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已经输你八盘了。”沧澜推开棋盘,疑惑道:“你真是第一次下棋?”
“真的,我第一次玩这种棋。”
“是你天资聪颖,还是我水平太烂?算了算了。”沧澜扫视屋子一周,视线落在桌子上,“小秦,我想写点东西。”
小秦扶他到桌子处,为他椅子上加了厚厚的靠垫。
沧澜小心地慢慢坐下来,“小秦,我写的是给家里的私信,你能回避一下吗?”
“好,那我不打扰你了。”
主人下了逐客令,小秦也只有乖乖出来。
如果真的活不了多久,干脆趁现在好好享受个够。
20
天边的夕阳把云熏红,悄悄遮了半面容颜。
小秦在一所规模最大的艺馆门前站了许久。
某位艺天者名下的高等艺馆,弟子大多是蓝玉阶级,整整齐齐坐在大堂里,面前摊开一本大部头。
授课的师兄是红玉阶,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唯唯诺诺,底下的艺者听得全神贯注。
高等艺馆也像雪衣馆一样,大堂上的理论修养课对外界公开。
有不少闲来无事的百姓同小秦一起看,对其中上课的艺者品头论足。
渐渐的,为观者越来越少,街上的气氛也不再欢跃。
夕阳西下,该是炊烟升起的时候了。
艺馆的钟声敲响,授业师兄宣布下课,艺者们起身向师兄行礼,然后一个一个出大堂去后院。小秦曾在雪衣馆学习过,知晓他们是要去卸妆换衣。
此时此景,不免令人回忆良多。
艺馆的仆佣出来打扫大堂,装上墙板。
偏门吱呀一声开了,洗尽铅华的蓝玉艺者们提着相当于书包的平底大竹篮走出来,三三两两说笑着,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儿,两个红玉艺者和一个黑玉艺者走出来,神情冷漠,彼此连个招呼都不打。
天色开始发淡淡的昏暗之时,一顶四抬小轿停在门前。
两个红玉艺者中个子较高的一个走过去,抱怨着上了轿:“你们怎么这么慢!累死我了!”
压轿的管家打扮的人赶紧赔笑道:“小的们该死,让公子久等了。老爷吩咐,请公子直接去月明楼接待客人。”
“又是客人!他当我是不吃草的牛随便使唤?前天的酒劲还没过……”
轿子行远。
稍顷,又一个更华丽的轿子停过来。
一个长得还凑合、衣饰华丽的中年人掀开小帘,“小心肝儿,过来。”
之前在大堂上授课的红玉艺者羞涩地走过去,中年人轻轻一拉,将其带入怀里。
两个红玉艺者走了,黑玉艺者继续站在门前等待。
小秦猜想接下来会不会停来一顶更大更华丽的轿子,于是不顾天色愈黑,继续等待。
不知不觉,黑暗笼罩了声都。
客店酒家升起灯火,声都染上一层别样的绚丽色彩。
最后一顶轿子终于慢悠悠驾来,这顶的确比前面两个更大更华丽。轿子落稳,那黑玉艺者忙上前打帘,“师父,您回来啦。”
轿中人走下来,望了一眼天色,“馆里最近还好吧?”
“一切都好,课业方面有两位师弟看管,只是我们和底下的弟子们一直很想念师父您,担心您过度劳累。”
“最近我忙着艺天者大赛的事,的确疏远了你们些,你和两个师弟好好管教下面的弟子,督促他们勤加练习。”
这是一把异常性感的声音。
音质清澈中带着一丝朦胧沙哑,嗓音低沉,吐字抑扬顿挫,听在耳朵里淡淡的撩拨,浅浅的销魂。
小秦的视线不由自主去追寻他的脸,想看看拥有如此出色声音的男人长什么样。
看过之后不免惋惜。
绝色之声不是配在绝色之人身上。
越真、飞绫与瑟乐的俊美风格不同,但实质都是赏心悦目,何况他们都有各自傲人专长。
而这个不知名的男人——
不是很丑,毕竟身为艺天者,长相不会太难看。但也绝非令人眼睛一亮的程度。
太平凡的俊美,五官远看端正,细细端详之下会发现很多不完美。
小秦是个审美疲劳又眼光挑剔的现代人。
掉头走了几步,肩膀被人一拍,小秦回头看,正是那声音绝美的艺天者。
吃惊之余,心下竟有些忐忑。
“孩子,你还没有分化体征吗?”
如此美丽的声音,足以弥补容貌的不足。
不知是天性怕生,还是被声音美人的妙语摄住,小秦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你的力量是最近苏醒的吧?怎么没有假婚?”声音美人居然热情无比,“误了花期会死的。走,到我馆里坐坐。”
“等等!我要回去啦!哎~”
小秦力气不如他大,硬被他拽进偏门,一路拉拉扯扯来到后院。
“喂!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大叫啦!”
