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春醉』
“各位爷今儿算来巧了,今个不说演义评书,不说古今奇谈,专讲那江湖豪侠仞鬼雄。在下慢慢说,你老慢慢听,话说那日仞鬼雄挑平嵊罗寨,转头去向百折沟,那百折沟中山贼劫财劫货莫休提,且肆意杀人,只闹的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贼头猖狂嗜血,但凡有略通武功者路经此地,不论老少,均要比试一番,若说平常比武,单打独斗光明磊落那便罢了,偏这贼头规矩无赖,胜一喽罗者,以十人抗,再胜十人者,以三十人抗,直至举全寨之力,不杀的对方筋疲力尽落入乱刀之下,身受千刀万剐,势必不得罢休。好一个仞鬼雄,单枪匹马奔那沟内而去……”说书人口沫横飞的传述着最近的江湖大事,当中有多少真实成分,有多少夸张赞誉暂且不说,光那周围众人一派神往不已的表情,却是已经很够瞧的了。
坐在茶楼临窗位置,抓一把瓜子猛嗑,我不耐烦的忍受着此起彼伏的叫好声,看眼西斜的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掏出几文钱扔下,拿起尚盛着大半瓜子的盘子,大摇大摆的向茶楼对面的『掩春醉』走去。
细细的巷道斜向开着,一道并不起眼的拱门,并两边流云的石墩对称摆放着,若不是巷道临街有一石牌坊耸立,上书裱金"掩春醉"三字,任谁也想不到内里竟然是名扬八县十二州的百年‘老字号’,刚到门前,一个小童持长杆过来,杆上挑一只水红纱罩的灯笼,见有人来,不及挂上,急忙赔笑让道:“离少爷,您今个可来的早了,媚颜姑娘这会子还未到呢。”
还没到?伸颈看向内巷的小路,目力所及,仍是不见半个人影,心里不禁奇怪,嘴上却说的毫不在意:“无妨,等会便是了,你且忙你的去把,当心待会周嬷嬷又说你偷懒。”笑着从让出的路上穿门而过,熟门熟路的,我嗑着瓜子,直奔内院的挽香楼去。
推开雕工精美的门,一副海棠春睡的楠木镶金缀玉屏风横在眼前,挡去了室内大部分,厌恶的看那屏风一眼,我绕过去,只见窗边的梳妆台前,正坐着一人,对镜描画的姿态优雅动人。
“你打哪进来的?门口才说没见你来呢。”将盘子搁在八仙桌上,我挑个凳子坐下,慢条斯理的嗑着。
“我到想从大门进来呢,你又不让我拿肉脸见人,只好跳墙进来先把墙砌起来再说。”回头一张白的比纸惨的日本舞姬脸,更衬的那黑眸璀璨。
“你就不会砌好再过来?”这张鬼脸称做砌墙确实是实质名归.
“那好,下次我去问你无厌姐姐借点胭脂水粉用用。”笔尖一挑,勾出眉如远山黛,抬手又拿起唇纸,抿出血红的樱桃小口一张。
“敢,她现在怀胎八月了,你把她吓出个好歹的,看我剥了你的毛皮缝冬衣。”
“奴家不~~~敢~~~”柳腰轻摆,踩着莲步,他提裙飘飘然而来,一屁股坐在我腿上,毫不客气的就着我手上的瓜子嗑起来。
“喂,你小子是不是该减肥了?这么重的分量怎么就没把那票色鬼给压死……”看着比我还略高些的家伙坐自己腿上,那种感觉实在是很……
“讨厌~~~你明知道是他们压人家的,都说离公子倜傥风流,怎么这会子连美人的重量都受不住了?莫非是个银样蜡枪头?”爱娇的伸指一点,尖着嗓子居然还能说的语若黄莺婉转悠扬。
“还不是你……少几个男人你会死吗?害我和你一起蹲在『掩春醉』,几年下来,我这一点子好声誉全部都给糟蹋尽了。”十三岁开始跑这青楼,到今年已是三年的固定客户了,曼说这小小的修竹县,只怕举国上下,以如此稚龄隔三差五跑妓院消遣的也不多见吧,更可怜的是我自幼体弱,这副身子骨放寻常人家或许还没什么可说的,只放到我身上便成了纵欲过度影响发育,无厌每每看到我都担心不已,到是荀芩满脸坏笑,偶尔还一副“我明白的,火气旺”,拦着无厌,放我出门。
“要不是你坚持放小魄和绯胜习武,我何至如此?你身上只剩阴丹,不紧着点吸些阳气,会阴阳失调,这辈子都别想将内丹拿回来了。”
