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宫人领命去了,不多时几盏画屏抻开,将四周皆封上了。
乐师见他心情起了躁,都心领神会,不等绿玉递眼色,换上一曲忆江南,煞时让气氛缓和了起来。
袅袅乐声中,宴席继续,古凌楚敛目听古心说起下一站,玉女峰上似乎有不少的珍稀玩物,教他说得神乎其神,让古凌楚间或莞尔。不知不觉间,观看他们的人超出了原本踏青人数的三倍。
正在爬树的一人还在努力,只听得嘚嘚嘚嘚马蹄声响,居高望去,正是繁花城城主领了大队人马前来——有人上报,淮坼河沿途道路堵塞,造成大量运输物滞留,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另不明原因的大型聚众,恐要生事。
繁花城城主立刻召集部队前来镇压,到此处方才目瞪口呆,没听说皇上出游啊?!
他也如此想,这种排场,就是皇帝微服出行也是万不能做到的,当下心里没底,正要着人送上拜帖,一袭月白长衫的男子已然踱出所围范畴,由于遮了纱帽,城主并没能看出他的年纪样貌,只好恭敬的搭话,“兄台请留步,敢问这是何人家宴?”
可音转了身,静静望着此人片刻,想了一会才想起是繁花城的老城主,“许城主客气,黑水宫一行踏青至贵宝地,多有叨扰。”
说完也不待对方应答,径自去给古心买糖心包子去了。
许城主呆滞片刻,这才反应过来果然听到了黑水宫三个字,忙嘱人在外围守好,千万不能让闲杂人等扰了里面人的兴致。
这样一来,本来等着看好戏的游人们都傻了眼,看来他们所猜测的都还欠妥帖,这一行,恐怕是天王老子的家眷吧。
这时一个儒雅文士,笑起来却一脸奸商气息的青年人走过来,侍卫们立时拦住他的去路,他脚下一顿,晃晃手里的两坛子酒抛将过去,“给你们主子的。”
侍卫取了送进内侧。
青年人见自己城的土皇上也在此,微微颔首以示敬意,许城主知道他是城中‘一点连锁店’的店长,也和蔼一笑,只不过带着些瞧不起。
行商之人总是有股子铜臭味,他以为是不可结交的。
倒是黑水宫这样靠山,如果攀得上,受益无穷啊!
“贾掌柜慢走,我家主子请您入内一叙。”一名侍卫疾奔而出,叫住了已经离去数步的赠酒之人。
贾小楼挑挑眉峰,举步走了进去。
许城主大惊,没料想此人竟有如此门路,改日要攀交才成。
也不只城主,在外围观的人或多或少受到了刺激,眼中都流泻出嫉妒神色。
在他们看来,每一个能受邀之人,身份之尊贵,不下皇亲贵戚。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爆出一语,“是黑水宫!那个黑水宫啊!”
接着轰天价地惊叹声响起,让桃花树下之人拢起额眉,古心懒懒腻在他怀中,一方面这样暖和,另一方面是腻的习惯了,不愿意改。
“爹爹,他们在说我的事,我捉一个来给你讲一段?”古心习惯性的缠了古凌楚一撮发把玩。
古凌楚听了失笑,“我没听得少了,师娘他老人家天天讲,时时讲,说的我都能倒背了,你可要听我背?”
“爹爹你不疼心儿了!”古心一副泫然欲泣状。
“……来人,捉三五个围观的进来,我们加戏。”古凌楚沉声吩咐。
古心随即喜笑颜开,他赖在古凌楚的膝盖上蹭了蹭,“爹爹,这里没什么好回忆,我们去大理如何?”
“好。”
一两片桃花瓣随着清风摇落枝头,一片落在古心头上,一片落在他的肩膀,古凌楚凝视良久,徐徐伸手拈起,“去大理,去韶关,去边塞还是天山雪湖,都好。”
这一刻好似水月就凝在他的指尖,那一枚小小的花瓣,竟也教人看得痴了,古心握住对方依旧凉的手,打掉那花瓣,“看着我说,怎么看着它!”
“这醋也吃得?”