声音美人死死拽着他手腕,闷头走进内室,将小秦推到椅子上,转身低声吩咐黑玉艺者几句,那人应诺,扭头走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硬被请进来,小秦瞪着这冒失的主人,“你想做什么?”
“放心吧,我不是坏人。”
声音美人走上主座,潇洒地一个转身,坐了上去。
“废话。”小秦暗暗嘀咕。
“你很害怕??我没有帮你假婚的念头,只是有个小问题,想向你请教一下,孩子。”
声音美人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银酒壶,取掉塞子,猛灌一大口。
“先自我介绍下吧,我叫玄子眉,是烟洲的艺天者,此馆名玄歌,声都无人不知,你不必害怕。你也说说吧,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小秦气冲冲道。心里又纳闷: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哈哈哈哈,”玄子眉大笑,“你还未分化体征,我大你许多,难道不合叫一声孩子?罢了,你告诉我你的名讳,我们平辈相论吧。”
“小子无才无德,不敢跟艺天者平辈相论。”
小秦的态度盐酱不进,玄子眉却拍手道,“好脾气,我喜欢。”
原来不只是装相,还是个神经病。
“爽快点,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直说吧。”
“已经好久没遇到像你这么对我胃口的小孩了。”
玄子眉腾地站起来,指着小秦走来,与小秦膝盖相贴,又弯腰,脸与脸越靠越近。
小秦身子向后躲,玄子眉身子向前倾。
几乎感应到玄子眉鼻息的热气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在你身上看到水花的绽放?这股浓烈的水之气息……”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未被人如此轻薄过,小秦脸上一热,咬着唇回道:“什么水花?你别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东西,我不知道!”
一个短暂的沉默后,险些被玄子眉的疯笑吓傻。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我又没骗你!”
玄子眉笑够了,喘息着道:“不不,我笑不是因为我不信,正相反,我相信你。”他转身坐在小秦旁边的椅子上。
黑玉艺者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放到玄子眉身边。
托盘里是一柄老式烟竿,几个小碟子装了切得细细的香料。黑玉艺者捧来油灯用火折子点燃。
玄子眉把自带的烟草与几种香料混合,借油灯之火点燃来抽,淡紫色的烟雾从他口鼻之间喷出来,景象着实诡异。
小秦一向对香烟敬而远之,如今被迫吸了满肚子二手烟,况且是气味又辣又冲、比过滤嘴香烟难闻百倍的土烟,炝得直咳嗽。
“小孩子,这是最上等的烟,要不要尝一口?”
他倒是慷慨,可惜小秦无福消受,脑袋摇得好似波浪鼓。
“虽然很多人忍受不了这烟的味道,我劝你多闻闻,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玄子眉一口烟气直接吐在小秦脸上,小秦赶紧用袖子捂口鼻。
按道理,问题问完应该可以走了,可小秦几次站起来,都被玄子眉挽留。
待一管烟抽完,玄子眉道:“你这不听话的小孩子,我已用烟帮你延长水花的花期,快去假婚,耽误了花期,花就烂在枝上了。”
小秦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起身向房门走。
刚走到门口,却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
“小秦?!你怎么在这里?”
“飞绫哥,越真哥……”
玄子眉起身迎接,“原来两位老友跟这位小友认识呀,来来,大家里面坐。小友你先别着急走,我还有问题没问。”
一进门,淡紫色烟气扑面而来,飞绫皱眉骂道:“又是这见鬼的星海香料,臭不可闻,亏你好意思拿来荼毒我们。”
“哈哈,兄弟好这口,你将就下吧。”
一一落座。玄子眉居主人座,飞绫居左,越真居右,小秦挨着越真坐。
玄子眉打量越真一会儿,道:“越真,这星海香料极适益你,待会回去的时候带些走吧。”
“多谢了。”越真笑纳,“几年不见,子眉你越发慷慨了。”
“身外之物,若能使老友受益便好,谈不上什么慷慨不慷慨的。”
玄子眉善谈,越真机敏,两人聊得倒也投机。
飞绫被烟气熏的脸色发青,不怎么搭话。
21
瑟乐来了。
意料之中的第四个客人,坐在飞绫身边的椅子上。
“我来晚了。玄师兄。”
