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小乔声泪俱下地控诉骗子的恶行,声称自己被其迫害控制,不得不忍辱负重,不敢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馆里的人,可见彩秋大人对骗子倾心,生怕大人被利用,损害大人的名声,唯有抱着拼命的念头俱实上报。
虽然当事者昏迷未醒,但是全馆的人都咬定他是个没有真才实学的无耻骗子。
管事列举出他诸多可疑言行,授业师兄控诉他不学无术,学徒们也指出他是个门外汉,对做艺者一窍不通。
小乔当场表演了正统的合宣歌舞,而全雪衣馆的人都能证明骗子不会这些。
彩秋勃然大怒,为小乔平反,将骗子剥夺艺者资格赶出雪衣馆。
此事一出,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小秦深深沉睡,怎知自己名声已臭不可闻。
×××
有那么一段时间,小秦直觉自己被历史上著名的汉奸走狗附身。
贾似道,秦桧还是阿扁?
浑浑噩噩地走着,在路人的嘲笑指点下,背着一脑袋烂菜叶臭鸡蛋。
他又饿又渴,本想快些离开城镇,到野外问农人买些东西吃。刚出了城,摸行囊时摸到一手路人唾弃的粘痰,当下呕出酸液。
从没想过自己会落到卖国贼也不如的地步。
在迫害人这方面,古人的确厉害。现代人顶多害得你身败名裂,但至少做回市井小瘪三还是可以的;古人闲极无聊,还要寻那些比自己更惨的倒霉蛋开心。
无形之中,庶民也成为帮凶。
离开广寺后,终于摆脱了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路人。
好在秦临声只是个小小雪衣学徒,丑闻再大,仅止于广寺城墙之内。
用手头仅有的一点钱买了布衣、干粮和一匹马,是从官府的驿站里买的,价格比市面上贵得多。小秦是骑过马的,旅游的时候骑那种没脾气的老马。
驿站里的马与旅游马差不多,受长年驯养,性子温吞。小秦一路走着,有行人策马经过,他留心观察那些人的技术,学着如何驾驭。
有时他也会想,为什么彩秋不把他的钱扣下?
那原因无非是彩秋不希望他穷困潦倒死。手里捏着钱,却买不到想吃的东西;不至于露宿受天气所苦,却也没有美屋华服。
笑傲江湖里那个家亡落魄、疲于奔命的林平之,可不比他凄惨数倍?
如此一想,他还要感谢彩秋给他留了一条活路。
随意走着,靠直觉选择方向,这一日,停在一家路边茶舍,弄些吃食,顺便给他的‘宝马’加点‘汽油’。
店家呈上一屉包子,两碟小菜,一壶茶。这山野小店物价便宜,流行的是晶贝兑换的铁钱。一晶贝兑30个铁钱,四枚铁钱的饭资,实惠如盒饭。
小秦刚挟一颗花生,门外有车马停驻之声。
天雨国的艺者队。
与上一次略有不同,少年像打了蔫,再无虎虎生威之势。青年面无血色,底盘不稳,少年在一旁扶持,小心地嘘寒问暖着。
找了一张空桌,这群千金之子却坐不住破烂排凳。
“店家!给我们换张好椅子来!”
少年语气依旧蛮横,青年不赞同地瞄了他一眼,少年咬咬牙,语气稍微温和了些,“……我哥哥身体不适,有劳了。”
大老虎变瘪气球,小秦暗暗发笑,转回头吃他的饭。
店家同样呈了那老四样,少年又嫌饭菜简陋,青年倒没说话,小口吃着。
“店家!过来!”
苦哈哈的店家只得小跑过来听这小祖宗训话。
“你们店里只有这种猪食?!”少年用筷子敲着碟沿,“有没有鸡?给我哥炖一只来,里面放些野人参。还有,再熏两只乳兔,快去!”
看他那不耐烦的样子,好像自己提得要求是多么微茫简单。
“客官,小店鸡是有,可这乳兔跟野参……”
“对了,不许用那种老母鸡,吃了发老病,不利于我哥的身体。用小鸡!最好是山鸡,你这店靠山吃山,总不至于连只山鸡都没吧?”
“云儿。”青年喝止少年,声音低沉沙哑,不如从前好听,“店家算了,我们不要……”
门外,有人嗓音洪亮。
“越真师兄身体不适,小弟特献山鸡一只,九叶野参一颗,乳兔二只。店家,拿去做了!”