“得,得,弥大少爷、醉儿小姐,你接你的客。”事已至此,爱怎样怎样……一把推开他,端起瓜子盘,我跃窗而出,悠闲的靠坐在树上,眼看着夜墓低垂,前廊上的灯已经亮起,影影绰绰的,有女子婀娜走过,活色生香。浮光掠影间,一晃已是六年,却不知小魄可好。自一年前他正式出师下山历练,若说音信全无,却也逢年过节的递封家书,虽说那纸上只有平安二字,好在笔力遒劲到能让人放下些心去,可……为何不回家一趟呢?是否还在气我当年激他的那一句?心情陡的沉重起来,转头看向室内,那玉盏中闪着琥珀般的光芒,有道是一醉解千愁,不知是怎么个解法,正好一试。
“钱老板~~~~这几日可把媚儿想死了~~~”甜的腻人的嗓音,却哄得那急色鬼如闻天籁似的,喜笑颜开。
“我的乖乖~~喝一口咱们就办正事!”钱老板的肥手一把抓过我看中的那杯酒,递到弥醉唇边,就着那沾上唇印的杯口将剩下的一倾而入,酒杯一扔,猴急的拉过美人,直接压在桌上,便开始拉扯衣裳。
朝天翻了个白眼,实在有些佩服弥醉能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生存下去,说起这钱老板,粗鄙且大字不识,偏想学得个花间浪子的模样,也不知是打哪听来对饮合欢酒有些情调,每次前来,端起酒杯便傻傻的灌人喝,待一杯酒下肚,连多余的废话也没有,直接压倒……啧啧啧,依我看来,还不如直接上来得省事呢,何必虚晃一招……
艳艳的红唇印上那张血盆大口,不多久,便见那肥硕的身子一软,向下滑落,弥醉一把推开他去,风情万种的整理被扯的凌乱的衣裳,不等他挥手招呼,我直接跳下树去。
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执壶,他将那酒液直接倒入口中却不吞下,含漱片刻后吐出,将我揽过,低头,带着甜美酒香的唇印上我的。
那绝不是一个温柔的吻……灵活的舌撬开唇齿,悍然地占领口腔,呼吸有些困难,试着用手推开他,惩罚性的,他咬住我的下唇,趁着惊喘的当口,寻机卷缚住我的舌,一个用力的吸吮让背脊窜过一阵细微的电流,腹部有热流涌动,慢慢蔓延上来,低笑着放开我去,他抬手捏住从我口中溢出的内丹,牵引出的银丝暧昧的在指间闪动。蹲身,将内丹放到钱老板鼻下一闻,只看那满面油光的脸上,顿时一红,片刻间下身便顶着外衫翘立起来。
“也不知梦到个什么,看他有得乐了。”媚眼如丝,却是盯着我的,舌在唇瓣上划过,挑逗十足。
红着脸,我一把抢过内丹,跳回树上,余光瞥见弥醉将钱老板就地剥个干净,在一旁坐下,从那发春的身体里直接吸取旺盛的阳气。
愤恨的擦擦唇,他那一点红唇算是万人尝了,可怜我到是招谁惹谁?活像装内丹的匣子似的,陪他蹲在妓院里,有需要就把内丹吸出来用用,不用了直接吞回去等下次,更可怕的是亲眼见到那内丹的催情效果,以前只是从汗腺散发出去,已经可以引人犯罪了,这会子拿出来直接闻,若非提前使人昏迷,看那势头,恐怕一夜七次不在话下,发冷的抱住身子,只希望他能早点恢复法力,将那倒霉的内丹拿去才好……
一连吸了三个倒霉鬼,从华灯初上劳碌到月上中天,趁弥醉庸懒的卸着妆,我溜达到桌旁数着嫖金,四张百两银票、一副双凤衔珠金镯,总的来说收获不错,小心的留下一张银票将其它收入囊中,拿起空盘子踱去花厅。
“离公子~~~~可曾尽兴?”摇着香气刺鼻的帕子,丰韵尤存的老鸨满脸堆笑的贴上前来。
“有劳嬷嬷惦记。”摸出袖中的银票,我塞过去,正欲要走,却被那嬷嬷拦下。
“公子毕竟已到龙虎之年了,光只这么听个响动哪里够用呢?莫不是嫌弃我们这里的姑娘不干净,污了身子,前个刚来了两个清倌人,那秀美容貌、妩媚风情……”
“敢情嬷嬷是嫌弃这银子赚的少了,打起大主意来?”以前跑来妓院不嫖实在是惹眼,胡乱编了个爱听淫声浪语的谎话,反正银子照给,被听的‘媚颜’也不介意,天大地大,个别客人有个什么奇怪的嗜好,只要不损及生意,哪个鸨母会放着到手的银子不去挣的?
