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崇义也死了,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看到,收到的,只有一罐骨灰。每个人都觉得这很正常,好像只有我无法忘怀所有一切。我喊不出叫不出,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什么也没有了,誓死追随的主上、生死结交的兄弟,连我唯一的儿子都离开了。我不可能独自一个人待着,我需要做些什么让别人知道我的痛苦,我必须做些什么。哪怕是造反。
顾写意望着他,望着被无数高手刀锋相向的江光勇,望着昔日患难与共的兄弟。一句话,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主子爷。江光勇突然像过去一般唤他:您说过,赢要赢得干脆,输也输的光彩。男人就是死,也该站直了。话毕,刀锋已重重划上脖子,一抹耀眼的光闪过。殷红的血飞溅三尺,顾写意眼前下起了一场血雨,滴答滴答,颈血溅地,是那些无法宣泄的泪化成了雨飞落。
男人悲伤惊怒的嚎哭,让顾写意有些晕眩。浮生若何,大梦一场。只要不入局,便可不伤心。可,谁能真正无心无情?
顾写意慢慢后退,坐到椅子上,眼睛没有一刻从倒在血泊中的人身上移开。无数回忆、感情、责任。。。自四面八方汇集,兜头压下来,顾写意撑着、顶着,可向来坚定不移的心第一次微微惶恐,不明白自己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只片刻矣,顾写意清冷的嗓音在略显空旷的厅中回响:
镇远将军江光勇,大逆,欺罔,僭越,狂悖,专擅,忌刻,残忍,贪婪,侵蚀,致使皇权落个受人支配的秽名,虽死亦不足惜。做臣子的,要恪守为臣之道,不要做僭越本分的事情。传旨,江光勇嫡亲子孙发遣边地充军,家产抄没入官,永警世人。
韩纪元、末秋几人见到顾写意时,顾写意正孤伶伶一人坐在凤轩阁主桌椅子上。长且深的宴厅,豪华奢侈,上百桌狼藉一片酒席被长长的走廊分割开。顾写意就坐在最深处,最高的位子上,坐在这已凋零的昨日繁华中。
直到众人走至身前,顾写意才回过神来。
你们来了。
没有人回话,因为没人知道面对此刻的顾写意,开口第一句应该说些什么。
顾写意亦没打算等他们回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其余几人说:我可能真是老了。。。在那一瞬间,我想的是,这一次,就放过他吧。
。。
五哥。自在上前,伸出手像是想拥抱他。
顾写意突然抬眼望来,眸光如电:走开。
口吻决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所有人都是一怔。
顾写意目光扫过一圈,一字一句道:
走开。
洛梵上手就要揍他,却被纪元拦住。
反正已经亲眼见他无事,让他自己待会罢。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人来人去,又恢复了寂静。怀前看着他爱洁成癖的主子爷,俯身趴在满是汤水的桌子上,将头埋在两臂间,许久,许久。。。
师父,江光勇死了。
清波园内,依旧美的似一幅画。师父俩喝着极品碧螺春,悠哉地在躺在树荫下乘凉。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顾写意解决了。易明轩半是不可思议,半是郁闷的说道。
顾先知眯起眼,仰望枝头翠绿鲜艳的叶子,与穿缝而露的点点阳光。
从一开始,顾写意就没有惧怕江光勇之意。对他而言,之所以不防江光勇,非不为也,实有所不必也。因为江光勇只能俯首就范,没有一点反抗甚至防卫的能力。这天下,姓顾。
切。易明轩颇为不屑: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为什么就要死忠于姓顾的?我就不明白了,那些号称是江光勇生死之交的人,怎么就会帮着顾写意去杀江光勇呢?!
因为连江光勇也是忠于顾写意的。那些将领甚至到了最后关头也一直对顾写意抱有很大幻想,希望他能看着旧日的情分而法外施恩。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哈哈哈,笨徒儿,你想事情还是太天真。但凡有几分本事的人都能造反当皇帝么?单论部队,朝廷的数量就是各地将领的几十倍。
易明轩被师父取笑也不生气,笑眯眯说是。
顾先知呵呵笑了半天,突然开口道:你不用心急,不会这么轻易结束。江光勇的事给顾写意提了个醒,一个大大的警示。
啊?易明轩诧异的看着师父:什么警示?
顾先知突然一把抓住易明轩胳膊,攥的死死,易明轩感到一阵彻骨疼痛,惊诧万分道:师父?!
顾先知道:你和你那个小朋友赶快跑吧。
啊?易明轩更加丈二和尚摸不到头。
逼死江崇义的事,你和王自谦都有份对不对?顾先知垂垂老矣,可一双眼眸清明雪亮,让人无所遁形。易明轩无法对视,眼神闪烁道:师父。。。
顾写意记仇。顾先知叹了口气,复又重复道:顾写意记仇。虽有气吞山河的气势与胸襟,却也睚眦必报,手段阴毒。当顾写意恨上某个人某件事,便是不死不休。他不是无情,而是将感情埋的太深,你们设计逼他亲手诛杀昔日朋友,单这份怨恨,就可令易、王两家遭受灭顶之灾。更何况,受人支配是最惹恼他的事情,想当初,皇太子顾康健。。。顾先知顿了一下,轻声道:明轩,如果顾写意要杀你,你觉得怀恩帝会帮谁?
