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说,越真、飞绫、瑟乐都露出难堪愤慨之色,可又切实为他言中。
只有玄子眉不以为然地把玩烟袋。
“如今你们处处怪我太绝,可当年之事,又有谁能为我着想。若寒家真待我一视同仁,我自不会恩将仇报。若海荫能识时务,也不会触怒君王,最后落得个死不瞑目。到底是谁做事太绝?”
禁军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
“你们只道我亏欠海荫,难道不懂爱恨情仇互不相欠,互相连累便是大错?!我为了不拖累海荫甘愿离开他,他千里迢迢追来便是他自找。后来他触怒君王,我无罪却要和他一起被治罪,也是他主动提出要我杀了他。我只不过照办了,就要被你们当作苟活畜生来骂,那我何不做的更绝一点?!”
“住嘴!!”蒹葭被他激得几乎失去理智,容色狰狞,“你竟能说出这等话来!海荫他一片痴心,白白喂了你这薄情寡义的禽兽!”
“一片痴心?我看你应是跟随过海荫的人,难道不知道海荫做过什么事?”
“不许污蔑海荫,他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他做过!!”歌王亦沾染了浮躁的情绪,“他也不过是个贱人,水性杨花,与多少人有过风流,当上歌王更是如此。”
“那又怎样?”飞绫道,“亏得你出身煦国,难道不明白阴子难得的道理?”
“你真的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海荫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蒹葭愤恨中又不无悲哀,“海荫的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绝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歌王还欲说什么,猛然发现自己发不出音。
他的身体被一把利器贯穿在心脏要害。
那是玄子眉的烟杆,内藏致命利器,一拔既用。
歌王颤抖着手指着玄子眉,想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就倒下了。
“他们想要荣华富贵,我不要;他们不敢杀你,我敢。”
玄子眉冷冷地扫了飞绫等人一眼,扭头拜在蒹葭脚下,猛磕三头,掷地有声。
“拜见王上,王子。”
蒹葭道:“早先就觉你眼熟,你是黑龙部的继承人吧,很好,黑龙部后继有人,先辈们亦能安息。慕仙城外,二十一龙皇叔那疯老头子是不是你放出来的?”
说起这件事,玄子眉也和蒹葭一起笑了起来。
思及尔,玄子眉灵机一动,道:“不妨再把这位老皇叔请出来闹一闹,大家也好趁乱开溜。外面禁军也到了。你们快招灵兽。”
玄子眉从袖子里摸出一只杯子,楚宁曾经见过,知道这是凝魄杯。
“这疯老头子皮厚骨硬,法力也不弱,待会儿一定要大闹一场。王上、王子,恕属下不能护送之罪。”
蒹葭奇道:“你伤了歌王,难道不走吗?星海百废待兴,宁儿还扛不下这个担子。”
“请王上、王子先行离开,属下自有办法脱身。”
玄子眉不走,越真、飞绫、瑟乐也是不走的。
越真招了云腾兽,让给蒹葭与楚宁,“你们乘我的坐骑走吧,能比风行兽跑的快些。”说话却不看楚宁,只是紧盯着蒹葭看。
凝魄杯上壁障一除,那位久违了的二十一龙皇叔老头子又登场了。
一出来就是窜上天去翻筋斗,将屋顶破开个大洞,碎瓦崩乱,屋外禁军也乱了。
蒹葭抱着楚宁坐上云腾兽,趁着乱子高飞而去。
一场乱子,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
原来越真等人说的什么复仇,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小孩子的家家酒。
说什么恩恩怨怨,最后见到仇人,却不能下手。
因为艺天者大赛就要举行了。
云中空气稀薄,楚宁胸口闷痛,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灵兽的力量只能护送我们到港口,剩下的路程只能凭脚力。”蒹葭俯视大地,似乎在找落脚之地,“楚宁,你把你原先的那具身体弄到——”
他看到了什么,或者感知到什么而语塞,驾着云腾兽向下俯冲。
还未离开声都,仅仅是停留在内城中,天雨别馆的上方。
云腾兽盘旋震翅的声音惊动了别馆内的人,不见天雨越云出现,却见一个怪人走了出来。怀里抱着已千疮百孔的尸体。
这人头上蒙着块大布片,只在眼睛、鼻子处挖了几个洞,去抢银行刚好合适,打远看怪吓人的,只怕黑天半夜来看更有灵异气氛。
怪人见了蒹葭,摇头道:“这付身体已不能用了,蒹葭。”
蒹葭死死盯着怪人怀中的,曾经属于小秦的身体。
这具属于‘秦临声’的身体由楚宁的灵魂驱使着,带回这个世界,本意是为了还给蒹葭来用,可是现在……
这样的用意,楚宁只是看了一眼便能明白。
蒹葭的眼睛有点红,怒气,悲哀,绝望,轮流在他脸上浮现。
但那不是他真正的脸,而是海荫的脸。
蒹葭在这个世界漂流寄生许久,大概比任何人都想有一副自己的身体吧。
怪人见蒹葭这般模样,似乎也颇为同情,“可惜这样一具好身体,与水族的同化也相当成功,只差一分时机,假婚完成,王子的魂灵便会自动离体回到主体,你的魂灵也可有一个归宿……”
“是谁?!是谁这么做的!!!”蒹葭怒吼。
“你别怪他……他不过是个受了摄魂术控制的傻孩子。小真有这个弟弟,也够操心了。”那怪人却护着天雨越云,“小真他们一离开天雨国,我就从占卜中发觉异相,连日追赶他们而来,只晚了一步……”
蒹葭强压下怒火,“是不是合宣国的败类对天雨越云下的摄魂术?”
