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如果这般推测没有错的话,自己身处的时代距离二十一世纪至少有两千五百年──同时亦是个相当混乱的倥偬年代。
不过即使知道这些又有什麽用?
古往今来,数千年──随著时代更替,西亚的霸主们走马灯似的换过,征服-掠夺-再征服-再掠夺──周而复始,而这片土地却没有享受过一刻真正的和平。
房廷叹了一口气,虽然也不想就这样被历史的洪流埋没,可是凭一己之力,他又能做些什麽呢?若是回不了二十一世纪,回不来加沙──那麽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说不定会同史书上所载,被强权的侵略者斩杀,尸体随著湮灭的城市一同化作荒芜土地上的一捻沙砾……
被这般的消极的想法所累,原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也变得更加郁结了。
第五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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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抚的海风改变了方向,是夜星色稀疏,一行人从耶路撒冷城内溜出,潜行在暮色中,企图掩盖自己的身形。
“伯米勒……”途中一个声音颤颤地唤道,“你把耶利米放出来了麽?”
“陛下……先知大人一切安然。”伯米勒回道。
“是麽,那太好了……”苍老的手覆上自己的胸口,宽慰道:“愿主护佑他。”
虽然这麽做早已失去了实际的意义,但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些,西底家还是决心在逃离之前释放他──那位时常谏言的先知:耶利米。他之前就曾预言,如若犹太反抗迦勒底人,耶路撒冷必遭破城,可是当时自己被佞臣蒙蔽了双眼,看不清大势所趋──以至没有在一开始就采纳耶利米的意见同尼布甲尼撒妥协……才会招致如今的祸端。
不过即使是後悔都已经来不及了呢──自己在位十年间,受到巴比伦的挟制,一直就是个碌碌无为的王──也知道,背叛巴比伦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後果,十年前那被掳去巴比伦的侄儿约雅斤便是前车之鉴……可是,西底家始终对拜托巴比伦的统治抱有幻想……这般便受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撺掇,改投埃及的羽翼寻求庇护──妄图得到更好的待遇,谁知却落得个弃城逃跑的下场──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啊!
迦勒底人围城已有十八个月,城内饥荒、瘟疫肆虐──如果投降,巴比伦王定不会饶过自己……西底家没得选择──这般经过反复思量,他还是决心携著亲族们趁夜出逃──
事先已经让人打探过了,巴比伦王的将军尼甲沙利薛、塞加尼波(三甲尼波)、撒西金、拉撒尼都在卫城前驻守。他们在那里扎营帐,是不会发现自己已从王园两城中间的门出去的,迦勒底的军队今晚很安静……逃脱的计划或许能成功──
自己可以先在亚拉色蛰伏一阵,等待风波过去,再找机会越过西奈,直奔埃及──
他有足够的金银在底比斯安度下半生……若是法老支持,将来也许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这般盘算著,西底家突然感到一股释然:已经到达耶利哥了,这里即使是冬季的夜晚也是那麽闷热呢……穿过此地,亚拉色就在眼前──很快……自己就会安全了!
“真是个笨蛋。”
同样隐於夜色之中,在耶利哥茂盛的密林中静静等候著猎物上钩的男子,看到那自作聪明的犹太王携家带眷,还拖了好几箱财物跟在後面时──不禁大摇其头:这副德行也叫“逃跑”麽?简直就像招摇过市──想让人不注意都难呢。
王料得不错──今夜这个懦夫便会弃城逃跑……命自己一干人在此处伏击,才等了那麽一会儿就候到了,真是太轻松了。
“阿嚏──”几乎是同时的,听到拉撒尼这般道,塞加尼波(三甲尼波)打了个喷嚏,惹得几位同僚真的以一副看待笨蛋的眼光瞪向他──
“切……我又不是故意的……”小小声地抗议,塞加尼波嘟囔起肥厚的嘴唇。
“我去抓他!”趁著这个空档,好大喜功的沙利薛“霍”得一下起身,率先冲出去准备拦截西底家,撒西金也迫不及待地追出去──知道他们两个喜欢争功,拉撒尼拧了拧眉,翻身上马招了亲随跟在其後──
“喂……等等我啊!”塞加尼波腆了腆圆圆的肚皮,大声嚷道──却无人搭理,泄气地打了个嗝,唉……今晚吃了太多东西,连步子都几乎迈不动了──只好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最後面──
耶路撒冷。
四月初九,午夜时分。
方才得知弃城逃跑的西底家已经被捕获,这般便无後顾之忧了──历经十八个月的围城,收场竟是如此──一夜之间整个犹太王国就这样被自己抹煞──有点出乎意料地容易呢。
不过,现在还不到得意的时候……
一切还没有结束──
尼布甲尼撒抬起马鞭,指著面前高耸的城墙喝道:“攻进去!”
