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走了。”郡瑜终于忍不下去,他从我的身旁穿过,同时间,我们被对方哽咽的声音震动——
“哥哥……”伸出手去的一刹那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做,可一切都晚了。当我握着他颤抖的手,熟悉的气息打开了记忆的门,锁在心里最深处的思念翻涌上来化成了无声的哭泣,“哥,对不起……”我低喃。
郡瑜转过脸来,眼神几乎是愤恨的,“为何那日在桥上不认我?!小妾商商?”他嗤笑,转而又被痛苦淹没,“我找了你两年。两年,你就在我的眼皮子下躲着……”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落在我空空的无名指。
我慌忙扯出脖子里用红线挂着的戒指来给他看。“哥哥,涩琪没有丢了戒指……”郡瑜看我的眼神多了一层深意,捏住我左手无名指轻揉了两下。
“哥……”是不是他听到了方才同司马讲的那番话,我低头望自己的手指,脸不自觉地发烧。趁我愣神,他一把拽住我就往门外走,小六听到声响探出头来,发现是我,惊讶得一时目瞪口呆。
“二公子?”小六腾地一下从马车上跳下来,“二公子,可找着你了!我们,我们找得你好辛苦啊……”说着,小六的眼睛就红了,他拿袖子一抹,吸了吸鼻子,望着我们说,“这下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一怔,失神地望向身旁的郡瑜。他指了指马车,让我先上车再说。我左右望了望,希望寻到一个司马家的仆人去给他捎个口信。
“在找什么?”一旁的郡瑜问我。
“没,没什么。”我察觉出郡瑜眉宇间的失落,连忙收回目光,钻进了马车。
马车驶过了热闹的市集,在寂静的街道缓缓前进,昏暗的车里,我同郡瑜保持着一种奇妙的距离,既不太近又不太远,彼此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揣测着对方每一个细微动作。分开那么久,总有一些东西起了变化。我垂下的长发和华丽的装束刺痛了他,他的目光从我交错的手指开始向上爬,越过肩膀,停留在耳际。我忆起曾被他吻过的耳垂,心头掠过一丝悸动,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马车在城里行了许久,停在了一座小客栈前。下了马车,面前的客栈叫我心生疑惑。郡瑜拉着我往里走,到了楼上的房间,我更加肯定了最初的猜测,这种陈设的客栈在长安城里只是供一些并不富裕的过往客商歇歇脚用。以婓家的财力,不至于屈尊住在这样的地方。
“哥,家里出事了吗?”我转过身正要问个仔细,哥合了门进来,不由分说就把我搂在怀中。他抱得那么紧,仿佛活生生要折断我全身的骨头。“哥,怎么了?究竟……”我贴着他的胸膛,感到他的心跳得那么快,就仿佛快蹦出来。
“你心怎么这么狠,我找了你两年,你知道这两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么……”郡瑜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只是用力地揉着我的身子,象是要把这两年的心酸与委屈都还给我似的。我挣扎了两下,挣不开,便不动了。“哥是傻瓜,找不到为什么不放弃,还一直找,一直找……”我很心疼,扭着郡瑜的衣襟。不想他被我这番话给激怒,咬着牙低骂,“是,我是傻瓜,我没司马有手段,也不如你机灵讨巧,招人喜欢!你们两个合起伙来骗我,把我骗得团团转!!算是我活该!!”
