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自己低头思索,我还未走出几步便撞到一个人,定睛一看,居然是我在考场留意过的那个男子。
他若有所思的望着我,深黑的眼瞳中看不出情绪。
虽不知道他听到多少,但我和沈道文之间的对话,他多多少少定然有所了解。
知道自己寒窗十年也比不过以身居高位者为后台而禀赋一般之人,我以为他一定会愤怒。
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这样一回事么?"
这句话语气上虽然未包涵明显的情绪,我却感到其中深深的鄙夷。
但这又与我何干?
我毫不停顿从他身边走过,过了这几日,这个人自然没有机会再见。
不过进住沈家牧场附近的别馆几日,再次回到沈府,我几乎要怀疑我是不是到错了地方,这里到处张灯结彩,竟是要办喜事的样子。
沈道文几房夫人如花似玉,若是纳小,不会有如此排场,那么这喜事的主人公,自是不言而喻。
我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怪不得他自回来就患得患失,常常看着我,张口却什么也不说。
怪不得赵仕杰和我谈起沈逸风常有叹息。
原来他回来,居然马上要成亲。
我苦笑着倚向身旁的枫树,若然我今日不来找你,你还想要瞒我到几时,逸风?
沈逸风若选择和我一起离开,便是不孝不义,如果他心中有这种念头,他自然事先知会我他要结婚的事实,而不是直到此刻仍然隐瞒。
我已经习惯失去,说是逃避也罢冷漠也好,片刻之后我习惯性转身就走。
我几乎已经忘记目前最紧要的事情,是怎样在这世上活下去。和沈逸风在一起,权衡之下,只能是弊大于利。
第四十八章
第二天的骑射,较别人而言也算是位居前矛,不过真正厉害的还是之前遇到那个家伙,他连射三箭不仅正中红心,居然还从同一个孔中穿过,这种百步穿杨的能力,当即让在场众武生都大吃一惊。
不知道是否我的错觉,今天他收敛了自己的气势,只是从我身边走过只是,颇有深意的瞥了我一眼。
将视线从他的背影中收回,我无意中瞟盗看台上的沈道文,只见他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
这种具有威胁性的人物的存在,应该已经在意料之中,不过怎样处理,就是他们的事情。毕竟世子不用为这些"杂事"分神才是正道。
沈逸风的事情,我今天也旁敲侧击从沈道文口中得知,他要娶的女子,是当朝五王爷的女儿,皇上最宠爱的一位郡主,不久前更是被封为清月公主。
沈逸风若是娶了她,沈家的势力自然是更上一层。
比试结束之后,我并未依照平时一般回到沈家别馆,只慢慢踱步,不知不觉到天汾的一家酒楼。
这里是极为偏僻的地方,酒馆的陈设也很简陋,包着头巾撸起袖子的老板娘正同一桌脚夫划拳喝酒,周遭买酒吃饭的,也多是出卖体力的人们。
即使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和廉价的酒菜气味,只能以浑浊形容,但我踏进这里,才觉得自己重新能够自由呼吸。
刚才甩掉沈道文派来跟踪我的人,确实不太容易。
选了二楼靠窗的坐位,我点了一壶酒和几样小菜,听着周围的喧哗,这样独酌,似乎有点格格不入的感觉。
酒进入咽喉,是呛人的辣,然后顺着食道一路燃烧,肚子里像是点了一把火,这样的刺激又冲上鼻腔,我不住的咳嗽,眼泪都被它刺激的流了出来。
"你是否有什么烦心事?"一个人在我对面落座,我定睛一看,原来还是那家伙。
我自顾自饮下手中的残酒,未接下话头。
他夺过我手中的酒壶,自顾自斟了一杯,无视我的漠然:"这酒太烈,若第一次就猛灌难免同你一般,还是慢慢喝的好。"
他倒是不客气,若是心情好,这样的人才我亦愿意主动与之结交,但此时此刻心境不同,我对他的搭讪并无好感。且也不排除他是知道我背景不凡,来做些趋炎附势的事。
我冷冷望着他不置一词。此间果然没有一处是真正清静的所在。
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就此离开,留下这家伙付这一桌酒菜的银子,他却抢先道:"既然有缘在此重逢,这桌酒就算在我头上好了。"
他倒想的便宜......不过也就如此罢。我不想和眼前的家伙纠缠,顺势起身道:"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些事情,就不打搅兄台雅兴了。"
谁料还没有走出两步就被他一把拉住,他不紧不慢的笑道:"我昨日觉得你也不是那样全无实才之徒,这两天观察之下,我以为要得那状元之位,不是你自己的本意罢?"
的确不是我的本意,不过那又与你何干?
