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声痛呼在莫离的口中泻出。
虽然莫离即刻噤声不语,但还是让韩子绪察觉到了异端。
“你手臂怎么了?”
一个用力,韩子绪将莫离的身子整个带进床榻,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莫离立刻将左手臂藏于身后,摇头道:“没,没什么,我……”
韩子绪脸色阴沉。
“将手拿出来。”
莫离坐起身道:“都说没什么事了,不跟你闹,我要走了……”
韩子绪栖身将莫离压制住,轻易地就将他的左手给抓了出来。
将那宽大的水袖拉起,韩子绪楞了半晌。
片刻后,忽然爆出一句狮吼。
“这是怎么回事?!”
莫离撇过头去不说话。
韩子绪沉声道:“谁弄的,说出来,我定不会轻饶他。”
莫离摇摇头,嘴巴闭得比什么都紧。
“好,那我就让人去彻查,查不出来的,每个和你接触过的可能做这些事的人一概严惩!”
莫离被逼得没办法,扯住韩子绪的手臂道:“别查了,那些伤痕,是我自己割的……”
韩子绪看着莫离手臂上被划出的道道错综纵横的伤口,沉默了半晌。
“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离将自己的袖子扯下来掩盖住那些狰狞的疤痕。
“晚上做噩梦……难受了,就划了……”
韩子绪看着莫离的眼神很深,带着种种不舍与愧疚。
“离儿,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以后不会了……不会了……”
将莫离紧紧地抱在自己胸前。
韩子绪明白,到底是要怎样的伤痛,才会让莫离在漆黑的深夜无法入眠,甚至到了需要通过自残来减压的地步。
他眼前仿佛能看见,莫离那像小兽一般被困在阱底的无助,脑海中穿透的,都是无尽的悲凉的呐喊。
忽然想到在客栈的那段往事。
那个时候的莫离,虽然忙忙碌碌,但从来都是心安理得、幽然惬意,如果不是因为他,莫离又如何会被卷进这场浑水之中?
于是韩子绪开始怀念,怀念那个没有支离破碎,仍然完整与美好的莫离。
再度将莫离的衣袖卷起,韩子绪叫来了医侍。
受了伤的莫离并没有给自己上药的意思,新的伤口不少,而那些旧的伤口不仅没好,有些还已经腐烂化脓了。
在处理伤口的过程中,虽然很痛,但莫离也只是咬紧了下唇努力配合着,一声不吭。
韩子绪握着微微发抖的莫离的右手,紧紧地扣着他的五指。
离儿,你何必时刻都要如此懂事呢?
懂事到让人心疼。
于是那日晚上,莫离回到自己的卧室,发现平日所用的细软和床单被褥全都不见了。
侍婢们见他一副郁闷的模样,立刻安慰道:“公子莫恼,您的东西门主都吩咐搬到他房间去了……”
莫离心中虽气,但也知道对下人发火无甚作用,只得移步去了韩子绪的厢房。
轻敲房门,莫离推门而入。
典雅的厢房内早已燃了淡雅的紫檀香,氤氲的香气让人紧张的情绪不自觉地舒缓下来。
韩子绪正斜躺在床上,闭目聆听席下乐师抚出的悠扬琴声。
见莫离进了门来,韩子绪招手道。
“离儿,来,听听这曲高山流水弹得如何?”
莫离无奈道:“我只是来取回我的东西的。”
韩子绪拍拍自己身边的一个大包袱。
“好吧,东西在这里。”
莫离走过去,但手还没有碰到包袱,便被韩子绪扯进了怀里。
莫离挣扎了两下,没挣开。
韩子绪道:“听些音律,有助于你入眠的。”
莫离撇过脸道:“你不必如此费心。”
韩子绪没有回答,只是一味地将莫离的人扣住,还特意空出了一只手,指节轻轻地随着音律敲击着床沿。
莫离环顾四周,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空荡得可怕。
烛台上的火焰也只是轻轻地晃动着,似乎不会变成尖牙利齿的鬼怪。
空气中的味道很好闻,似乎不再是青峰崖上飘荡的那种血液的腥臭之气……
莫离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有些沉重了。
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似乎在这个人的臂弯里,多多少少总能为他挡去一些风雪吧?
