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望美人如月,远看烟海如波,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至身于九天云外,再不是这凡尘之人,再不曾有这凡尘之心!于是,开口吟了范仲淹的那首《赠都下隐者》:
梅福隐市门, 严平居卜肆。
乃知神仙徒, 非必烟霞地。
异哉西山人, 逍遥京洛尘。
门多长者车, 察脉如有神。
轩皇万余载, 此术了然在。
精意洞五行, 飞名落四海。
结舍拟沧洲, 东池接御沟。
兰芳披幽径, 琴樽在小舟。
清夜泛月华, 宛是江湖游。
他日上云去, 兹为黄鹤楼。
"好诗!空远悠然,只是有些离世之感!"荀佩潇温温叹道。
"岂不知晏殊确有离世之意,可惜身不由已罢了!"我笑。
"先生惊世绝才,怎会与佩潇一般,有如此闲云野鹤的想法!不过,到让佩潇倍觉喜欢,佩潇也随一首。"说罢,淡淡启唇吟道: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轻舟兮济洛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呜兮发櫂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整首诗被他那清缓的声音念了,潇洒悠远,雅致中不失男儿硬朗,且颇有楚辞之风!我不由连连点头道:"其人也妙,其诗也妙,晏殊想不说好都难,甘拜下风!"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轻流转,含笑道:"先生取笑我,不好!"
我大笑,道:"别叫先生,好生份,就叫晏殊吧!我也叫你佩潇可好?"
"自那日津渡相遇,便知先生非凡人,可惜"荀佩潇轻皱眉黛,"可惜,若非那日有急事,你我,也不至于一别一年有余。若日日如今夜这般,对月当空、把酒论诗,那应是何等惬意之事呀!"
我扑噗一笑,"什么非凡人呀,只不过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杠的无用书生罢了!"
水波流动,他用温柔的眸子望我,"便是这媚到骨头里的笑,让我确认龙舟节那天的国师就是先生!"
"哦,龙舟节?你也去了么?"
"自然,本来一直寻找先生。后听闻这新任国师也名晏殊,便起了来京之意,可惜一直琐事缠身,直至龙舟节那天,才得见你!"
"怎不见你找我?还有,一口一个先生,好象我多大年纪一样,再叫,我可恼了!"我嗔笑道。
那人负袖而立,紫衣飞袂,点头笑道:"长久以来,佩潇都不信人!可是,遇到殊儿,竟一下澄明起来。与你,即使在沉默里,也能感觉魂魄的相互倚近,也许,这便是缘份吧!"
密长的睫毛,在月光投影下形成一道屏风的弧度,掩得那眸如透过树稍的明星闪亮。
我不禁眯眼望了,再不能言语--缘么?确是真的!他是我入世之后,第一位识得的朋友,虽然言语不多,却相互之间暗流着一种莫名的亲切,让彼此不得不吸引,铭记!难忘,并非因他这皮囊。我见过的美人也可谓不少,聪智灵秀如周允乾、冷傲孤烟如宇文留琉,娇艳妖冶如东方清阳,但都没有如荀佩潇这般,给我的那种安宁与沉静之感,他就如清晨清新自然的空气,让人倍感心神清爽、香怡沁人,然后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想及此,再吟哦道:"
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
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
根便密石秋芳早,丛倚修筠午荫凉。
欲遗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
那人轻笑,舒展紫袖,举了清羽敬我,道"
烟波湖畔话芝兰,柳影遮斜几片寒。
愿以乾坤为巨室,邀君与我卧其间!"
一身风华,依水而立,似乎已经融入这黎明前的夜,带动着天地万物,都在苏醒!
我望着这美人渐近痴迷。
呜--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鸣,如响箭般划破烟波湖上这寂静的袅袅夜空。
齐风立即放下船浆,警戒地站于我身侧四处张望。
"殊儿莫怕,是接我的人来了!"荀佩潇说道。
这就要走么?我不禁有些不舍,从怀里拿出一面铜牌递到他的手里,笑道:"下次再来,但凭这令牌就好,切莫再翻墙而入了,实在不配你这美人!"
他呵呵低笑,紧握了一下我的手,道:"后会有期,殊儿!"
说罢,随着秋风整个身子竟荡了起来,一掠便掠上了岸,而清雅的声音,自半空中缓缓递进船舱,"经过此夜,我更加把殊儿刻在心里了!殊儿,他日再见!"
望着那人飘远的方向,握着手中尚且温温的清羽,我黯然失神,半天,才轻轻吐句: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荀佩潇呀,我又何曾不是把你铭刻于心?你是我在这世上遇到的第一位朋友,且心心相映。怎能不珍惜?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来去无影。叫我、叫我总是如此被动,还真个不甘心呢!
回到房中,低声说:"此事,莫让他人知道!"
窗外那人应道:"是!"
帘外谁来推绣户
十月初一么?
我敲了案角盘算,这生辰到并不是大生辰,可那东方禹,怕是要借题发挥了呢!想及此不觉轻笑。
"殊儿在笑什么?"离着日子越近,这人来的越是殷勤。此刻蓝衣一闪,我便落入了他怀里。"看我这扇子画的好不好?"
