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入血肉的声音,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没入琉嘉的左胸。陌生的少年神情恬静地侧身,抽刀。琉嘉连血都没有喷洒出来一滴,双目圆睁,倒地,归于无声。
瑞谨啧啧赞叹:"好精彩的说辞。不过,这么了不起的人怎么连小楠的一刀都躲不过,就这样死了呢?"
"他没死。"
瑞楠俯下身,试了琉嘉的呼吸,号了琉嘉的脉,拂下琉嘉的眼皮:"刀穿透了心脏,早没有了呼吸和脉搏。"
瑞谨大笑起来,笑容阴狠无比且伤痛欲绝,我的背抵在了墙上,瑞谨的手已掐在了我的喉咙上:"宝贝儿,你还想说什么?"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只有艰难且坚决地摇了摇头,眼前瑞谨写满悲愤与憎恨的面容渐渐迷离。
子泠,你在哪里......
"......干爹......"陷入混沌前,瑞棠的呐喊传来。
"......瑞棠!你要护这个貉露的细作护到何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很吵,同样是饱含刻骨的仇恨。
貉露的细作,是指我,而我还活着,虽然嗓子,脚踝都在疼。
活着,才能听到别人诬蔑我,活着,才能感觉到疼痛,真好。
"枫哥!有些事还不明了,他还不能死。"
"哼,他藏着貉露王族密制的伤药,他又会说那么地道的貉露话,秋先生死时惊诧的表情,不都证明了他就是真凶!"
瑞枫和瑞棠在我的床前,一个推,一个拒。
瑞枫指着我:"那个细作醒了!"
瑞棠扭过身,连同瑞枫目不转睛地盯着撑起身的我。
"琉嘉呢?"我的声音喑哑。
瑞棠咳了一声:"处理掉了。"
"怎么处理的?"
"用化尸药化了。"瑞棠坐到床沿,不知道是哪里的床。
我抿了下嘴唇:"他没死......真的化了?"换句话说,我不相信他们的眼睛。
琉嘉的心脏的确被刺穿,可他的灵并没有离开他的身体。琉嘉没死,就意味着他还会施展幻术,也就根本不能证明他死得尸骨无存。
于现在的我而言,哪怕一个极简单的幻术,我都可能破不了,可我却能看清任何繁复强大的幻术。琉嘉的幻术骗不了我,但这些人就不能保证了。
瑞枫冷笑连连:"老六,你听听,他早已理屈词穷。你可不要被他的外表给迷惑了!"
瑞棠递过来一件里衣:"干爹给你一天时间证明自己的清白。"瑞棠慢慢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用一种平淡而轻柔的语气说:"看到你执拗地摇头,我就感觉你不像是在说谎。"
"谢谢。即使我可以证明,一天的时间,还是不可能。而且......地点也不应是在济炀。"
瑞枫讥笑:"那应该是在貉露才行了。老六,你真白白给他求情!"
"是啊,无论我是否能证明我的清白,瑞谨都不会放过我的。"
叉手靠在雕花隔门边的瑞楠插话:"这话倒不假。"
"虽然如此,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先去弄明白。我想去看看那哑僮的尸身。"
瑞棠迟疑了一下:"小孟--秋先生那僮儿的尸身已化做了一滩浓血,而碰触到那血的人,也中了毒,手指开始溃烂,结果,被截去了手臂。干爹说......"瑞棠长叹。
瑞楠的眸光掠过来,搀杂着一点怜悯,接过话:"干爹说,你若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若敢服了那血凝成的干粉,也能饶你一死。"
饶我一死......
"瑞谨怀疑我下毒杀人,他让我试毒,我死,固然无话可说;我生,更坐实了我下毒的事,他会让我生不如死。"
瑞楠拂开珠帘,离去时,漫声说:"这话更不假。"
瑞枫小心翼翼地将磁瓶中血红色的粉末倒在我的手心里,我并起食,中二指,蘸了,涂在舌尖,然后一口气倒在嘴里。
血粉香气扑鼻,赫然是当日翼南王府,找到息索魍时,闻过的味道--夹央对我下的毒。夹央也是介非的一颗棋子?那樱渡?乾宇呢?还有子泠......