易明轩睁大眼,见鬼了一样瞪着他的师父。
赶紧走吧。顾先知松开他的手臂,慢慢合上眼:师徒一场,我不愿见你惨死。
写意风流后续(二十一)
更新时间: 01/04 2008
盛夏午后,一丝风也无,炙热的太阳烘烤着万物。一辆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大型马车,不紧不慢朝皇城驶来。
顾写意掀开帘子,向外望去,蜿蜒逶迤的城墙,护城河环绕,巨大的城廓阴影在烈日下如大山般巍巍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来。
见到美人了还是怎的?也让我也瞧瞧!顾自在凑过来就要掀帘子往外看。顾写意眸光一闪,反手抓住自在手腕,将其按在椅子上。顾自在挣脱不得,坐在旁边瞪他。
顾写意伸出另只手拍拍他的脸颊,浅笑道:老实点。
顾自在仿佛被人掐住喉咙,脸红心跳干瞪眼:你。。。你你,你哄孩子呢!
顾悠然低头抿住唇角,没记错的话,刚才应是路经皇家祖祠。是他们这群不肖子孙十年未能拜祭的大雍列祖列宗们呵。。。
悠然头抵在车壁,浅笑着看着两个同样不会正确表达感情的大男人。
五哥,我不陪你进宫住!自在突然开口道,伸手捅捅纪元:我到你家住,不用客气。
韩纪元温润却清澈的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不紧不慢心平气和道:你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也只能说句谢谢了。
旁人无不轻笑。
顾自在暗自磨磨牙,坏笑地凑到顾写意面前:我若今晚上了韩纪元,你会作何感想?
所有人都是一怔。
韩纪元表面看似是个调侃打诨的小泼皮,骨子里却是家教良好、知书达理的世家公子。一车人,就某方面而言数他脸皮最薄。被顾自在这般奚落,白净的面皮登时涨红。
顾写意笑看了眼纪元,伸手抚了抚自在的头顶道:我比较担心你。
这下,整车人无不大笑。
由怀前在前打点,马车顺利进入宫门,顾写意忽而开口道:我想下去走走,有怀前陪着就行。下了马车,顾写意负手,闲庭散步般边走边看。
一路上,有人诧异地张望,不知是何人竟能布衣白衫在宫中如此悠闲。有人停下手中所忙的事,慢慢跪倒在地久久不起。顾写意视若不见,继续朝皇帝的寝宫长生殿走去。
迎面走来几人,做引领的小太监入宫方六七年,见到顾写意时一怔,刚欲上前询问,却被现任礼部尚书王浩一把拉住。王浩艰难地迈出几步跪倒,语气掩不住哽咽道:臣礼部尚书王浩,拜见。。。后面却怎也说不下去。与其随行的两人俱是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顾写意。
顾写意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王浩道:起来罢。忙你的事去,不用在意我。
王浩忙起身,调整了下心态,道:这位是启国的使节郝峰郝大人,另一位是郝大人的随从。
顾写意本已向前又走出几步,闻言扫了一眼。郝峰四十左右,看去沉稳老练。那个随从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生的唇红齿白,极是讨人喜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自细细打量顾写意,后者视线掠来,宛若实质,被那目光锁住,弱冠青年的心脏猛烈跳动,心虚地别开脸。
顾写意微微眯起眼,淡淡开口道:王浩,你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王浩一怔。顾写意横他一眼,继续往前走。王浩回过神,对郝峰道了声告罪,快步追上顾写意,道:还请主子爷明示。
顾写意驻足,回头:用不用我从吃饭开始教你?
王浩惊得退后一步。
弱冠少年偷偷抬起眼,注视顾写意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好奇。
郝峰瞄了眼还在怔怔出神的王浩,揪住少年的手腕,压低声线道:我的祖宗,赶紧跟我回去,千万别再这么明目张胆地四处溜跶了。
闻言,少年眼珠一转,顾盼生辉,低声笑道:那人便是顾写意吧?此次来到大雍竟能看到他,真乃意外收获!