“我看不然。如今四国联盟的内忧外患着实不少。我从天雨赶来,一路上瞧见好几个不得了的‘老朋友’。”
蒹葭把那破败的身体裹上被单,搬上云腾兽背。
情绪似乎也不那么激动了,“这就是命吧,我也只能认了。阿悯,我必须带宁儿走了,你多多保重。”
那怪人冲上去与蒹葭拥抱,道:“认命吧,这个世界再好,我们终究是外人。”
他们坐上灵兽,再次启程。
这一次没有再停留,直接出了声都界。
行程寂寞,蒹葭沉默。
楚宁不知如何安慰他,便随机找些话题来聊,“刚才那个怪人是谁?你们好像认识?”
蒹葭将他抱稳了,“我还以为你能记起些从前的事。唉,看来不清除你身上的雷果之毒,你连一丁点力量也使不出来。”
“这个身体太小了,”楚宁抱怨着扭动一番,“歌王不是说雷果之毒不能解吗?”
“放他的狗屁。”蒹葭啐了一口,“办法是有的,你相信我便是。你说的那个怪人名叫清悯,天雨国国师,天雨越真的夫君。”
楚宁啊地一声,“他跟越真婚礼的时候也作这付打扮?呵呵,不知长得怎样……”
按照这个世界的标准划分,天雨越真,这个大帅哥居然是只雌的,瑟乐也是。
一想到他已成婚,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酸酸的感觉。
却也不是嫉妒。
“以后自会有相见的机会,到时你就能看到他的脸了。”
“嗯,说不定我一下子还认不出他呢,到时候蒹葭你可不能跟他合伙糊弄我。”
“到时候?”蒹葭自嘲地笑笑,“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振兴星海水族。”
25
旅途的寂寞,使人产生身体向前而灵魂停滞的错觉。
有过一次特殊的体验,楚宁害怕又一次被自己的身体所抛弃,最后无处可去。
这个身体纵然小,瘦,病痛缠身……
有了身体,才能找到存在感。
楚宁理解蒹葭的心情,可这样的沉默,谁来开释他的心情呢?
湿风扑打着面庞的感觉很是舒适,连身上火烧似的酸痛也减少许多。
楚宁依在蒹葭怀里,半梦半醒。
恍惚之间,听到蒹葭的声音,悠远得好像在遥远的地方诉说。
“我有一个办法,能立刻解你身上剧毒,恢复你的记忆,那样的话,你恢复了全部力量就可以发身长大,统领星海水族。”
物色流转,情境一换,楚宁豁然清醒,不似入梦。
他和蒹葭站在海边,清水白沙,海风清腥,潮声拍复。蒹葭不再是海荫的模样,而是他灵体的那般样子,人鱼少年。
此时虽是白天,天空中却有许多星星。
“蒹葭,这里是星海吗?”楚宁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这里真美。可是我们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回来了?”
“我不是蒹葭,我是海荫。”
少年操着陌生的口音,望着楚宁的眼神却和蒹葭一样柔和。
“正确的说,我是海荫留在他的孩子身上的一个印记,压制了水族新王星楚宁的水花发育,使炎毒无法继续蚕食星楚宁的力量。”
楚宁弯腰想要抓一把沙子,却什么也抓不到。
“这里是不存在的幻象?我还是在做梦,对不对?”
“这是海荫留给他的继承人的记忆,他希望你能看到。这里有他的记忆,也有你的记忆。我的任务就是带你去看。”
楚宁无法,只好由‘海荫’牵手,沿海岸线而行。
他们停在一颗大礁石前。远处,与他们相悖的方向,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抱着一个染血的布包跌跌撞撞跑来,身后尾随了一批舞刀弄棒的青年。
少年大概奔命太久,早已脱力,脚下一软摔在沙滩上。
追来的青年一脚踩住少年的头,抢过布包。
为首的一个神色倨傲的男人将布包向天一甩,挥剑刷刷刷刺了破布翻飞。
那布包里包的竟是书册,可惜已成纷纷雪片。
“小杂种!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偷学西工谱,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曲子来!”