这年头帅哥跟帅哥撞车,说话之人是煦国艺天者——飞绫。
这个嚣张傲慢的大帅哥有一把稍逊单薄的声音,也好在这把嗓音稀释了他的欠扁气质。
少年腾地站起来,“你!你还敢来!”手下艺者也站起来,如临大敌。
“越云师弟不要激动,”飞绫随手拽一只长凳,凑到天雨兄弟的桌子,“那日在下与师兄讨教一些事,言语不合起了冲突,误伤越真师兄。过后自责不已,料想师兄身子虚弱,特地送来山鸡和名贵的九叶野参,至于这乳兔——”
“谁希罕你的东西!”天雨越云怒道。
“越云师弟嗜食乳兔,怎奈这山野之中找不到细软肥美的家兔,捣了数个野兔窝方得。那山鸡和野参找来不费事,倒是抓野兔费了好大工夫。”
飞绫神情欠扁,说出话来倒是挺真诚的。
青年,天雨越真较为冷静,道:“多谢飞绫师兄。”
店家炖好鸡和乳兔,农家野店平时不准备荤食,炖鸡炖兔用没上釉的土陶盆盛了,汤汤水水送上来。
天雨越云一见眉头大皱,“这陶盆干不干净?”
“出门在外哪里管这么多,吃吧。”天雨越真挟了块鸡肉放到弟弟碗里,“有劳飞绫师兄费心,伤已不碍事,如此一来倒叫越真羞愧。”
各国的艺者虽师从诸家,但本着尊师重道的规矩,相互见面,同位阶而不同师傅的艺者互称师兄。小秦还不知有这规矩,只觉得他们两个互相叫师兄,分不清长幼。
飞绫今日穿的是艺者服,镶着金灿灿的边线,别有一番华贵姿态。
从位阶上看,飞绫与天雨越真同属艺天者候补。
天雨越云是红玉艺者,低了飞绫一级,与飞绫讲话毫不客气,甚至毫不礼貌,飞绫也不以为意。同样的立场,换作雪衣学徒与授业师兄……
大人物不拘小节,小喽罗斤斤计较?
天雨越云闷闷不乐地吃了几口,怕是嫌菜不干净,大圆眼睛四下扫描。
“店家!!!”
店家苦笑着又跑来。
“这个,给那边吃饭的叫花子,叫他滚远一点,闻着他身上的臭味小爷吃不下!”
也不知天雨越云吃坏了什么药,今天一定要寻个出气的地方。
店家接过钱,送到小秦桌子上,小声道:“这位客官,您看这……”
小秦一愣。
‘叫花子’敢情是说他啊!可是这矛头啥时候指到他身上了?
飞绫道:“不错,野店山味自得趣,多了个又臭又脏的叫花子可就倒胃口了,来来店家,这是爷赏他的,叫他拿了钱赶紧走人!”
小秦攥紧拳头。
又不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地儿,欺人太甚。
“……飞绫师兄,咱们远来是客,还是不要滋扰平民的好。”天雨越真低低劝阻。
天雨越云正得意着,不听,为兄长盛一碗鸡汤,“这里东西不干净,人坏又臭,空气也污浊,哥哥你有伤在身,怎可容这种肮脏泼皮扰您清静?”
小秦起身,抓起行囊要走。
却听天雨越云又开始怪声大叫:“店家!!你这鸡汤怎么搞的!这是什么!”
店家不擅做荤菜,炖得发生,鸡皮下的油脂流出来,汤水上浮着一层。天雨越云养尊处优惯了,哪知那是油花。
店家支支吾吾,天雨越云拍案而起,端起汤盆往地上一摔。
养尊处优,矫形放纵,不识人间疾苦的纨!子弟。
一个念头窜上心来。小秦长叹一声道:“唉,好好一锅大补汤,暴殄天物啦。”
那桌三人一齐望向他。
“叫花子!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滚出去!”
对天雨越云的辱骂一笑置之,小秦神色悠然,“这位小公子,你可知道嘴上无毛办事不劳,野参山鸡比比皆是,这陶土盆才是难得的好东西。”
“一只破陶盆,有什么希罕!”
好戏来了。小秦憋住笑。
“你待仔细看看,这陶盆渗水却不露,乃陶中极品,山村人家给小孩做夜壶。年久了结一层厚垢,佐以山鸡、野参,好一盆童子尿大补鸡汤呀!喝了它伤病早愈,益寿延年……”
听到这里,对面三人七窍生烟。
定力最差的天雨越云忍不住反胃,冲出门大吐起来。
对付这种混帐小子,打他揍他不如恶心他。
小秦背上行囊,牵马而去。
阴霾一扫光,心情无比畅快。
08
自那日捉弄了天雨越云,小秦策马冲上官道,仰头大笑,笑得眼睛有些酸痛。
然后再无事能令他发笑。
好像一次用尽了一生快乐的权利,以后不会再有愉悦。
说到底,天雨越云的话刺伤了他的心,尽管那是恶劣的、片面的、偏激的鬼话,小秦告诉自己不可以和那种人一般见识,但是……
人若能完全无视,便是大罗金身。
若他衣着光鲜,那些刁钻古怪势利眼也不致于骂出难堪话。
男人的虚荣……
到底是个俗人,世人的缺点他都有,欲望也不会比别人少。
“They say I’m crazy
I really don’t care
That’s my prerogative”(注1)
胡乱哼了两句,眼见天色不早,四下无驿站农舍,不远处山头有个鬼屋似的危房。
鬼屋顶蓬上有个大窟窿,举头望明月。
武侠小说中山神庙、土地庙虽尘土飞扬,好歹遮风挡雨,里面的某座佛像是个机关,睡到半夜蹦出一个大美女,手里捧一本绝世武功秘笈……
美女是欲望的象征,武功秘笈则是追逐名利的一把剑。好一把剑啊,好一把剑。
难怪人剑合一就成了‘剑人’。
想想多么虚妄,落魄之极还想着天上掉馅饼的事,既要醉卧美人膝,又要醒掌天下权。
夜晚自安静中迸发出愈加浓烈的深邃,一切细小的声音发出,犹在耳边跳动。
“I’m going back to basics
To where it all began
I’m ready now to face it
I wanna understand”(注2)
躺在干草堆上,哼着自己喜欢的英文歌。
“再大点声,我喜欢你的歌声。”一个细小清朗的少年的声音。
小秦疲倦地闭上眼睛,“谁管你,又不是唱给你听的。”
见鬼了。
太疲倦,他不想追究谁在跟他说话。此地前不着村后不找店,荒无人烟,能跟他说话的,不是鬼魂就是妖怪吧。
“呵呵,你一点也不怕我吗?”