我表现极为平凡,也未和他促膝深谈过,不知他从何处得出这个结论。
两个男人在酒馆里拉拉扯扯实在招人侧目,挣不开他的手,我索性又坐了回去。
"我刚才见有两个人跟踪你。"他正色道,"杨兄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这人也未免管的太宽了些,不过他的表情态度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对他的敌意也不知不觉下去许多。
"这倒不是......我还未请问兄台姓名。"和沈家的事情不足为外人道,我索性转移话题。
听这个人对我的称呼,想必他也是事先做了调查。
"失礼了。在下姓马名文辅,也没有什么名号,杨兄唤我文辅便可。"
我颔首对他说出那几乎是千篇一律的说明:"既然如此,文辅兄也不要客气,叫在下杨凡就是。"
不知道和他喝了多久,伴着酒意话也说的多了起来。我虽然没和他提到沈逸风的事情,倒也无意中提起自己心爱之人就要大婚,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没有向她确认,又如何知道她的心念?"马文辅一脸严肃的对我说道,"没有争取就贸然放弃,若她和你有同样的心思,你日后必然追悔没及。"
"哦?如果换你又要如何?"我笑着问道,这酒果然烈,眼前的景物都有些朦胧起来。
马文辅幽深的黑眼瞳中望不出情绪,我似乎能从他眼里看见自己醉后的影子。
"若是她也愿意,即使将她强行虏走,我也会带她离开。"
忘记自己怎样从酒馆里出来,也忘记怎样同马文辅话别,在夜风中我渐渐清醒过来。
是了,我总是害怕失去,所以不敢去确认,不愿去争取,遇到自己无法面对的情况就远远躲开,也许在别人眼中这是种冷漠,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我根深蒂固的懦弱。
从后门进入沈府,找到沈逸风的居处并非难事,一路上也遇到几个仆人,但他们对我此时的出现似乎并未有太大的惊异。
沈逸风还没有睡下,看到他那一瞬间,我发现,只是这短短几日,他就憔悴了许多。
一种酸楚自心底油然而生,我快步上前抱住他,能感觉到他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发现是我之后的逐渐放松。
"你知道了?"他发出如叹息一般的声音,然后就再没有只言片语。
"是。我只是来问你,假如我今天晚上带你离开这里,你会不会和我走?"
沈逸风低头浅笑,然后渐渐变成大笑,他像是听见一个笑话一般,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挣开我的怀抱,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笑道:"你......哈哈,我为什么要和你走?"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我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
"我和你走了,沈家一家的性命怎么办?你这瑞琪世子的身份怎么办?我......大好的前途怎么办?"他不笑了,有些憔悴的眼中却透出下定决心的坚毅,"我不会和你走,我要和清月公主完婚。"
第四十九章
酒使我睡过去便一夜无梦,但到了翌日清晨,我依然在寅时醒来,分毫不差。
今天是最为紧张的武试,也是不易做手脚的应试之一,沈道文就算事前打通上下,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要在这许多行家眼皮下使诈,我没有些真才实学,绝不可能。
远远望见马文辅从人群中费力向我挤来,竟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正在汹涌的海中逆流而上,并不断的被波涛吞没。
思索间,他已经来到我面前,贴近我耳边悄声问道:"昨天可见到你心上人了?"
听到这话,我只觉得喉咙里堵的厉害。
在见到沈逸风的那一刻,我觉得我能放弃手中的一切,但是他不要,即使我们都清楚以沈道文的权势身份,沈逸风做出这种事来,不过也就是贬官而已,绝不可能如他所说要面对满门抄斩的境况。
瑞琪世子的身份反而是我的一道枷锁,我更是无太大留恋,我想沈逸风也了解这一点。
于是到最后我也没能说出什么,这已经是一个死局,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这世上毕竟不是有了爱情就能放下一切......沈逸风权衡之下选择放弃我们在生死之间建立的感情,此刻强求他也不会有什么意义。
我已尝试挽回过,虽然这结局在我意料之中,心里还是怅然若失,酸楚难当。
二更时分,我独自离开沈家。
"第五场,马文辅......魏涵青。"演武场前的帐篷门口传来传令官的声音,马文辅只好对我点点头就向那边挤过去。
这时恰好沈道文也派人过来唤我,也就此将此事代过。
沈道文也在演武场旁边的一个帐篷之内,我掀帘进去,就看见他一脸自得。
"如此一次能解决两个难题,我们的计划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不知沈老将军此话合解?"我大约明白他所指一人是马文辅,难道那个长得如同痨病患者的魏涵青,也是深藏不露?