“哥……”我听得这话心里怪酸的,心一软,就搂住了他的脖子,“不要说这样的话,涩琪错了……”
郡瑜把我拉到身后的榻上坐下,双手还是抱着我不放,好像一松手我就会长翅膀飞了似的。“跟我回去吧,涩琪……”他害怕我一口回绝,踌躇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给说了出来。
“我想想……”我闭上眼,蜷在郡瑜的怀里,思绪在哥哥温暖的体息的包围下缓缓地漂移。尽管京城的生活繁华舒适,但我天生是个没有抱负的人,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可是,回去就意味着要面对哥哥的一家人——
“涩琪……”哥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在灯光下凝视着我说道,“你如果不想回家……”
“什么?”我迷惑不解地望向他。
郡瑜许久未展笑颜,此时笑起来竟不那么自然,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压低声音说道,“我陪你留在京城就是。”
“哥哥是笨蛋。”我低骂,虽然明白这绝不可能,但心头却一热。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答应……”说完,那双温暖的手掌沿着我的背脊滑动着,罩在衣裙外的那件透明金丝绣花禅衣沿着肩膀滑了下来,我怯怯地合上双眼,努力将自己的理智同感情分离。
哥哥的气息愈来愈浓烈,温度散逸,灼到了我的双唇。“哥哥……”我抵不住那诱惑,冰封的心在我们嘴唇相触的一瞬间便化了。我知道自己懦弱,没出息,可只一点我从未怀疑——我知道自己来这里就是为了同这个人相遇……
大门在这个时候重重地被撞开——我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人影居然是那大水缸。我吓得躲开哥的嘴唇,一转脸见是小吟扶着门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如释重负,重又靠住了郡瑜。那个大水缸,我还真有点怕他。
哥从没见过小吟,低声问我是谁。小吟还没喘平了气,一见屋里的情形,嘴巴一咧就哭起来。哥见这奇怪的孩子进门就哭,脸上的疑惑更深了。
“小吟!”我从一头雾水的哥哥怀里挣脱出来,“别哭了,你把狼招来了!”我被他尖锐的哭声给搅得头昏脑胀。小吟一见我过去,张牙舞爪扑过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我……我在马车后面……面,追得快没气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差一点就迷路了……”
我掏出自己的手绢给他擦,没想擦了他一脸红红粉粉的胭脂,哥见着好笑,递了手巾过来给我。“这孩子是谁?”郡瑜见小吟对我撒娇,不像是一般的小厮,也觉得很稀奇。哪知那死心眼的小吟一根筋的脾性又犯了,冲我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问,“你是不是想跟他回去,不要我们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我故意省去那个“我”的复数。
小吟冲哥一瞪眼,拉起我就朝门外走,一路还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嘟哝些什么。哥从后面追上来,不让我离开。三个人正在门口拉扯,小六从隔壁探出了脑袋,见多了一个粉粉俏俏的小厮出来,小六也是眼睛一亮。小吟看出来我心向着郡瑜,嘴巴又要咧,我不等他出声,赶紧投降,“停,停,别哭,跟你回去就是了!”咧到一半的嘴立时合拢,弯成一轮新月状。哥急了,不明白这半路冲出来的小厮怎么就有本事把我从他身边拉走。
“哥,我在他们家里住了这么久,总不能真的说走就走,更何况这么晚了,我不放心小吟一个人回去。”我说道。
郡瑜思量了一会儿,决定让小六驾车送我们回去,“路上小心。”他边说边上来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这才发现那件透明的外衣带子还没系上,窘得吐吐舌头。郡瑜替我整理好衣服,摇了摇头低斥,“怎么还是糊里糊涂?”感觉就象突然回到了从前,心安理得地让哥照顾我,我一个头脑发热,差点又倒进他怀里。
小吟异常不满,在身后拼命拉我的袖子,我只好依依不舍地同郡瑜告别。从小客栈出来,猛然发现小吟双手空空,“雪碧呢?”我问。小吟一怔,“糟了,我把它忘在袁老爷家里了!”我们两个相视一眼——最爱吃狗肉的袁大头!小六赶了车过来,我们赶紧爬上去,让他回袁家。
马车里,小吟悄悄扯扯我的袖子。“什么?”我没好气地甩开他。小吟见我语气不善,难过地撇了撇嘴,缩到一边去了。到了袁大头家,宴席早就散了,客人也走光了。大门紧闭,我们不好意思去敲开,只好绕着围墙跟寻了一圈,连雪碧的影子都没见着。我们只得悻悻归家,准备第二天再想办法。
“别苦着脸了,我也没怪你!”回家的路上,我见小吟难过得紧,只好反过来安慰他。那孩子抹了抹眼睛,爬过来,趴在我的腿上,鼓着腮帮子不做声。我被他逗笑,摸摸他的头,说,“怎么真跟我家可乐似的,闯了祸就知道来卖乖了。”见他还是难过,我捏捏他的小脸蛋,“别哭丧着脸了,明天我们再来找,就算真丢了我也不卖你,这下放心了吧!”小吟还是不说话,不时抽泣两声,自己擦一下眼泪,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想得那么难过。
回了家,小六驾了车回去,这一通闹腾已经接近后半夜,家里的人都睡了,宅子里漆黑一片。看门的胡大在前头引路,我们经过书房的时候,里头还隐隐透出微弱的灯光。小吟扯了扯我的袖子,我点点头,让他们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去了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司马独自坐在案前看一卷简牍。我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不敢见他,在门口思来想去站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明日再说。我在外面刚一缩脚,里头就传来他的声音:
“还不进来?把我一人晾在袁府,难不成就想这么了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腆进屋,“对不起啦……”瞄了一眼那简牍,看不清楚是什么。
他似乎并不打算跟我计较,只是指指身旁,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凭榻坐下。他对着我微微一愣,而后放好简牍,对我说,“明早同我去一趟城外的宅子,午饭后赶回来,公孙他们晚上请我们一起去喝酒,好像也请了你那位好兄弟……”说到这里,他听我没反应,一抬眼见我已经走神了,不由得眉心一跳,“商商?”