“当然,爹爹说过你整个都是我的,那么我命令我的眼睛只许看着我!”古心佯装泼辣道。
他心里总是微微苦着的,因为古凌楚自离开凌霄山,身体一直不好的很,他只想让古凌楚开心,所以便不说那些不开心的话题。
太子爷师祖说了,爹爹这是伤了经脉所致,仔细调养,三年五载便和从前一样了,可是古心每次看古凌楚略瘦的脸就会难过,他想了想觉得时机不对,改日再提去药王谷歇养的事好了。
底下众堂主怎知少宫主忧愁,黑水宫执掌天下之势,对于他们来说,天塌下来也不外如是,所以席间恣意轻松,已经吃喝的酒酣胃满,互相说些趣闻,谈谈自己辖地,或者老婆孩子一类的琐事,一时间,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全都真实起来,古心望着下首人谈笑,一时心中盈满充实感,搂住古凌楚的脖子递上一吻,“这是不是叫做幸福?”
“我想是的。”
“会幸福多久?”
“长久到连你都觉得腻烦。”
风声过处,带着丝浓浓的甜蜜,桃花瓣三三两两的落在席间,一众人或坐或倚,笑谈风生,景恰融融,可音自外面回来摘去纱帽,白白嫩嫩的包子放入最前的席位,古心当即伸手去捉,叫绿玉一把打脱了手,“擦手!”
古心委屈至极,红香一贯的偷笑,只让身边小婢端来清水给古心擦手,黑虎在旁给清宁端了些剥好的榛子,这个季节干果很是少见,他变戏法一样端出来,清宁见了不禁淡淡一笑。另一侧琪灵赖着赤尾,赤尾学黑虎的样子夹了糖糕喂琪灵,让琪灵一张小脸红的要滴了血一般。红香只顾笑得厉害,此时更是有几个被抓进来讲述古心事迹的倒霉蛋,人早已吓得掉了魂,经过再三安慰,终于能说起几段,都杜撰扭曲的厉害,古心忍笑忍的岔气,古凌楚只好帮他拍着后背,还要留神不拍掉他嘴里叼着的包子。
可音坐的离沈狐狸三尺远,朱良摇摇头表示不解,刚刚还好好的,不知道又是什么事闹了别扭,回过神绿玉已经回到身边,他连忙给她倒了些贾掌柜刚送上的酒,他们都极喜欢,绿玉眼波流转,自桌边握住朱良另一只手,两人就这么浓情蜜意,看来看去,直到贾小楼不得不咳嗽着提醒。
“贾掌柜的,你这是怎么了?喉咙痛?”古心终于不岔气了,一口一口吃着包子,看贾小楼咳得厉害,便如此问道。
贾小楼更是尴尬,摇头笑道,“双双对对情意浓,我孤家寡人,可怜的很,嫉妒的很啊。”
“不用嫉妒,我来陪你。”可音冷凝的声音十分可疑,在张贾掌柜连连摆手之下,他还是坐了过去,孔笙略微不安的拉着陆远行远离那处,果真在之后就听到沈狐狸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给我坐回来!”
“懒得理你。”可音美目轻瞥了沈长亭一眼,不屑的伸手挽过贾小楼。
嘭!
只一声,方几玉裂,下一瞬轰然碎落一地。
古心看着心爱的包子坠进土尘之中,尖叫一声,凌厉掌风扫向沈长亭,“ 臭狐狸,还我包子!”
这一掌古心本是闹着玩,可是在场脸色骤变的还是大有人在——除了几个讲故事的路人甲乙丙众,就是可音了。
古心见虚晃一招也把可音吓得小脸煞白,瘪了瘪嘴,“我没用劲……”
可音也知道自己大惊小怪,心里恼火自己不争气,本以为抬眼时必会看到沈长亭得意的嘴脸,却不想那人正用一双深似渊海的眼望着他,反而教他一阵脸红。
孔笙觉得危机缓解松了口气,再看陆远行,竟发现他也盯着自己,不禁诧道,“你也盯着我做什么?”
“我在想,你真是贤惠,从不找我过错。”
“那是你没有过错,你要是如沈阁主一般,我会比可音的反应更激烈,而且绝不心软!”
