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鲜红的心正滴着血,虽然它还在顽强地跳动着。
扑通——扑通——扑通——“不要,不要!请你不要伤害它……”
莫离在心中尖叫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更说不出一句话。
“你这一个背叛者,要心来何用?!要心来何用?!”
说罢,文煞的五指一拢,那颗滴血的心,在霎那间化成碎片。
“不!!!!”
莫离挣扎着坐起,浑身冒着冷汗,几乎要把前襟湿透。
是梦?
莫离端坐在床上喘息了半晌,凌乱的呼吸与心跳才渐渐得以平静。
脑袋开始慢慢清醒起来。
这里不是无赦谷。
撑着身子坐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装点古朴的雅阁内。
掀开锦被坐起,即刻有婢女走了进来。
莫离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干哑的嗓子。
“韩门主呢?”
婢女福了一下身道:“奴婢不清楚……”
莫离皱了皱眉。
“那就让清楚的人过来见我。”
在无赦谷中呆的时日颇多,莫离仿若已经再不是之前那个一看便知道人畜无害的模样。
无论是举手投足或是话语之间,隐隐地多了那么一点震慑之气。
虽然从长相上来说,莫离仍旧是普通的可以,但一旦加上那点可以称之为气质的东西,整个人的感觉就很不一样了。
婢女虽然知道眼前的这位男子是门主的贵客,但其中复杂纠结的来龙去脉又哪是她这样一个下等侍婢所能知道的,怕耽误了大事,婢女即刻应声道:“公子稍等,我这便去问问无尚舵主。”
莫离颔首,略整了一下衣冠。
不久后,敲门声响起,一蓝衫男子走了进来。
见到莫离,男子拱手道:“莫公子。”
此人气度上虽不及韩子绪,但看着也是个侠骨之士,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名门大派的磊落风范,虽然不敢断定是否真的表里如一,但也与无赦谷中的众人差别甚大。
莫离看了眼前的男子一眼,朦胧中对他似乎有些印象。
在自己跳落青峰崖之时,貌似就是这个人在中途将他下坠的身子接住,但当时意识很不清楚,所以莫离也不是很确定。
“你是?”
语气中有试探的意味。
名为无尚的人笑道:“没错,在青峰崖下接应公子的人正是在下。”
莫离闻言松了口气,既然是参与了这次行动的,应该都是韩子绪信得过的人。
莫离急忙问道:“我的两位朋友呢?他们成功逃出来了吗?”
无尚道:“公子放心,在你与文煞一同出谷的时候,你的两位朋友就已经被接应出来了。”
一听到这个消息,莫离手脚顿时都虚软了下来,若不是因为坐在凳子上,估计身子已经因为脚软而歪倒在地上了。
幸好,幸好药郎与久孺都被救出来了。
手颤抖得厉害。
莫离本想拿起茶盏喝点水好压压惊,但无奈连茶杯都在指间一再滑落,溅了一地水花。
真是狼狈。
莫离深吸一口气,笑道:“不好意思,莫离失态,让你见笑了……”
无尚安慰道:“经此一役,就是身经百战的武林人士也大有腿软的人在,公子只得这般反应,已经算是豪杰一类的了。”
豪杰?
笑话。
莫离在肚中腹诽自己道:一个只能从背后捅人刀子的人,也能算是豪杰?
无尚见莫离思绪游离,又说道:“公子的朋友我们已经安顿好了,如果要见他们,可以随我来。”
“嗯,烦劳你了。”
莫离点了点头,又问道:“怎么不见韩子绪?”
听莫离问起韩子绪,无尚神色一凛。
莫离见情形不对,又追问了几次。
无尚被问得无奈,只得避重就轻地说:“我的任务是带着公子你先行撤离,至于后方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
莫离道:“韩子绪没回来?”
无尚心中暗自一惊,眼前这人真可谓是玲珑心思。
本来还以为至少能将门主至今未归的情况瞒上个一日两日的,现在看来,刚才的挣扎真是件徒劳之事。
“你不用惊讶为何我会知道他没有回来。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若是回来了,不可能会让我在醒来时的第一眼没看见他。”
莫离继续道:“你们门主究竟怎么了?你但说无妨。”
无尚道:“公子不必多虑,门主负责断后而且还要摆脱追兵,为了防止一言堂的人跟踪,多绕些地方也是正常的。”
莫离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无尚,但后者心中却没来由地一阵发毛。
过了半晌,莫离站起身。
“既然这样,那还是先请无尚舵主带我见见我的两位朋友吧!”