还有我?
起初,围在我床边的瑞棠,瑞枫,瑞楠和刚才送血粉过来的瑞谨另一个干儿子,瑞栩,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的每一个动作。瑞栩到后来,跑出屋外,躲了起来,就连瑞枫也别过头去。
我躺回床上,想找一些词来形容自己的心境。
荒凉,渺茫,沉寂,还有生的希望......
那种毒,我中过一次,我还活着。可,再中一次,我凭什么会得出我会相安无事的定论?
因为冥冥之中操控这一切的介非吧,虽然他对我步步为营的原由匪夷所思,可我知道他决不会就这样让我轻易地去死。
介非为我安排的通往死亡的道路,定然花样迭出,精彩纷呈。否则,他做不了一个能够覆灭紫族的叛徒,也不配给我寡廉鲜耻地苟活着的动力。
以身试毒且安然无恙后,我成了这个揽月阁的主人。阁楼仍在碧秋庄之内,可档次和秋月苑不可同日而语。
瑞谨待我甚好,锦衣玉食供应着,成群仆婢伺候着,在这风暴前的平静里,许是依了叶知秋死前写下的方子,我的病大有好转。若不是脚踝上索着一条精钢制的长链,那我现在的生活可称完美。
望着镜中黛眉淡扫,朱唇漆发的倒影,听着自己轻轻拂出行云流水,冰泉溅玉般的琴音,面对一两张由惊艳,到痴迷的愚昧嘴脸,我都会平空生出十二分的恍惚。
恍惚之后,便是一阵阵的反胃。
紫族的人都有不似人间的美丽,我正是一件待市而沽的奇货,过了年的正月十五,天涯楼的盛会,就是底盘揭晓的时刻。
我要活着离开这藏污纳垢的场所,活着逃离一切桎梏我的樊笼,去貉露。
那里有封印在冰雪中的结姬,蒙尘的空镜,身份神秘,强盗一样的五公子,还有策划连环的阴谋,妄图左右他人命运的介非。
我躺在纱帐中,无眠。淡淡的月光投进帐里,满榻清辉流转,柔和似水。
明日,正月十五,我在济炀看到第五个满月。
明日,不知应了谁的主意,花街柳巷的品花会,市井百姓的花灯会,风雅之士的咏月会,三会合一,成了个雅俗共赏的花月盛会,取人面如花,花灯如月之意。
明日......
子泠,过了明日,恐怕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你还会么?
天涯楼,唯一能与青月聚齐名的酒楼。
北方人可能会没听过奉国或更早之前的奉州有个青月聚,但无论天南地北,却都知道济炀城外沁水边有天下第一楼,名曰天涯。
青月聚以利博名,天涯楼以名博利。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都偏爱来此楼吟诗作赋,还有才子佳人的稗官野史,烽火连天的峥嵘岁月,天涯楼里的故事和它身边的泱泱沁水一般悠远漫长。
而今日,我的故事也会刻在楼上的某一块青石里。
来到天涯楼时,楼外华灯初燃,美伦美奂,仕女游人,接踵磨肩。
欲在品花会争香斗艳的一众男女已候在二楼各自的厢间,俱是才艺卓绝,倾城之色。
三楼,今晚风清月白,沁水上的浮冰流晶映射着月色星光,文人的诗赋想来已入佳境。
品花会,女尊男卑,女子十二,男子三,来自京都以及各地名楼名庄。碧秋庄,也就是我的位置排到了十。
将头枕在桌上休息会儿,就听身旁的红昙叫了起来:"果然寸步不能离开公子,怎么我就出去一会儿,公子怎么就趴桌上了呢?公子不知道自己的头发又短又滑,梳好这么一个发髻足足花了一个时辰么,弄乱了如何是好......"