陆远行暗自擦了冷汗,“我哪有那般胆量……”
众人听了这话皆笑的打跌,孔笙的温柔之处是谁都知道的,只有他陆远行惧成这样,想也是珍而重之所致。
古心没了包子只能吃放在怀里的一袋子蜜枣,暗自庆幸是放在了怀里,古凌楚给他掸去身上几片方几的碎片,道,“吃几个就行了,当心倒了牙。”
“不怕不怕,红香给我做了竹盐膏护齿。”古心不知危险将近。
于是蜜枣被夺。
古凌楚一把拿过去递给绿玉,“销毁。”
绿玉自然领命,只需要用力一抖,满袋枣立刻一个不落的掉进了残骸堆。
几个收拾残局的女婢宫人手脚利落,不到半盏茶时间,沾了灰的蜜枣都没了踪影,古心看着全过程,疼的小心肝一抽一抽的。
“爹……”古心略带哭腔,还未发作出下面的话,杨天明便登前来敬酒,教古心一顿好整,心里的气终于撒了出去,可怜无辜的杨天明被灌的发懵,只能天旋地转的走回席间,一个青衣男人立刻抬臂揽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抬眼朝古心这处睇来,古心只道是好一双凌厉的眼睛,却见那人似乎是触到了什么一般立即收回了眼,古心正发疑,抬首才发现原来是古凌楚抬起了脸。
古凌楚瞧见那个人竟敢责怨古心,心中不快,可寻思着是天明的相好,不好太过苛责,只是淡淡警告了一眼,这样应该可以了,毕竟杨天明还小,施以太多压力,要是他以后生活不和谐,要追究古心责任的。
古心嘿嘿直笑,看到绿玉去抓朱良的手,立刻大声指控,绿玉依旧抓着,朱良依旧笑眯眯的,古心自讨没趣改而去笑可音,但是可音与沈狐狸就是坐到了一处,也隔着半寸,他找不到破绽,去瞧黑虎和清宁,黑虎一颗颗的喂着清宁吃榛子,偶尔递上身边新满上的果酒,根本挑不出好笑之处,他没法,只好自己独自笑着捅红香,坐在他身边的红香看他,他就问,“好笑吧?”
红香听了果然笑,“好笑好笑!”
“什么?”古心觉得自己没说什么好笑的事啊,红香怎么真的说好笑?
红香只顾着笑,“我怎么知道,好笑就是好笑!”
于是古心和红香一个笑得前仰后合,一个笑得泪水直流,古凌楚搂住古心以防他掉下榻去,他却依旧是笑得不可抑止。
贾小楼端着酒盏浅笑看着这一席天宴,眸中撒尽落寞,与他邻座的红香笑着笑着声音渐歇,与他的落拓相同,红香潋滟双眼中一泓愁情,她静静的望着古凌楚,久久才道,“他回来了。”
“也该回来了,你去吧。”古凌楚淡淡回应,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章递给红香,“玉儿总要我照顾好你,反而是你照顾我们多一些,你此去天高水远,可不管在哪儿,你始终是黑水宫的红香。”
那一枚玉章是宫主亲临一般的信物,红香拿在手里,只能说一声珍重便起身离去。
众人一时怔然,缓了很久才听黑虎道,“她如此拿得起放得下,倒叫我意外。”
“她本来如此。”笑声方歇的古心自然早知此事,只是那人仍在颍川,路途千里,红香竟是不再等了?
“总还会见面,大家不要伤感。”绿玉哈哈一笑,端起新加满的酒盏一饮而尽,众人纷纷跟从,一时间悲喜交加,酸楚不已,只是想起聚散离合,果真轻易得很。
大家席间有说有闹,底下各堂主们也是尽兴酣饮,丝竹声声,狼狈不断,贾小楼见时候差不多,趁阳光正好,掏出一架相机,为这一刻的和乐美满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这一笔写在羽朝的历史中,难免带着些玄奇颜色,人人只道是神仙登临,来的不着痕迹,去得片影无踪,怎知这一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诡奇之人只是转站别处,而且这一路走下去,纵使有人离去,他们亦能平心以待,只笑道珍重。
把酒且欢,比肩此时,何惧前途路远。
身畔终归只需那一人足矣。
第七十六章 红香
指尖把玩着一阕沉香,看起来色泽与普通的沉香一样,但是这块小东西可不是那么简单,首先,它的名字是——“香沉”。
叫香沉的这东西是红香刚刚做出来的调香,在蘼香室里研究了三天,终于完成了,现在红衣的少女反而有些失落,二八芳华,她竟然需要用催情香来吊男人?!