“什么玄师兄,早年大家叫他小黑,现在嘛,该叫老黑。”飞绫奚落道。
“小秦怎么也在这里?”瑟乐。
“这位小友是你们书信中提到的小秦?这下好了,正主全到了。”玄子眉。
越真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摆设在房间中央的方桌上:水晶器皿,瓶瓶罐罐,古怪的骨雕刻物与香料,还有一块血迹斑驳的白布。
越真摆弄罢,对瑟乐道:“在白水家传人面前,我不班门弄斧了。”
“今年我大哥身体有恙,不能与各位聚会。虽是弟服其劳,终是不如大哥亲到,俗话说能者多劳,还是越真师兄来吧。”
“你们两个都是巫卜高手,谁做不是一样?”飞绫是巫术门外汉,不觉得他们的话题有趣。
越真微笑作请的手势。
瑟乐只好上前去,“那么我献丑了。”
他左手捧起骨制雕刻物,右手食指的指甲在边沿上刮出锐利的声音。
嘎地一声,雕刻物仿佛尖叫了一声,碎成粉末。
屋子里很安静,以围坐的五人为中心,莫名的阴风在脚下森森流动。
瑟乐迅速将桌上的瓶罐打开,将其中粉末与液体统统混入一只四方形的碗。
低沉且快的念了咒语,忽然抓起小刀,在指头上一割。
伤口处涌出的血是竟白色的,一滴一滴砸在碗里。
风声更凄厉诡异,所有人都凝神注视着。
最后一味香料放入碗里,风声厄然而止。
瑟乐捧着药碗,来到玄子眉面前。玄子眉手伏胸口行礼,双目紧闭,瑟乐手指蘸了碗中药泥涂在眼睑,灰色的药泥迅速渗入肌肤。
之后飞绫与越真也依法炮制。
最后是小秦。
当那带着血腥气味的药膏涂在肌肤,小秦感觉到一股特殊的刺激,不是痛,好像什么在眼睑下重新组合了。
他能够睁开眼睛看清外界环境的时候,瑟乐已颂完一段很长的咒语。
方碗中剩余的药泥,全部倒在沾血的布上。
瞬间,屋子里充满惨叫。
两个人的惨叫,此起彼伏,声嘶力竭。
“火灵回光!”彷若一声令下,药泥轰地熊熊燃烧,将布片烧成灰烬。
灰烬中,两道诡异黑影纠缠旋转升起,展开成人形。
看到扭曲着哭泣的两个灵体,小秦震惊无比。
他们是在慕仙城惨死的小砂和意意。
看情形应该是类似降灵术的某种巫术。四大艺天者不定期举行的秘密聚会,竟是为了探究两个雪衣学徒的死因?
他们应该不认识小砂和意意的,但小秦认识。
这也是小秦能够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所有看似巧合的东西,瞬间以一种刺痛的尖锐的线索感,连成一串。
叮!
尖细如音叉的铃被玄子眉敲了一下,两个灵体猛地停止痛哭抬起头,露出拼凑得不太完整的脸,龟裂般的伤口,一块是皮肤,一块是肉,黑红与青白交织成网格。
恶心的画面。
小秦第一次看到,除了恐惧,还有阵阵反胃。
“救救我啊……那天晚上,彩秋大人来找我,给我吃了炎果……然后……呜呜,怎么会这样,彩秋大人明明答应带我回声都呀!”
“你也吃了炎果?彩秋大人说那是只给我一个人的呀!”
“就凭你?你这个贱人,处处跟我抢!”
“我就是跟你抢怎么样?彩秋大人才不会对你感兴趣!他明明答应我的……呜呜……”
“你这个贱人,你们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说我是贱人?你还不是外面拣来的野种!”
……
两个人争吵罢,闷头大哭。
小秦实在佩服这两位,哪里像书香门第出身的样子,死了还不忘互相揭短。
“我说你们俩别吵了,已经死了,谁更受彩秋器重也没用吧?”
两个灵体哭泣罢,又开始扭打怒骂。
“他们听不见你说话,”瑟乐道,“他们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只是唤出了血液中残余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够以记忆重现的形式短暂呈现。”
玄子眉又敲了一下铃,两个灵体咻地一声消失,“瑟乐不愧是琴绝一手调教出来的,手法堪比巫术大师。”
“玄师兄谬赞。可惜此回光之术力量有限,只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不,你做的非常好。”越真面露赏识之色,“大概是自古传承的口诀上有误差,我们天雨的巫术效果不如合宣的精致,连死人的影像都能呈现。”
“样子货罢了,天雨的巫术能够探得更多信息,我却只能做到这一步啦。”
“足够了。”飞绫对他们的巫术论不感兴趣,“我已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歌王那边动作可不小,咱们这边也该配合一下了。瑟乐,你大哥那边什么意思?”
“大哥说,歌王摄位数年,底下小的们早已耐不住寂寞。身为老人家不让着点小的们,脸皮也撑不住。”
“多行不义逼自毙。”飞绫重拳捏紧,“这次艺天者大赛,把他从歌王位子上赶下来,无须我们动手,那些仇家就能生吞活剥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