咬得自己生疼。郡瑜的脸上盛着凄烈的惨笑,“跟着他过得可好?”
我点点头,司马的确对我很好,“蓉姨和玉叶姐好吗?”我问。
“好。”哥应一声。如此生分的对话让我们都难受得全身脱力,说完了这句,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合适,于是陷入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任凭两道目光散乱地投来射去,终是碰不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