“我不够好看,不温柔,不性感,甚至还……”
“你倒知道的清楚。”优雅的男声透廊传过,红香,不,那时她还不叫红香,她那时是天真无忧的云寨大小姐,闺名宋湘红——不过我们还是叫她红香好了——她抬起头见是自己弟弟,立刻瞪圆了眼,白皙的小脸上也因为不能说的理由渐次涨红,“你是不是我亲弟弟?!这么刻薄你姐!”
“我也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少年的脸孔的确精致的很,眉目间寒山暮雪一般沉静,一双眼睛黑的透亮,好像是玉石打造成的宝器,随着少年每一个动作,额角几丝发不羁的晃动,那样的看透世情,全不似刚束发的少年人。
红香看了她这个弟弟,也不好责怪什么,“你姐姐我就要压箱底了,好生可怜啊啊啊!”
“姐,你是看上哪家公子了吧?”
红香不言语,恶狠狠地瞪了宋天果一眼。
不过他弟弟当然是没看错自己姐姐的心思,今日在云寨设了赏花宴,不是因为云寨人有这么多闲情逸致,而是目前的当家人觉得有必要招商引资一下,便以此为借口带这些人游览了寨子。
那时候红香在抽筋,确切一些说是她刚刚凫水回来,冻得有点抽筋。
秋末凫水自然不是为了玩,而是她的宝贝么弟掉水里了,她好容易捞了宋天然起来,结果家丁们棉袄棉被裹着天然急惶惶而去,竟把她忘了!她只好一个人哆哆嗦嗦的自己走回院子。
就是这副落汤鸡的样子,红香满身滴着水,双腿直抽筋的往回走时,好死不死看见原理原大当家的领着一众客人走了过来。
红香赶紧躲在假山之后,祈祷其他人也同原理一般假装看不见她,可是天可怜见的,她还是好命的遇到了个“救星”。
青年一身天青色的秋袍,在其他人走过去之后,偷偷返回假山这里,往她手里塞了自己的外袍,“快回屋子去吧,很容易着凉的。”
红香不敢看青年人温润的眼睛,那是一双会把人吸进去的温柔的网,罩的她喘不上来气,她想张口说些什么,可是那人已经走远了。
红香招招手对廊上的自家弟弟坦白,“你过来,我跟你形容一下他,你也会觉得是个好人。”
天果哼了一声,“原叔叫我去对账本,你自己和自己说吧。”
“天果~”
转过回廊,宋天果终于露出点笑容,姐姐几年前险些被人侮辱,之后一直对异性采取敌对态度,只有家里的人能靠近她,如今她竟看上了个男人,实在可喜可贺!
正自想着呢,手突然被一股大力拉扯住,也亏的对方在黑漆漆的走廊里也能准确寻着他的手,本想甩开,可是对方哀兵政策用的炉火纯青。
“天果,你都不想我的吗?”那音色里真真透出他的委屈,可是一向知道他性格的天果冷哼一声。
“不是去天竺了吗?”还知道回来!
“还是想我了吧。”男人不顾天果挣扎从背后搂住了他,“我给你带了些天竺特有的香料,你一定喜欢。”
“我姐才喜欢那些东西,你送她吧。”
“那也好,毕竟也是我未来的姐姐。”男人声音里渐渐融进些沙哑,“我们遇到沙匪,我还被砍了一刀,养伤费了些时日,你是怪我晚归?”
天果的背立刻僵硬起来,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稍稍安住自己那颗心,回手与对方的手指缠绕,心里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莫非你已经死了?”
“对,我想你想的要死。”男人越发不正经起来,天果却终于回身搂了他。
“去我院子等我,我会尽快回去。”声线中一丝侬软的嘶哑让对方一怔,之后男人笑得好看,只觉得天地间再多的困苦都敌不过情人温声软语一句。
“好吧,要快点回来。”
天果嗯了一声,等男人终于再也看不到天果的身影才走回天果的院落。
一进院子,便看到那天的落汤鸡美人,他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天果院子里的丫头,怎么上次那样的惨?”
红香正等着天果回来分享哀怨,只是一个愣神,竟然从外面走进了自己的梦中情人!
红香立刻坐正身子对着来人一笑,“是,小的正是天果院子里的。”
一句话说的不伦不类,却没教对方起疑,男子只是笑着径自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