"乱了就乱了。"
红昙扳起我的肩:"乱了就乱了?说的轻巧,不要忘了庄主是要公子得的是花魁!"红昙睁大了那只仅存的眼睛,一寸寸地审视了我的上上下下:"幸好公子这脸也不用敷粉,不然,弄花了妆我就更别活了!我又长这副怪样子,庄主不知能把我卖到哪儿。"
我从桌上取过红昙方才出去拿过来的手炉:"红昙,你本来就福短禄浅,瑞谨又派你‘伺候'我,你就更有早逝的迹象了......你不会活到那一天的。"
红昙夸张地打了个冷颤:"净说这些瞎话来唬人!"
"没骗你。"
红昙脸颊微红,歪头含笑:"公子长得和画里的人一样。你就是不跳舞,往台上站着笑一笑,也拿得花魁了!不过,这次品花会重艺轻色。"红昙凝眉:"水云楼的茱薰姑娘要在这次品花会上献艺,正好排在公子前一位。听说,天王都听过她的演奏呢。"
"英靖昆?"
红昙拍拍胸口:"公子,有些名字你在心里说说就是了,可不要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红昙半掩着嘴凑到我耳边:"都说天王惧内,后宫的女人都丑得很,天王去勾栏自然也没什么稀罕的了。"
天王惧内,难怪那个天后娥姬的甥女彦宁郡主会成为子泠的上宾。
当日,彦宁说我是进献给子泠的男宠。可如今,我境况实比她口中所说......还要卑贱不堪。
"公子,你也不要灰心。这次要求比试的曲子,舞艺都要是自己亲手编排且首次表演。茱薰是个抚琴高手,却未必谱得了好曲子。而公子这舞......"
"不也是他人编排的?"
"公子,有些话心里知道就可以了。你不说,我不说,编舞的人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要是我说出这不是本人编排的呢?"
红昙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公子,你可别。我还指望着您得了魁首,出了庄门,能带上我......也出去享两天福呢。"
"红昙,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若出了庄门,你就更逃不掉了。"
红昙轻喟:"公子说我真傻便是真傻,假傻便是假傻。"一点粲然的笑意在红昙的眼角溢开:"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公子也是......"
蓦地,楼下外堂一阵哄然叫好的嘈杂。
红昙垂了头走开,推开一线窗扇向下边的舞台张望,一会儿又端了张椅子放在窗边,对我招手:"开始了,来看看。"
这个厢间在天涯楼二楼左翼,能看到一楼比试的场所。
一个五尺高台,三丈见方,前置一琴案。第一位穿着妖艳的女子正跳着一支西域舞。
台前一排红绸铺就的桌椅,端坐着诸位名流要人,风雅之士,年龄从十七八到七八十不等,权当评委。
台上的舞姬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尽显柔媚。别样风情的舞姿落在看客眼中,燃起灼人的欲念。由胸臆间升起一股难忍的酸闷,我也要这样么?
红昙情不自禁地为她叫了一声好后,讪讪地朝我一笑:"公子,她......"
"没关系,女子的风情本不是我可媲美的。"我思忖一下:"帮我找把琴,还有笔墨。"
"公子,您......这会儿您让我去哪儿找琴呢?还是想一想您一会儿要跳的舞吧。"
我手指门口:"快去。"
红昙一跺脚:"唉,才夸了你!"转身去了。
赏舞,听歌,品曲,不一会儿便兴趣索然,我由恹恹欲睡到伏窗而睡。朦胧中也知道有些凉意从脚底直透上来。天涯楼内虽然温暖如春,可对我来说,还是冷。
应该把我的裘衣披上......嗯......披上了,红昙已经回来了吧......
"主子......"
我猛地睁开眼睛。
"公子,公子,你怎么睡着了?哎呀,你的头发--幸好还补救得及。"红昙拿起篦子轻轻地拢了拢我的头发:"你的琴拿来了,现在可要用?"
睡糊涂了,把"公子"听成了"主子":"再等等。"
"下一位该是茱薰姑娘了,她是这次品花会的重头戏。"红昙不无担忧地搓了搓手:"她可能比第一个跳舞的盈袖姑娘还难对付呢。庄主让您夺魁,简直是......"