无尚点头,为莫离打开门,自己则走在右侧前方为其引路。
52蝉蜕2
走了一段不算复杂的路,无尚的身影在一间厢房的门口停住。
莫离本来以为又会遭遇一次在无赦谷中迂回绕折的路程,但现在看来,韩子绪似乎并无隐瞒药郎与程久孺住处的意思。
“他就这么笃定我不会过河拆桥,扯了人拍拍屁股就走?”
莫离心中这么想着。
无尚敲了敲门扉后推门而入。
“药公子,你的朋友过来看你了。”
若是放在平时,有人在药郎的名字后面加个什么“公子”之类的称呼,他早就别扭得受不了呱呱直抗议了。
但今日药郎只是回过头来,眼中带了些许死气,礼貌性地朝无尚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了。”
无尚微微颔首,随即便安静地退出了门去。
“药郎……”
终于能在无赦谷之外的地方见到药郎,莫离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药郎稍微失了焦距的眼神看向莫离,静静地说了句:“莫离,你来了啊……”
莫离着急地几步走上前去,抓着药郎的肩膀。
“药郎,你怎么了?哪受伤了?还是文煞给你们下毒了?我……”
药郎拍开莫离的手,轻轻地摇头。
“那,是久孺出事了?”
莫离的目光赶紧移到床榻前,看到程久孺盖着的锦被上有着微微的起伏波动,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药郎的手纠着自己胸前的衣襟,避开莫离的眼神道:“莫离,谢谢你愿意牺牲那么多救我们出来,我……你不用管我们了,该离开便离开,我知道你不喜欢韩子绪,不必为了我们再委屈自己了,我和久孺……”
啪。
莫离一个耳光打在药郎脸上。
“药郎,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两人之间忽然一阵死寂。
药郎深吸了几口气,颤着声音道:“莫离,说实在话,我曾经有怨恨过你。”
莫离闻言,身形一震,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等着药郎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怨恨过你为什么要那么善良,为什么要那么多管闲事。救了一个韩子绪就罢了,后来还救了那个魔头。”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
药郎的声音越发激动起来。
“我也恨我自己。如果当时我强硬一些,不一时心软答应帮你去找什么解药,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久孺不会被抓,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
“就算现在逃出来了又如何,他还不是废人一个,而且我们还要担心无赦谷的追杀,整天惶惶不可终日!”
莫离最害怕面对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原来药郎一直没有表面上看的那样豁达,面对着自己,他有矛盾,有挫败,甚至还有憎恨。
但在无赦谷的时候,却还是善意地隐瞒着内心的想法,不让自己在无涯的黑暗中崩溃。
莫离的心仿若被狠狠地拧着,直到可以拧出血来。
天知道,他多想说一句“不要怪我”、“不要恨我”……
但今时今日,他又有何颜面,有何立场去对药郎说这些话?
所以莫离只是默默地站着,也只能默默地站着。
“但什么都瞒不过久孺,什么都瞒不过他。他就算是这样整日混混沌沌地睡着,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药郎摸着程久孺的脸,那张曾经俊俏跋扈的脸,如今的两颊,已经瘦得深深凹陷了下去。
“他前两日醒来,便告诉我说你会有所行动,还劝我让你不要这么做。我本来可以叫人帮忙传个话说想要见你的,但我没有这么做……”
“我觉得只要出了无赦谷,久孺就还能有希望。”
“刚才他醒了一会,见住的地方换了,就知道情事有变,狠狠地责骂了我一番。他说,我错怪你了,如果没有你,他会死得更早。”
“我一直逼问他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就算只有一线生机,我豁了命也要去做。他被我逼得没办法,只是告诉我,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救我和他的人,还叮嘱我一切要顺其自然,不要去求你,不要去逼你。”
药郎握着程久孺的手,死紧死紧。
“有时候我真恨他,说话总是那么玄乎,听得我半懂不懂。但这次我还是明白了,久孺说来说去,就只说了你可以救我们。”
“小离,我本来想把所有的话咽下去,什么都不说的。”
药郎站起身,一把跪在了莫离跟前。
“可是,莫离,我做不到,我真做不到。”
药郎的头重重地往石地上磕。
“我求求你,我死不要紧,但请你一定要救救久孺,我求你救他,要我怎么样都行,我这辈子,不,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大恩……”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没有办法,小离,你救救他,救救久孺。”
药郎仿若得了失心疯,也不顾莫离阻拦,只是一味地磕头,直到鲜血淌满了整张脸也不肯停止。
莫离随着他一起跪了下来,抱着药郎剧烈颤抖的身体。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药郎,我会救久孺的,一定会救他的!”
“真的?”