接过那人亲手绘制的宫扇,玉骨清筋上,苍劲刚毅的字再配了那株劲松,到是恰如其分的和谐风雅。
我不由满眸含笑,搂住他颈项便吻,"锦月亲手制的,当然是最好的!"
那人到好象窘了,望了望一旁戳立不动的齐风,道:"你这阴阳侍卫......"
我就喜欢他如此表情,不由又亲了两下,私语道:"好吧,今天先且到此,待到、待到那十月初一么......"
言外之意,溢于言表!
那人喜上眉稍,激动道:"好殊儿......"竟又要吻上来,被我一闪身的躲开,笑着学他:"我这阴阳侍卫......"
他无奈笑了,而一旁的齐风翻眼望天,却,还是一动不动!
东方禹大恼,而我大乐......
临回宫前,东方禹仔细端详着我的脸,说道:"觉得殊儿这几日眉眼舒展灵动得很,可是有什么好事么?"
我斜望他,假笑道:"你的生辰,算不算好事?"
那人这才心满意足地摇着扇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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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佩潇依旧会来,依然在晚上,依然翻窗而进,依然被齐风圆溜溜的眼睛瞪!
问他何苦如此,那美人笑回:我们初识便在这夜下,殊儿不觉得这夜因我的到来连星星都明亮了么?
我大笑!随即尽向他找听那笑傲江湖之事,他温温安慰我,"殊儿便是这笼里的雏鹰,总有展翅高飞之日的!"
我只是苦笑连连。有么?不知道,如今连这人,都不是自己的了,还谈什么展翅高飞?说是纸鸢还差不多,即使飞得再高,而那线,却在东方禹的手里握着!
一日,他掏出一只玉瓶送我,说此中装的便是那白玉凝露,可治百病,尤其这沉咳之症!
握住那玉瓶,心内不觉百感交加,因这玉瓶,我失去了、失去了一个人!没想到,因这玉瓶,我又交得一位至友!
他见我戚然,温温含笑,缓缓说道:"殊儿莫舍不得,这物件虽珍贵,但并非世间无有,你只管用来。没了,我再送你!"
说的轻巧,这物件确实珍贵,否则,你也不会只送我一瓶。想来,也是费尽周折才得来的吧?
没问他出处,只为这份珍贵情谊,我揽着他的手,抚着那兰鸣,教他一曲《高山流水》!
那美人高兴得扬眉飞盼,整个人立即光彩起来!笑得山河失色,笑得我那烟波湖的垂柳,都不敢再轻浮飘摇!
而且这人绝顶聪明!只几日,便能流畅弹出,真真让我大惊失色!
忽一夜,因朝堂琐事做多了,颇是劳累,早早躺下,才拥着被子朦胧睡去,便又被这穿窗美人摇醒!
他阻止我起身,只是坐在床,握住我的手,缓语说道:"殊儿,我要走了!"
我大急,忙坐起来拉他问:"前日不是还好好的么?何事如此着急?能不能不走?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那美人扑噗一笑,皎洁的面如水温柔,"一问便是一连串,你到叫我先回答哪个才好!"
我闷声不语!
他哄我,"好了好了!等我事情办完了,自会来找你!"
我恼,"每次,你都是来无踪去无影,且不告诉我任何事情,让我找,都无处可找!成心戏弄我这傻人么?"
他忙扯了被子给我披上,轻声轻语道:"你身居庙堂,如何能出去找我这平民百姓?而且我又为江湖中人,飘泊不定,你更是难找,自是只有我来看你了!"
见我望他,闪着柔和平润的眸子再说:"那《高山流水》我已经会了,而那子期伯牙的故事我也记住了!这份知音情意,是说断就能断的么?我定会再来找你的!"
我笑着向他赔不是,"这半个月来,有你陪着,便觉这夜短暂多了,如此一走,只觉得这心里空落落的!"然后捧起兰鸣递到他手里,"这兰鸣你带走,这样,想忘了我,也难了!"
他惊喜,推却道:"这如何使得,这琴可是你命根子,而且,若是赠我,某人问起来,你如何作答?"
我知他所指何人,笑道:"如今我身为国师,想做张琴还难么,到时做一个更好的就是!"
此刻,窗外又传来呜--的一声清鸣!
那美人突然抱住我,喷着温温的气息道:"真想、真想就这么把你抱走,一起过那闲云野鹤生活!"
我轻叹,紧紧回抱他,在他耳边道一声:珍惜!
那人在我脸上一吻,迟疑半天,才又开口道:"殊儿,若有一天,发现我有欺瞒你之事,却是情非得已,你会原谅我么?"
见我笑着点头,便携起兰鸣,紫影飞旋,凌空飘出窗外......
只剩我一人,拥着被子,独自望着这夜幕,越拉越长!
欺瞒我么?你本来就有好多的事,没有与我说过,早就欺瞒了,我何曾怪过你呢!
后来东方禹问我怎么不见了兰鸣?我回眸告诉他:送别人了!
他问我什么人,我笑而不答。那小气人拉了长脸,竟一天没有理我!