“公子说笑~~~”鼻子灵敏的嗅到不太对,老鸨也不再探问,转头恰有几名熟客登门,一句‘已后常来’圆滑的避过风头,自行招呼去了。
待到出门,弥醉已经挑灯站在对街远远等待,丫鬟双髻,脂粉不施,比起浓妆更添一分清丽,看起来顺眼许多。
“你说咱们这次回去会不会被抓到?”我探手将空盘塞到茶馆的布招后面,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要不干脆我迷晕她?”摩拳擦掌,弥醉跃跃欲试。
“别拿你的脏嘴满世界乱来,无厌可不是你那些恩客,给我肉皮子紧着些。”惴惴不安的踏上回府的路,估摸着这样的天色,一个孕妇也早已休歇了吧,想起偶尔被无厌逮住夜游迟归,那恨铁不成钢的一通教训,让我浑身一冷。
轻手轻脚从后角门溜回屋里,一路上灯笼也不敢点,借着月光摸索,等到了屋前,终于放心的吐了一口气。屋内没有灯光,所以不会有鸿门宴等待着,回头向弥醉挥挥手,他静静的看我一眼,绕去自己的房间。
推门而入,褪去外衫,我胡乱的就着铜盆里的水擦擦身体,便跳上床去,揭开锦被,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被内,抱着膝头酣酣睡着,那摸样可怜的紧。将他柔软的身子抱在怀中,爱怜的摸摸圆圆的小脸,不经意的把他给惊醒了。
“舅~~~”嗲嗲的声音模糊的响起,努力睁眼看我一眼,蹭蹭的贴近些,放心的沉入更深的梦乡。
这孩子,叫人如何放的下呵……
三年前,我错误的估计了荀芩的放浪程度,他的遍地风流终是惹出债来,这孩子的母亲抱着刚出世的襁褓,趴俯在无厌脚下苦苦哀求,为难且哀伤的无厌又能多说什么呢,恨只恨荀芩罢了,于孩子却是无关的,只是那女子福薄,不到半年光景便香消玉殒,留下这么个孤苦无依的婴儿。心里横着心结,那阵子无厌也无暇估计到他,念到是荀芩的血脉,吃喝纵然是不愁的,可是没有母亲的呵护,小小年纪自己蹒跚的学着步,叫人看着揪心的疼,想我和小魄也是这么跌跌撞撞的成长着,好在那时身边尚有彼此,而……这孩子呢……禁不住就多疼了他些。小孩子单纯,谁对他好,心中自是有数的,也自然亲近的多些,即使早已经分院独住了,仍是经常的悄悄摸过来寻些温暖。
将他的脸蛋挪出被外,免得妨碍呼吸,我轻轻的抱着火炉似的孩子,无奈的叹息……无厌必是恨男子这般的留念花间吧,荀芩如此,我偏也如此,她心中的苦压抑了很久很久,才会爆发出来狠狠的教训我一番,只是,我仍是伤了她的心去……
不让那孩子随荀芩叫我叔叔,在无厌认下他后,让他唤我舅舅,一来拉近些他与无厌的距离,二来也给荀芩点压力,省得以后又旧病复发,弄的家里越发的乱。好在过了三年,荀芩也收敛了很多,无厌从失落中走了出来,加上这次终于怀有身孕,日子也渐渐平静下来。然而……湮灭事实般的,这孩子更加被忽略的彻底。
一早天方亮,正沉迷在梦乡,内室的门却被杀气腾腾的推开,动静大的可以惊醒死人,而我,毕竟还不是死的……
挑开床幔望去,没看到来人的容貌我便知道大事不好,正在眼前挺着的圆滚滚的肚子就已经说明了全部的问题,小心的将怀中的夙逡移到内里,无奈的起身拂幔而出。
“夙儿在你这里?”注意到我轻柔的动作,无厌无视于我刚刚起床处于半裸阶段的身体,恶狠狠的揪住胳膊便往外提人。
“姐姐……”一只手穿了半只袖子,另一只是却被人抓住,素白的中衣就这么轻飘飘的挂在身上,随晨风如旗帜搬的招展。
“你还认我这姐姐?”将我拖到偏室的廊下,无厌将手甩开,背身抽泣着。
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平日里打骂都是常事,无厌确实是按着长姐如母的做法对待我的任性和蛮横,既然出得门来,我便已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而她,偏偏使的是我最见不得的眼泪,且还是孕妇的眼泪。
一把抓过穿了一半的袖子,慌忙的上前擦拭着她的泪,心里不住的唾骂弥醉,他害我着实不浅。