"强人所难?"
红昙咬了下唇,犹豫了稍许,重重地点了下头。
我转头,目光落在正缓步登台的茱薰身上。
十八九岁,风姿绰约,娴静沉稳。茱薰身后是两个垂髫的女婢,皆比红昙小些,一人捧琴,一人奉香。
茱薰自做琴曲"相惜"。琴弦颤动,铮然入耳,茱薰倚弦而歌。已分不清人声还是琴音的旋律由清而浓,如忘忧花的绽放,孱孱而慵闲,却骄傲地展现层层的清丽。
满座惊绝惊艳。红昙先是如痴如醉,继而替我忧心。茱薰一曲终了,余音不绝,红昙已是颓败不堪,认定我必然无望。
"拿上那把琴,我们下去。"我不理会红昙惊诧困惑的神色,径自向楼下走去。
在楼梯拐角处和茱薰擦肩而过,我侧身让道,茱薰目不斜视地向前,听她身后的一个女婢轻呼:"好美的人。"
我驻足:"请茱薰听听我的曲子。"
茱薰未转身,只稍偏过头,微微颔首:"好。"
我蒙上了面纱:"是首好曲子。"
登上舞台前,红昙桃子一样粉嫩的脸上满是心急火燎:"公子,你不跳舞了?弹琴......这怎么能行呢?这,这怎么行!"
我从红昙手里接过琴:"怎么不行?"
红昙半张着嘴,愁眉紧锁:"公,公......子?你别吓我啊。"
我回头望了一下大厅,大厅高堂满座:"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虽然卑鄙,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昨日,瑞棠的话字字在耳:干爹说,若想干爹放过你,明日花月盛会,你必须要......夺魁。然后......再等一个时机......
四个月来,琴棋书画舞等各项才艺,我都故意表现得极为笨拙,瑞谨却让我去夺花魁。
瑞谨的用意想来并不在此,他要的应是不仅让我名扬京都,接着去做他的某颗有着特殊用途的棋子,而且用一种我所无法预料的方式,使我生无望死无门。
不管瑞谨是否认定我欠了他叶知秋的命,我却难脱干系。
我现在能做的,只是如瑞谨所愿。
想想十年来,也只有那个面冷心热的医者,肯在不夹杂任何目的隐私的情况下善待我。
十指灵动,一曲"相惜"自琴弦潺潺流出。我的琴技不比茱薰,可看看在座的反应,远比茱薰来得不凡。
每个人都明白这不是简单的重复,因为历年品花会都明文要求献艺的伶人必须表演自己独创的曲和舞,并且这节目须是第一次当众亮相。
也就是说任何节目都不可能相重,也就说相重的话,只能说明有人抄袭他人之作,而这正是品花会的大忌,会毁了任何人,庄,楼的声誉前途。
一曲未了,茱薰那个说"好美的人"的女婢已满脸怒容的冲上台:"他,他......剽窃我家姑娘的‘相惜'!"
我不理会她,自顾将这曲从容奏完。
四下起初混乱不休,众人待那个坐在台前四十岁的男子起身后立刻鸦雀无声,静观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我朗声说:"请茱薰出面一叙。"
茱薰敛衽登台,近乎倔强地维持着冷静:"在品花会上剽窃他人,公子还有什么话说?"
"我想问,相惜可是你一人独自完成?什么时候完成?如有琴谱,琴谱可曾丢失?你在除了水云楼之外的地方演奏过它么?当众演奏过么?"
茱薰迟疑,应是斟酌字句:"当然是我一人独力谱成的曲,两月前完成。有琴谱,但为防止有人妄存非分之想,曲成之日,已被我烧毁。天下人人皆知在京都品花会上表演的任何歌舞琴曲,都是舞姬或琴师本人呕心之作,且在天涯楼是第一次示众,这曲‘相惜'自然也不例外。"
"那就是说,在品花会之前,不可能有人知道这首曲子了?"
茱薰的女婢冷哼:"怎能保证没有居心叵测者觊觎姑娘的琴曲,暗地里偷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