我哄他道:"那琴旧了,音质已经不好,便随手给了别人。如今,我正派人找那千年古桐,到时候,做两张绝世好琴,你我和奏,岂不更好!"
那小气人,这才展了眉眼,道:"但愿,那只是别人!"
我讪笑!
可是,我与荀佩潇之间的纯纯友谊,怎是他这小气人所能理解的呢?若真告诉了他,怕被他想出乱七八糟的事来,何苦节外生枝。便咬了牙不说!
慢慢的,见我不提,他也便不再问了。
祥云瑞起寿樽开
日正中天!大殿于漫漫阳光下宽阔辉煌。
站于鼓后,玉袖高耸,长发披肩,我起手下落!咚......咚咚......咚咚咚
而声音随着紧凑鼓点,倾洪而出: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洛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而场中央,小太子东方京云一身金盔金甲,戎装上阵,手提旋龙宝剑,随着鼓与歌的节拍,动若蛟龙,舞动如风,看着他一势长虹奔月,我再接着唱: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而事先铺就的金黄菊瓣,伴着东方京云的舞动,旋于半空之中,剑身两侧,若漫天金雨,纷纷扬扬,四散飞溅!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洛国要让四方
来贺
东方禹,你不是想要那万里江山么?你不是渴望那黄沙漫天的战场斯杀么?今天,瞧在你生日份上,我便把这曲气势磅礴的《精忠报国》送给你。让那战鼓隆隆,敲热你的血,让那漫天菊花,迷漫你的眼,让古战场的腥风血雨,点燃你雄霸天下的雄心!
可是,这一切,我只希望你享受一次,听过、热过、点燃过,便满足了,至自后再不想这战场斯杀之事!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洛国要让四方
来贺--
随着这最后一句高昂上挑,只见那东方京云横空而出,旋龙长剑映着太阳的光芒,直入云宵!而我的手势也在这一刻赫然而止!
全场一片静寂,竟似从未有人在,竟似从未有过那歌、那舞、那鼓!
我与东方京云喘息着,遥对而笑!
这场面早在我意料之中!这些文人早习惯了咏诗作画的儒雅清平生活,又没有经历过那些打打杀杀的岁月,如何能见识过这战场飞扬、气势磅礴的战歌呢?不惊,才怪!
"好--"不知是谁最先惊醒,一啪桌案,高声呵喊!接着,掌声雷动,若万马奔腾,响彻整个大殿!
我轻笑着放下衣袖,把纠缠全身的长发敛于脑后,然后,缓步走向东方禹。与东方京云一起拜道:"晏殊(儿臣)恭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大臣全随我跪于殿上,高呼万岁!
东方禹凝睐看我,半天,才抬手示意,"众爱卿免礼平身!"
波光轻转,我坐于这寿星老儿身侧,笑道:"今日皇上最大,晏殊为皇上咏上一首酒诗如何?"
然后抽了被他紧握的手,拿起酒杯给他倒满,启唇唱道:
阊阖天门夜不关,酒星何事谪人间?
为君五斗金茎露,醉杀洛南千万山。
"小猪儿今天又让我们这些俗人开了眼界了!不仅诗好,歌好!这劝酒的歌么,也真真是气势非凡、与众不同呢!"东方清阳已经喝得颜酡红粉,斜斜靠了杨博,媚笑着点我。我朝他呲牙一笑,心道,这妖精不知道又喝了多少酒,今夜,怕是有人又要遭殃了!
不由朝杨博同情的点点头,那闷葫芦却笑得好不幸福。
我无语问天。
"晏殊国师,人若天人,歌若天赖,而这胸怀气魄么,也云盖四野呢!"那一身青衣的宇文留琉,傍在周允乾身侧,捏了酒杯,不咸不淡的插嘴道。
我素来不喜他,也懒得解释这诗乃前人之作,只得应付一笑道:"文王殿下过奖了!"拿了酒,便抿唇细饮。
"还是如此德性!"那宇文留琉轻哼道。周允乾看我一眼,忙斟了酒堵他的嘴。
东方禹私下握住我的手,道:"真是酒鬼,少喝点,这酒不比哥哥的烟脂红,辛辣许多。小心明天又要头疼!"
那宇文留琉又哼,冷笑道:"呃,洛王如此爱惜晏国师,真个让人羡慕。只是人有悲欢离合,到时,岂不是要伤心死么?"
这人忒不会说话,人家生辰,一口一个离别,一口一个死的,好生无趣!我挑眉一笑道:"这可真是让文王殿下操心了!莫要说我们没有分离,即便真有那分离时刻,也不会象某人,这才走几日,便受不得那相思之苦,哭哭泣泣的又回来了!"说罢狠狠瞪了那狐狸几眼。不争气的东西,净引这外鬼来气我们!
那两人脸色同时一白,宇文留琉便要发火,被周允乾犀利的目光制止住了。
这时小太子已经换好衣服,稳稳当当走了过来,坐于我身旁敬酒道:"晏殊,今日多谢你了!"
东方清阳看他可爱的小侄子到了,马上来了精神,伸手掐掐那嫩脸蛋儿,道:"这剑术是晏启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