于是自青峰崖来到这里的那么多天里,莫离第一次没有被梦魇纠缠,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55我们都活在水底1
有了第一次的同塌而眠,于是第二次、第三次以及以后的无数次也便成了顺理成章。
莫离本是万般不愿与韩子绪同睡一床的,因为这种接触往往很容易擦枪走火,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但韩子绪不仅态度强硬,还再三保证不会对莫离做出任何过份的事,软硬兼施下,莫离拧不过他,也就只能将就了。
虽然有人陪在身旁,莫离无论是入睡还是安眠都好了许多,但总的说来仍是睡得很浅的。
那夜,他被轻微的动响惊醒,撑起身子一看,竟发现韩子绪不在身旁。
在好奇之下,莫离自然是下了床,找了件衣服披上,拿了烛台往外走去。
厢房外边不远处便是一个布置精致的庭院。
时值初夏,院内的草木已经非常茂盛。
今日午后,莫离记得似乎有园丁刚修理过草坪,空气中散发着令人舒爽的青草味道。
手中的火焰被风吹得啪啪直响,还有些小虫小蛾见了光亮,不怕死地扑过来,燃了个透彻。
只见庭院角落里,在紫藤花缠绕的凉亭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因为隔着还有些距离,莫离费了点眼力才认出那似乎是只着了单衣的韩子绪。
韩子绪背对着他,肩膀有些耸动。
几声沉闷的咳嗽从那边传过来。
莫离又走近了一点。
韩子绪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即刻将喉中的腥甜压了下去,缓缓转过身来。
两人遥相对望。
地上隔着的是布满夏季花香与虫鸣的花坛,天上是皎洁的月色与点点模糊的星子。
身着素衣的两人,似乎就像西天那美丽传说中隔河遥望的星座。
见到来人是莫离,韩子绪不动声色地将手中拿着的东西背到身后,等莫离慢慢地走进。
“你半夜三更的,为什么……”
韩子绪将莫离有些滑落肩膀的单衣向上扯了扯。
“虽说现在天气变暖了不少,但夜风也还是凉的,你还是回屋去吧。吵到你休息了,对不起。”
语气中尽是温柔。
莫离看了韩子绪两眼,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刚才……我好像听见你在咳嗽?”
韩子绪笑道:“没有的事,定是你听错了。”
莫离摇摇头。
“你莫骗我。”
莫离将韩子绪一直收在背后的手扯了出来,定眼一看,他手中握着的绢帕上确实是染了血。
韩子绪无奈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莫离道:“其实你藏得很好,只是,我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韩子绪宽慰道:“我没事,这只是内伤快要痊愈时将体内的淤血排出来的过程而已。”
莫离抬头看着韩子绪的眼。
“真的?”
两人的视线对上,韩子绪也看着莫离,只是那种眼神,深邃得让人有些害怕。
莫离颇感尴尬,便将视线悄悄移开。
韩子绪叹了口气,一个轻吻落在莫离发上。
“回去吧,我过会儿就好了。”
莫离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此后的一多月里,韩子绪的外伤已经痊愈,缝合伤口的线也早就拆掉了。
但是夜间咯血的症状却迟迟未见转好,而且似乎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莫离本身就是名优秀的大夫,自然能分辨出那咯血的症状是真是假。
观察了数次,他发现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但对于这种玄乎的被内力所伤的病症,作为外科大夫的莫离也没有丝毫办法。
渐渐地,莫离开始感到愧疚,基于这个心理的驱使,他对韩子绪的态度虽然也还是疏离,但已经没有了起初时候的冰冷。
他开始愿意与韩子绪说上一些话了。
特别是对于药郎与程久孺的事情,除了韩子绪,他还真找不到其他人可以说。
自从上次与药郎见面之后,莫离下意识地不敢再去面对那两个昔日的好友。
他无法忍受再次看到程久孺枯槁消瘦的脸与精神濒临崩溃的药郎。
想起昔日的两人,一个铁口神断、武艺超凡,另一个古灵精怪、活泼开朗,而今天,都被自己害成了什么样子。
莫离想到那夜夜咯血的韩子绪,甚至想到那被自己刺了一下也不知道伤势如何的文煞……
难道,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他就是个祸害?