“我为什么要怕,给个理由先。”
“我是鬼怪呀,我要挖你的心来吃,把你的脑浆涂到屋顶上。”
“……无聊。”翻了个身,继续闭目养神,“你要是杀我还用说这么多废话吗?直接鬼叫着扑过来多省事。是你主动跟我说话,三种可能性。第一,你有求于我;第二,你爱上我了;第三,你无聊。”
“哈哈哈……”
少年对小秦兴趣大增。
绿光降临,渐渐凝聚成修长匀称的身躯。
凉丝丝的胳膊搂住小秦的脖子,鼻息在耳鬓轻轻流动。
这算什么,传说中的聊斋艳遇?
甩开那凉丝丝的胳膊,小秦转过身,吓了一跳。
少年一丝不挂,全身上下被看光光。他绿发金眼,皮肤像雪花似的白皙,俊美的脸,长得不算太中性,也或者是绿头发金眼睛比较骇人的缘故。
“怎么?是我太英俊了看傻眼了?还是……吓到了?”
少年作势摸小秦的脸,被小秦打掉毛手。
“贵重物品,乱摸罚款。还有,我见过比你打扮得更吓人的,头发染得像热带鱼,戴红色的隐形眼镜,那个才叫吓人,你这个火候不够。”
“鱼?我也是鱼啊,你看你看。”
少年噗地一声,变成一条色彩鲜艳的漂亮大鱼。
小秦斜乜一眼,“你到底是啥?鱼精?”
“我是人鱼啊,人鱼。”少年又变回人形,一脸受冷落的哀怨。
“OK,小美人鱼,乖,让我睡一觉。”
说罢,不理那个自称人鱼的少年,埋头睡大觉。
第二天,小秦被少年推醒。
“喂,我叫蒹葭,我是人鱼!!!”少年怒瞪着小秦,“你到底是不是人啊,我是人鱼,你不害怕吗?”
“人鱼有什么可怕的,我叫小秦。喏,借你衣服。”
小秦打着哈欠爬起来,从行囊里取出自己的替换衣服丢给少年。
衣服从蒹葭的身体穿过,落在地上。
“你没有身体?”
蒹葭点头,“我现在是灵体。谢谢你借我衣服,不过我穿不上,如果你一定要我穿衣服的话……”他双手结印,默默念了什么,一股绿光布满全身,幻化出一套艺者服。
宽松样式的艺服,边沿嵌红。红玉艺者服。
“你是红玉艺者?”
“呃……我认为自己比红玉艺者技高一筹,所以至少应该穿这种艺服吧。”
“哦,也就是自封的咯。”
小秦收拾了东西,出门牵马。
蒹葭赶紧跟上去,瞬间冲到明灿的阳光下。
“你不怕光?”小秦惊讶。他以为灵体会像鬼一样害怕光线。
“人鱼不惧怕自然的一切,风,水,木,土是我们的一部分。”蒹葭骄傲地仰头,“我们只怕火,不过一般的火也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小秦翻身上马,拍拍自己身后的马背,“你要不要上来,叉烧鱼。”
蒹葭笑道:“再叫我叉烧鱼,我要你的马好看。”
“蒹葭,说说你的意图。”
“这个……你知道呀,我无聊,有求于你然后爱上了你,所以跟着你。”
“……算我没说。”
一路不急不徐前行,少年的灵体漂浮跟随,路人看不见他,而小秦却能看见他在路人眼前转来转去,从路人的身体穿过。
正午时分进了一个距慕仙城二十里的小镇,湖酒镇。
这是个听名字就知特产的小镇,空气里飘着浓浓的发酵香气,街面上家家卖酒,属于贸易小镇,来来往往多是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