药郎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眼睛看向莫离同样瘦削的脸。
“小离,请你一定不要放弃我们,一定不要……”
泪水布满了药郎的脸。
莫离木然地抱着比自己小了多岁的药郎,发现竟然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静静拥着心绪崩溃的药郎许久许久,听着他在不断地喃喃自语,额上的血混合了眼泪,在脸上糊成一片。
像拍着初生婴儿般拍着药郎的后背,莫离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地说着:“睡吧,睡着了什么都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莫离才听到了药郎长恬的呼吸声。
双腿早就因为跪在地上血气不顺而麻木,原本针刺一样的疼发展到现在的毫无知觉,不过莫离一点都没有移动或者更换姿势的意思。
或许是自我厌恶,或许是自我惩罚。
直到门外候着的无尚见屋里太久没有响动,轻问数次没有回应之后,推门入内查看情况,才赶紧将药郎抱上床榻,再扯着莫离坐到椅子上去。
无尚找了几个腿上的穴位,为莫离按揉了一番。
良久之后,莫离才终于从失神的状态转了回来。
将自己的腿缩了回来,莫离道:“我没事,劳烦你为药郎找个大夫包扎一下。”
无尚起身道:“公子放心。药公子刚从无赦谷脱身不久,估计是心智有所损伤,修养一段时日便会好的。”
莫离看了眼无尚,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站起身子便离开了。
秋蝉不知日月。
与药郎见面之后的数天,莫离只是安静地待在房里,吃了些什么东西做了些什么事,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概念。
晚上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有枯槁消瘦的程久孺的,有满脸泪痕的药郎的,有奸邪谄笑的王振的,有一脸惊诧的文煞的……
那些众生百相纠缠在一起,就连那一点点逃避的空间也不愿留给他。
直到一晚,当莫离再次无助地陷入梦魇之中,挥动着双手在空气中想抓住什么的时候,他的手,终于被一股温暖包围了起来。
“离儿,你在做噩梦,醒来,醒来就好了。”
那是自己许久未曾听见的低沉而温柔的声线。
莫离霎那间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满身血污与尘土的韩子绪。
那翠银玉冠,早就在那场混乱的青峰崖之役中不知被打落何处。
那身绸缎绫罗所致的精致白袍,除了布满早已变成黑褐色的血迹斑斑,还有泥土枯叶所造成的脏污痕迹,下摆和袖口也破落不堪。
这与自己印象中,就算是只着青衣布衫也要干净整洁的韩子绪大相径庭。
从来没有见他如此狼狈过。
见到莫离醒来,韩子绪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与他周身的落魄形象极不相符。
“没事了离儿,有我在,没事了……”
莫离笑笑。
是啊,刚才那芸芸众生相中,为何就偏偏少了眼前的这个人呢?
韩子绪眼下有一曾浓重的青紫,估计是为了对付无赦谷的人,损耗过大了。
看到莫离对他露出了久违的微笑,韩子绪那时候觉得,就是为眼前这个人死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紧绷多时的情绪霎那间松懈下来。
韩子绪忽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腥红溅在莫离白色内袍的前襟上,颇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身形一软,韩子绪倒在莫离的身上,但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着莫离的手不放。
“韩子绪你怎么了?韩子绪?”
拍拍韩子绪的脸,见他毫无反应,莫离赶紧唤了人进来。
匆匆赶进来的小侍婢们见到自家门主一身血污地昏倒在莫离床上,有一两个胆小的已经失声尖叫起来,有大胆见过世面的,赶紧跑去找无尚了。
所幸无尚反应极快,将天道门最精良的医护队伍一起叫了来,才算结束了方才的兵荒马乱。
莫离见医侍们都来了,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从韩子绪的掌中抽了出来。
韩子绪握得太紧,莫离的手背都泛了红。
退开身来,莫离让出位置给大夫们为韩子绪做进一步的诊疗。
在屋里的那些人,全部的视线和注意力都放在昏迷不醒的韩子绪身上了,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莫离只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由始至终,都像个没有存在感的旁观者。
53蝉蜕3
韩子绪伤得很重。
前胸有深可见骨的被鹰爪钩破的伤痕,撇去全身外皮林林总总的外伤和瘀青不说,最严重的,还要数被击在背上的一掌。
那一掌,积聚了文煞十层的功力,不仅震伤了韩子绪的心肺,还严重影响了遍布上身的经网脉络。
如果不是有神功护体,估计韩子绪最后也只能落得个像现在的程久孺那般武功尽失且不能自理的下场。
大夫们先是处理了韩子绪前胸明显的外伤,做了除腐缝合的工作后,才小心翼翼地托起韩子绪的身体,剪开了尚挂在他身上的衣服。
韩子绪有着利落线条的宽广背部裸露出来,那个端正地印在其后背心脏处紫红得接近发黑的掌印强烈刺激着每个人的视觉神经。
老大夫的声音有些不稳。
“赤砂掌,竟然是赤砂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