沈道文只道:"魏涵青是魏王的门客。"
原来如此......那魏王怕是同沈道文打了同样的主意,只可惜他棋差一着,不知道马文辅会不会全力对付魏涵青?马文辅若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他这一局定然输给魏涵青,若然他不知情赢了对方,魏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先出了帐篷,随意寻个视野不错的地方。还没坐定,就见马文辅又急急向我走来。
他来到我面前,将一张羊皮纸塞在我手中道:"这生死状关乎我的身家性命,我在此举目无亲,还望杨兄弟帮我妥善保存。"
还未等我向他详细询问事由,他已毅然决然跨上坐骑,从随侍手中取过兵刃。
那是一柄青铜长斧,岁月在其上留下点点痕迹,但却无伤它的锋利。
一同上场手持大刀的魏涵青显得有些慌乱,但总算还是稳稳坐在马上。
一声令下,两人策动坐下的马匹,同时向对方奔去。
魏涵青显然也是不弱,在两骑交错的那一刹那,看准空隙向马文辅空门砍去。这比赛号称是要点到为止,他如此嚣张自然是有人撑腰的有力证明。
马文辅的兵刃是长兵,按理应该速度比魏涵青的大刀慢去不少,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也不知马文辅如何办到,竟将魏涵青的大刀挑飞了出去。
魏涵青如此恶劣行径,马文辅本可反将对方立即毙于马下,但终于当是顾忌到他的身份,没有动手。
大刀飞向人群,引起一阵慌乱,与此同时,看台处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拿起一把剑向魏涵青抛来。
"涵青,接剑!"他厉声命令道,浑厚的声音透出不可忽视的威严之气。
这个人,若没有猜错,应该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叔父魏王大人。
马文辅注意力还在那混乱之上,背后的空门正对魏涵青,魏涵青一得了剑,当即往他身上死地刺去,端的下手狠毒。
我想也未来得及想,顺手抓过身上挂着的玉佩,往魏涵青腕上打去,将他剑势打偏了些。
马文辅听了后面的声响也俯身一躲,这才险险躲过那剑,不过衣服依然是被剑锋划出一条口子。他顺势反手一斧,魏涵青收势未及,竟然被他劈于马下。
马文辅愣了片刻,立即调转马头,向我这边奔来,周围的人都慌忙躲闪,我不知他这是何意,待他快到近前时,出于本能,我也往边上闪去。他却冲我喊道:"杨凡,抓住我的手。"
我条件反射伸出手,他一把拉住我,就将我扯上马去。
一切只是在一瞬间发生,我还来不及思考,已经坐在他身前。
魏王吼道:"不要让他们跑了!"
我被这一声怒吼惊醒,这该死的马文辅,他现在是害我落到怎样一个境地之中?!
许是刚才魏王助魏涵青的行为太过明显,所有应试者多少都能猜出这场比试之中的黑幕,在突变降临之时,他们都有意无意挡住追兵协助马文辅的逃离。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咬牙恨恨道,现在的状况俨然和他上了同一条船,如果不能将他擒回,沈道文和我那皇上老爹的计划恐怕要全盘皆乱。
只是马文辅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点,在拉我上马之际就点了我的穴道,故而我除了一张嘴之外,完全是动弹不得。
"什么意思?"马文辅微微一咧嘴,道:"杨凡兄可是我的保命金牌。"
我冷笑道:"你以为这样有意义?那些兵士可不知道我是谁,一阵乱箭过来,你我都性命难保。"
"沈道文大将军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马文辅挥刀砍翻一个拦路的兵士,毫不迟疑继续向前,"放瑞祁世子死于眼前,他又如何和王上交待?"
这个身体是瑞祁世子的事情,这世间也只有少许几个人知道而已,我一直以为这个人即使接近我有所图谋,也不过是冲着沈道文看似和我有些交情。
马文辅这个人到底是敌是友,他的身份都不单纯。
第五十章
不论他的推论是否正确,我们后面的追兵确实渐渐减少,马文辅在道路进入一片密林之后,带着我跃上一棵参天大树,却放马独自向前奔去。
"如果沈将军要救你,必会亲自前来追赶。"他贴着我的耳朵道。
我懒得理他,低头往下望去,心里转过许多念头,也只赖此时情势是在不乐观,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半柱香时间,沈道文果然带着一群人从树下经过,沿着马蹄印向前追赶而去。
马文辅待他们的背影也远远的看不见了,才带着我又复跳下树来。
"不好意思,看来我是要离开此处了。"他嬉皮笑脸,和校场上那个严肃之人简直判若两人,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我冷笑道:"你以为你走的脱么?"他来应考,是何方人物家住何处一查便知,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将我细心安置于树下,竟然从脸上撕下一层面皮来,那个一脸刚毅的马文辅登时无影无踪,眼前这人虽也极有男子气概,眉目较原先清俊柔和了许多。
这应当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了......我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
马文辅......如果这时候还能称他为马文辅的话,倒也答的相当痛快:"这件事情,不久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正色道:"我不在此久留了,点了你的穴道再半个时辰就能自己解开。杨兄,后会有期。"说罢一抱拳,竟然就那样径自离开。
好在他刚走,沈道文就领了两骑回来,看见我,急忙下马,像是终于松了气。我心里如同一团乱麻,不知道该开口对他说些什么。比试成了闹剧不说,我还淌到这趟浑水深处。
"还好世子无事。"沈道文见我身上被点了穴道,脸上的埋怨之意顿时减少许多,"可惜被这人逃了。"
回去后还未喘过气来,魏王便向沈道文要拿我去提审,沈道文道:"魏文涵虽被伤,但事前也签下生死状,这伤也怨不得别人。"直气得魏王咬牙切齿,怎奈那生死状此刻就在我怀中,他怎样说也是理屈,加上皇上对此事不置可否,只好就此作罢。
他们找到了真正的马文辅,原来此人来赴试路上一时不查被人暗害,好在对方只不过下了些药物,不至伤他性命,他全然不知自己被桃代李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