“既然认我为姐,为什么我的话却是从来没有听进半分,章台之地难道就真的这般销魂?”一双红肿的眼瞬也不瞬的看着我,眼里蓄满了沉痛:“我也知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耐不住了,或是看上哪家小姐迎娶了过来,或是先纳了醉儿,我绝不阻拦,只是万万不要去那烟花污地了。名声其一,若毁了身子,叫我情何以堪。”说着说着,泪又滑落下来。
将她拥入怀中,那滴落在胸膛滚烫的泪,烧灼着我的心,说不出什么,也保证不了,弥罪那里有我的责任,而无厌这里,有着温暖的亲情,对我的无尽关怀:“姐,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等小魄回来,我便再也不踏入青楼半步。”只是,小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归
『盛享』三十二年夏,淼帝驾崩,举国大丧。大将军等武将欲立大皇子为帝,皇室亲王欲尊三皇子为主,双方剑拔弩张。十五日夜,大皇子全家主仆二千四百一十五口,一夜之间被人尽数诛杀,血满长街,十里之内,河水尽染。二十日,尊亲王控朝廷大权,率禁军十万于正极殿广场,拥三皇子称帝,此时,突然间杀声震天,大将军率兵攻进皇城,宫禁大乱,京城变成屠场,战事持续三月,殒命者数以万计,举世皆惊。最后宰相等文臣坐收渔利,奉二皇子继位,而这二皇子不是别人,正是离妃之子,宰相外孙,实年不满一十七岁,登基改岁,国号『鸿图』。
修竹离京遥遥万里,更朝改岁的动荡,于我们本是不相干的,只是离府同新帝渊源颇深,算起辈分来,离妃尊为太后,那我也该是国舅一级,只是这雀占鸠巢的罪过,正统血脉不来追究便罢了,我还稍有些安稳保命的觉悟,放着大好的形势,静悄悄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鑫皓国趁吾国无主大肆来袭。”
“新帝下诏广招将才以御外敌。”
“听说边境来犯的鑫皓军队已被击退。”
“陛下颁诏封仞鬼雄为镇西将军,不日就要上京受封了。”
一条条的小道消息,滋润着平淡的日子,传说中的传说,听起来像是故事一般的不真实。
直到……那故事中的人物……来到你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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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夹道,卷起漫天尘埃,掩袖躲在弥醉身后避灰尘,不经意看那鲜衣怒马、英姿勃发的男女,跨马扬鞭疾驰而行,一直向西去,心有所动,我急忙拉了弥醉回府。
刚到门前,果然见方才所见的骏马被门人牵向后院,满脸的喜色溢于颜表,不像是远客,却像是大喜,着实有些出我的乎意料。
走向正厅,远远却听到无厌的哭声夹杂着婴儿的嚎啕,我急忙提衣两步并一步冲上前去。正厅中央,一男二女立在当中,荀芩背手站在左侧,由得自己妻子趴在厅中男子身上哭的昏天黑地,一旁奶娘怀中甫出生四个月的凤瓴感应到母亲心情似的,陪衬的滴水不漏,一声大似一声的魔音穿脑。瞥眼间看到夙逡躲在柱后偷看,见我入内,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在我和来人间游移,终在片刻后欢呼一声扑过来,抱住我的腿磨蹭撒娇。
“舅~~~~”软软的呼唤,虽压不住厅内的喧哗,到底还是引来些许人的注意,一阵明显的抽气声响起,缓下我捞起夙逡的动作。
抬头,望进一双深邃的眼里,那眉眼,日日晨昏都在镜中见过,如此熟悉却又陌生冷冽的眼神,淡淡的,波澜不兴。时间仿佛静止了,就这么默默的互相打量,没有人再开口,安静的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