钻牛角尖的结果,就像进了一条死胡同,莫离在里面绕来绕去,终究无法找到出口。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生活在水底,没有氧气,也不能呼吸。
每天他都只想疯狂地卡着自己的脖子,叫嚣着不如死去、不如死去。
所幸,还有韩子绪低沉的,带着平静的声音抚慰着他,让他在绝望之中稍微能缓过一些来,支撑他惊险地将路继续走下去。
但莫离再明白不过,韩子绪之于自己,就像块浮板,纵使有再大的帮助再多的贴心,也仍旧是如此而已,自己似乎已经无法对他重新展开心扉。
其实不止是对韩子绪,甚至是对于其他任何人,莫离都已经感到了心死。
不过人总是自私的,在这种艰难的非常时刻,他还没有勇气完全推开韩子绪的手。
因为他知道自己太弱了,弱到以至于有时候连想去死的权利都没有。
于是这两个人,就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中维持着微颤颤的平衡,表面上看着波澜不兴,但内里却不必然。
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种虚假的平静。
那个人的名字,叫许青衣,是个相貌清秀,性格很好的女子。
她是许老大夫的嫡亲孙女,医术得自许老的真传,是名少见的女大夫。
许青衣本就是天道门门主专属医侍中的一员,之前因为有别的任务被其他分舵调派走了,所以没赶上那阵子为韩子绪疗伤。
最近分舵那边的事情忙完了,许青衣便归了队。
莫离第一次见到许青衣是在昨日,那时,许青衣正为韩子绪送来药膳。
让莫离记住许青衣的原因,并非她清丽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神。
那女子不动神色地看了自己一眼,眸色中,带了些许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敌意。
许青衣很快便对开了眼神,估计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内心深处暗藏的某些想法,已经被莫离发现了。
本来莫离以为自己不久之后就会莫名其妙地招惹一些麻烦事,但事实证明他想错了,他的日子依然过得安好。
看来那许青衣并非像平常善妒的女子般,不经大脑思考便冲动行事。
莫离对她的好感又莫名增添了几分。
大约一周后,他与许青衣果然又有了碰面的机会。
那日轮到许青衣当值,她便按部就班将药膳送了过来,恰逢韩子绪有事外出,屋里只得莫离一人。
见四处并无他人,许青衣抬头多看了莫离几眼。
莫离见状,便先开了口:“许姑娘,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许青衣对莫离的先发制人起初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
她沉默了片刻,道:“既然莫公子先开了口,那青衣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了。”
莫离给了许青衣一个“但说无妨”的表情。
“莫公子,我其实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我希望你能劝劝门主。”
莫离挑眉道:“你们门主做事向来强势,有什么事是我能劝得了的?”
“今日我既然愿意说,也就不怕所谓的后果。”
许青衣道,“公子你可知道,门主现在每晚都被内伤困扰,咯血不止?”
莫离点头道:“我自然是清楚的。”
许青衣道:“那是公子你只知其一。”
莫离眉头微皱。
“你可知道,其实以门主的武功修为,这次受的内伤虽然严重,但也不用托到一个月这么久都还不好。”
“你的意思是?”
“门主其实并没有按要求服药,这也便罢了。但是,他还暗自施力自损心脉,只是为了维持伤势未愈的表象。”
“至于门主为何这么做,莫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内里的原因吧?”
莫离静默了一下,泯了一口手中的茶。
许青衣道:“公子似乎对此事并不吃惊?”
许青衣转念一想:“难道公子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莫离摇摇头:“不,不瞒你说,在你对我说之前,我确实不知道韩子绪会这么做。”
放下手中的茶盏,莫离道:“也不是说我不吃惊,只是你们门主做事向来算计颇多,这是他性格使然,我只是早已经习惯了而已……”
语气中遍布无奈。
“我知道许姑娘的意思,这件事,我会和他说的。”
“但……”
莫离笑道:“许姑娘不必担心,我自会想办法让他不要迁怒于你。”
许青衣听言,暗自松了口气。
她再次抬眼打量眼前的这个人。
如此普通和平凡,几乎是那种让人过目便忘的长相。
在常人眼里,他可能连门主的一根手指都比不过。
到底是具有一种什么样魅力,才使得他能将一向心高气傲的韩子绪如此割舍不下,甚至于愿意牺牲自己的健康,只为将他留在身边?
许青衣本是不服气的。
但经过今日的交谈,虽然短暂,但她隐隐约约地似乎明白了一些。
这个人,就像水一般的包容与恬静,那种不自觉散发出的气场,有种让人放松和安心的力量。
是啊,对于像韩子绪那般身居高位的人,也许也只有在这个人身边,才能有片刻喘息与获得宁静的机会吧?
想到这里,许青衣有些落寞地拿着空了的托盘便要退出门去。
忽然,莫离的声音又幽幽地传来。
“许姑娘,或许我这样问会有些冒昧,但……”
莫离站起身,脸上一片柔和。
“你,是不是喜欢韩子绪?”
许青衣闻言神色一僵,什么话都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了。
莫离站在屋内,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56我们都生活在水底2
是夜。
韩子绪如往常一般回到屋里,刚进了门便发现气氛不对。
虽然莫离只是安静地坐在桌前,用手中的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莲子羹。
韩子绪褪下外袍道:“离儿,你在等我?”
莫离将视线对上他的,点了点头。
韩子绪缓步走到莫离身边坐下,拿起另一碗没有动过的莲子羹,尝了一口。
“味道挺好的,怎么不吃?”
莫离放下勺子,道:“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没什么胃口。”
韩子绪闻言,将手中的东西放下。
“是关于我的事情?”
莫离点点头,道:“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咯血了?”
韩子绪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谁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