少年被他踩得吃了几口沙子,硬扭头,咳着道:“是……爹爹教我的!不是我偷学,我写曲子送给父亲当生日礼物,你们才是伤风败俗!”
“胡说八道!爹爹才不会把西工谱教给你这个贱种!”
那为首男人制止了属下的抱怨,“西工谱乃皇室御用,怎可随便给凡夫俗子庆生,更何况你是偷学,又是为了一个低三下四的奴才。”
少年大怒,“我父亲不是奴才!他是第三舞者的——”
“爹爹一时兴起玩弄的一个奴仆,不料他的火叶很强,令爹爹花落结珠,后来便有了你。因为你,爹爹国赛失利,由第三降为第五,此后再未重振旗鼓。你与你那下贱的父亲都是不祥之人,只会给亲朋带来灾祸。”
少年明知他说的是事实,却心绪难平,一口唾沫吐在男人裤脚上。
那伙青年见状,上去对少年拳打脚踢。
男子也怕真打死了他,出了心头恶气后便叫属下停手。
“这只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贱种就是贱种,不要说学西工谱,你这一生都是贱种,不配做艺者!趁早回去跟你那奴才父亲学伺候主子吧!”
少年被打得鼻青脸肿,仍然不服气,“我要做艺者!我不是贱种!等我做了艺者,叫你们这些家伙都不得好死!”
男子揪着少年领子提了起来,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
“好啊!看谁先叫谁不得好死!你别以为教训你一顿就没事了,几位叔父还在刑堂等着你呢!咱们走!哈哈哈哈……”
一伙人押着少年返回了。
待他们走得稍远,大礁石忽然果冻似的蠕动了下,从中钻出一个小孩子。
瘦小的身形与星楚宁一般,脸蛋就是缩小了的海荫。
小海荫皱着眉头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拾起散落在沙滩上的碎片。
“对不起,泽哥哥,都是我不好。”
他自言自语着,神情越来越落寞。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教你记谱了……都是我的错……”
“喂,你好笨啊,既然知道错了,赶紧去追他们啊。这些人早就看寒泽不顺眼,只怕这次要趁机折磨死他。你就在这里拣碎纸片吧,过几天去寒家门外收尸好了。”
一个轻佻的声音从礁石里发出来。
海荫转过头,怒瞪着礁石:“王明灭!我现在招一道浪,让你滚进海里喂鱼虾!”
“哎呀,别、别激动,王子殿下,咱们是好朋友吧?”
“你明知道我担心泽哥哥!你还说这种风凉话!我最讨厌你了!”
“唉,玩笑话你也当真。罢了,你快去寒家救你的泽哥哥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海荫也正是怕这个,丢下拣了一半的碎片跑了几步又驻足,似乎有些未说的话。
大礁石也不语,等着他说话。
“……王明灭,我决定跟泽哥哥一起离开煦国去合宣。等你化身之日我回来见你。”
“王子殿下,合宣险恶,不如去天雨。”
“天雨太近了,躲不过寒家的眼线,合宣国他们鞭长莫及,而且……泽哥哥想学舞,那里的流派不少,拜师容易。”
说罢,海荫扭头跑开了,大礁石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一片大浪叫嚣着将沙滩覆盖。
潮水退去之时,情境已换。
海荫领着楚宁走进一条闭塞的民巷,歪歪斜斜,东支西绌,脚下的碎石路湿滑泥泞,令人走几步就忍不住想要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和裤脚。
深巷之中,一户极其破败的小院。
模样大约十二、三岁的海荫,比起之前看到的更黑瘦,脸色苍白,大大的金色眼睛镶嵌在削尖的脸蛋上显得有些突兀,一头半长的绿发乱糟糟地扎着。
他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衣服洗衣,摘菜,生火。
灶上的清水煮菜开了锅,冒着不太讨人欢喜的热气。
海荫用两只粗瓷碗盛了菜汤,一只里面挑了许多鲜嫩的菜叶,盛得满满的;另一只里面随意捞些菜梗菜皮,少少的半碗。
盛好汤又跑出去晒了衣服,才过来喝了汤,又去干活。
天色渐黑,寒泽回来了。
这时的寒泽大约十七八岁般模样,穿着雪衣艺服,清瘦的身形,脸庞逐现些俊朗。
“我回来了。”
“泽哥哥!”海荫冲过去,直冲进寒泽怀里,“今天学了些什么?累不累?”
寒泽抱着海荫,拍拍他消瘦的背,“还好。我有些饿了,你吃过了吗?”
“嗯。我陪着你吃。”
……
记忆的时间飞速前进,从严严夏日换成飘雪的冬天。
寒风在窗外呼啸,寒泽和海荫都只穿着淡薄的破旧衣衫,合裹一张破棉被,两付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