远远的,顾写意就已看到那抹明黄立于殿门口,走近,怀恩帝顾承欢微笑地望着他。
论尊卑伦常,顾写意此时应下跪高呼一声皇上万岁。但他只是静静站着,半晌开口道:我回来了,承欢。
四周的侍卫太监们无不惊得面色发白,大气不敢出。反观顾承欢却是快步上前,握住顾写意的手,边引他往内殿走,边笑道:等了这么些年,总算等到你回来。
殿内,氤氲着馥郁的龙涎香,熟悉而暧昧的味道。顾写意脸上露出倦色,顾承欢扶他哥躺在龙床上,笑道:哥,你一路车马劳顿,先休息下。我去叫人准备沐浴更换的衣物与你爱吃的饭菜。
顾写意点点头,侧身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顾写意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承欢的脸庞。堂堂大雍帝王像个小孩子似的趴在床头,些微好奇些微顽皮地看着他哥熟睡的脸。
时光自眼前倒流,仿佛回到那灰暗的岁月,那时的顾写意总是显得满腹心事。在外,他是备受打压的少年亲王,在内,他是严父般的兄长。承欢敬他爱他,总渴望能够多亲近些。于是趁着他睡着时偷偷摸进房间,就像现在这般趴在床头,睁着遗传自小娘亲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细细望着。
顾写意侧躺在床上,伸手轻抚弟弟的头顶,浅笑道:承欢,这些年你过的可开心?
再做成一件事,我们会是世上最开心的人。顾承欢反握住顾写意的手:新戈国皇太后与新帝明争暗斗,元气大伤。启国皇帝赫连漠月病危,朝中大乱。哥,现在是最好的机遇。这天下,真正的整个天下,没有人能再欺压我们,没有!承欢紧握的手下意识加大力气,攥的顾写意一阵钻心的疼。
顾写意依旧淡淡笑着,云淡风轻:承欢,当年害死娘亲的人,欺压过我们的人,早已死的八九不离十了。现如今,你是大雍至高无上的帝王,我是流浪四方的闲散懒人,再争再斗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顾承欢为之一怔,坚毅的脸庞露出近乎迷茫的神情。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当年娘亲死时,他听到了眼前这个男人近乎崩溃,撕心裂肺地哭喊;也许是因为本该如鹰般翱翔天际的男人,却被小人百般刁难排挤;也许是因为从小锦衣玉食百般呵护长大的自己,一夜间尝遍世态炎凉;也许是。。。也许是太多了。以至于一时间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无法准确有力的回答。从儿时就存于心底强烈的执念延续至今,渐渐遗忘了最初原始的目的,只清晰记得那种烧灼心脏的感觉,不达目的誓不甘休。
顾写意静静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看进了承欢的心底,看到了他的执念他的阴影。顾写意伸出臂膀将承欢搂进怀中。
承欢。顾写意道:这次回来,我会多陪陪你。
好。承欢亦伸出胳膊紧紧回抱。
殿外,净月华开,如水如银。两兄弟在雾气弥漫的汉白玉浴池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湿热的水汽腾腾扑在面上,温暖却令人窒息。顾写意拔下发簪,及腰乌发泉瀑般泼洒而下,在水面一缕缕一片片蔓延开,随着涟漪轻荡。顾写意低头看着,水中乌发不规则地弯曲交织,像一张网。
承欢。顾写意忽而开口,清冷的声音在湿润的浴池内激荡:传旨命侯安泰、周成、鲁申等大将即日进京。就说顾姓故人于京中扫榻相迎。
。。。好。顾承欢应道,目光透过模糊不清的蒸汽,与顾写意对视。顾写意觉得此刻承欢的眼神才是一个帝王的眼神,清醒而锐利。
番外--司空与写意的时间
天涯海角,人间尽头
写意你过来。司空破晓坐在崖边朝顾写意无奈的招手: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顾写意看她一眼,坐其身侧。
顾写意,我承认我喜欢拿猪脚开心,有事没事虐一下调剂心情,但我绝对不接受反被虐!司空破晓纠结地看着顾写意:《写意风流续》如鲠在喉,别说写了,只要一想到后续发展我都想呕血。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顾写意望着眼前飘渺不可捉摸的云海,若无其事道。
与你无关?司空气极发笑:这可是你说的,老子直接下手虐死你万事大吉。
顾写意转过眸子,唇角轻扬,微挑的凤眼里隐隐流动着暧昧的情愫,似笑非笑,字正腔圆道:都他妈的折腾我好几十年了,随便罢。
司空破晓被噎的一口气喘不上来,缓了好一会方苦笑道:文章最初构思便是要写完你的一生,轰轰烈烈从生到死。原计划二十万字搞定,谁知严重超载,我也只能紧急喊停。如果不是一闲下来就不可抑制地幻想你的故事,我绝不会开续集。你知道的,我讨厌别人总拿《写意风流》说事,好像我这辈子只能写这么一篇文似的。
依旧只是你的事,与我无关。顾写意淡淡道:无论是生离死别,亦或是爱恨纠缠,都无所谓了。转过眼珠,斜睨着司空玩味地轻笑:你发哪门子愁?既不用像读者那样焦急等待更新,又不用像我一样受剧情内容煎熬。你不是时常自诩为书中上帝么?
司空破晓盘腿而坐,手抓着脚踝,郁闷地鼓腮帮,好一会儿才又接着道:很多读者问,停止更新《写意风流续》是不是因为编不下去,或是因为单纯不再喜欢你了。首先,结局早就存在脑中,不肯写,只是因为心疼你。结尾,决不可能童话一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司空抬起眼,望着写意:读者们也许永远也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写意风流》2006-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