“嗯啊?”我回过神来。司马把我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在看我衣裳上的皱褶。那些折痕是方才同郡瑜抱在一处时压皱的,清晰地印在前襟和腋下的位置。我一阵头皮发麻,知道被他看穿,朝后缩了缩身子。
司马收回了目光,低声问,“你今日可忘了什么东西?”
“雪碧?”我从榻上跳下来,“你把雪碧带回来了。”
司马的眼底掠过一丝波动,顿了顿,他吹灭了油灯,“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从书房出来,经过花园里的拱桥,月光照着那桥泛着雪白的光,走到桥中央,他突然转过来,下一秒钟,我已经被他搂在了怀里。我惊诧莫名,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我是被吓傻了,只当是我愿意,修长的手指随即滑过我的脸庞。
我一哆嗦,推开他的同时冷汗都下来了。“吃错药了?!”我的心开始猛跳,但那感觉并不好,害怕占更多的成分。
他在月光下凝视我眼底的惊恐,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我的眸子里有些扭曲。“我,我可能喝多了……”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他立即转身,走到了前面。我等他走了有十多米,这才心惊胆战地继续朝前走。
喝多了?我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在袁大头家里没喝什么酒啊?更何况他的酒量我见识过,钰儿刚去世那会儿,他在外面的酒肆喝醉,常常喝到身上的钱不够付账,我去接他的时候,桌子上尽是酒坛子。
“商商……”他停住,等我赶上来,可我已经存了戒心,同他保持五六米的距离就再不靠近了。他无奈,只好转向了长廊外那株在夜色中暗香四溢的月桂树,“可曾想过若是回不去,你有何打算?”
我的目光溜向他身旁的空隙,他挡着去路着实对我不利。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刻,雪碧屁颠颠老远奔过来解了我的围。我蹲下身,它便亲热地舔我的手指。
“雪碧好乖,”我笑着抚摸它的头,“对不起,今天把你忘了,别生气啊,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了,乖乖。”我一摊手,雪碧便跳入我怀里。我抱着雪碧转向司马,“你还让不让我睡觉,明天不是要去城外吗?这都几更天了!”
司马知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只得不声不响地走在我的身侧。中秋的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我亲了亲雪碧的脑袋,贴着它的耳朵小声说,“雪碧,我会想你的,以后没人给你做营养午餐了,自己要保重啊,你那个哥哥靠不住,抱着你都能抱丢了……”
身旁的人倏地停住了脚步,地面上那两个淡灰色的人影逐渐拉开了距离,我走了直有五六米远才敢回身去看他。我什么也没说,可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已经明白了……
我们对视着,我越来越惶恐,只觉得自己要在他的目光中没了顶,断了气。
哥哥,救救我。
不知为何脑子里冷不丁冒出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
35-疯癫老道的预言
一大早,我换了衣服,喂了雪碧,然后去找司马。昨晚说好要陪他去城外看望他的母亲,我还特意准备了礼物。
进了院子,还没进门就听到小多对司马说,“昨晚遇到小六了,没想到他们也被请去了。”司马没做声,小多一边倒洗脸水,一边说,“我跟那小六聊了两句,您绝对猜不着,他们家出大事了。”
司马这才转过脸来问了一句,小多一见主子有兴趣就更来劲了,“听说上年冬天,婓家一场大火烧了前院的好几间库房,里头的东西全烧光了,当时婓家大公子又不在家,绸缎铺几个掌柜和账房的先生合起伙来,说是重建库房,实则把婓家的钱都昧了,听到消息的婓郡瑜赶到家中,可那账房先生把帐做得滴水不漏,拿他没办法。听小六说,庄里的人都议论,从早先兄弟分家到如今这一通折腾,还真应了当初那老道的话。”
“什么话?”
“千金散去,家道中落呗。”
我站在门外,只觉天旋地转。哥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我转身离去,没有看见司马拨开小多,追出一步又蓦地停住的情形。他转回身来,冲错愕之中的小多苦笑一下,“早知就该在你说‘出大事’之前让你住嘴。”
“公子您知道外头有人?”小多问。司马不说话,若有所思的望着院外,一向冷静的眼底闪过熟悉的异动。
我直奔昨晚去的那间小客栈。马车还没停稳,我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腾腾腾刚爬了几级台阶,就见小六从楼上下来。
“我哥呢?”我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
“公子出去了。”
我转念一想,出去也好,问小六更能问出实话来。我把小六领到隔壁一间饭庄,点了几个菜。小六机灵,知道我要问什么,自己就说开了。
“大公子一直在外头找您,时间长了,家里绸缎铺的几个掌柜就动起了歪脑筋,他们把婓家上等的绸缎硬做成有瑕疵的次品,便宜卖给另一家铺子,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家铺子实际就是他们几个暗里出钱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