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如同潮水般涌进被轰开的外城大门……一开始,城外的迦勒底人便架起了投石机与攻城锤,熊熊燃烧著的烈焰飞弹呼啸著落入城池之内──即便是隔著厚厚的城墙,仍能隐约听到城内犹太人的恸哭与惨叫──眼见著浓烟滚滚,耶路撒冷在炙炎中舞动──高居马鞍之上,运筹帷幄的男子於嘴角扯出一抹意欲不明的微笑。
城内。
“亚伯拉罕……亚伯拉罕!”於混乱拥挤的人群中,逆流而行的少年呼唤著家臣的姓名,几近声嘶力竭──忽然肩头上一阵温暖,猛回过头,发现那左脸留著疤痕的男子正以一副忧心冲冲的表情望向自己。
“你去哪里了?老爹!我担心得要死呢!”见状,但以理又气又急地喊道,嗓音却被埋没在嘈杂的人声哭喊之中。
“我在找苏锡……他和大家走散了。”
“苏锡?!”但以理快速转动眼珠,“他……会不会和‘房廷’在一起?”
“──那个外国人?”亚伯拉罕惊道,此刻涌动的人潮几乎将好不容易聚首两人再度挤开……
城市的另一端,四散的火光使得陷入恐慌的人群纷纷向城外奔走,却不料冲进来的迦勒底士兵们堵在各个城门口,把逃亡的人们驱赶进甕城中──
“你们的王西底家弃城逃跑,已经被吾王擒获──乖乖束手就擒吧!做巴比伦的臣掳──吾王便会宽恕你们的罪孽!”
尼布甲尼撒的传令官在城堞处高喊,却让人群愈加骚动──衣不覆体的妇女,被石弹砸伤的老人,径自哭泣无人照看的弃儿混杂在一道,伴著焦臭与腐糜的气味,整座城池人心惶惶……
第五章 中
昨晚,也就是在迦勒底人攻城之前,房廷同亚伯拉罕家的几个孩子挤在一间陋室里休息──然後到了半夜,一向都非常警觉的他发现耶路撒冷的大街上有异动……随即诡异震动惊醒了熟睡的孩子们──这时亚伯拉罕冲进房里对著他们大叫──似乎是城内出了什麽事情!那情境就像是以军空袭前的那般让人手足无措!孩子们从铺上跳起来随著他们的父亲跑出屋内,房廷跟了出去──
就当他见识到破开一个大洞的城墙、被焚毁的房屋,以及被烈焰追逐四处逃散的犹太人时──一种时空错乱的感受再次袭上他的神经!
这般耶路撒冷破城的场景活生生地摆在自己面前,简直同二十一世纪时不时遭受空袭的加沙如出一辙!
即便是亘越千年,这方土地上人们的痛苦却从未改变呢──
房廷跟随著人潮,时不时听到“迦勒底”、 “巴比伦人”、“尼布甲尼撒”这样的词语频频出现,虽然听不周全,可是自己的心中已经有了眉目:
难道今夜这就是《旧约》上所书,尼布甲尼撒率迦勒底人攻占耶路撒冷的时刻?
虽然心中仍希望,自己是多虑了──但是眼前的猩红火焰却跳跃著告诉房廷──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就是可是那场著名的杀戮──几乎焚毁了一切犹太文明的血腥杀戮!
念及此,房廷的心中一片阴寒,感觉现在的自己已经从加沙的噩梦中……
坠进了另一个噩梦……
由投石机触发,发射进城内的石弹造成房屋倒塌,人员伤亡──不下於一枚空弹造成的伤害──
抹上松油和硫磺的“炮弹”呼啸著在人们的头顶上掠过,落地之处弹坑深陷,火势汹涌──让人触目惊心!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亲历古代战场,一睹冷兵器时代“石弹”的威力──可是此时此刻,来自文明世纪的房廷却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
若是过去,看到密密匝匝的弹痕,焦痕四布的街道一定会反射性地按快门,然後一心想著“如何抢新闻”!但是若自己的性命堪忧,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呢!
生命的威胁令朝城门行进的人越来越多,房廷使劲挤动身子也难在涌堵的人群中移动分毫──这个时候才想起要跟著亚伯拉罕……
“爸爸……爸爸!”
忽然一个熟悉的童音蹦进耳朵,低头一看──是苏锡!他也和亚伯拉罕走散了麽?
为防稚童被众人挤伤,房廷想也不想地伸出手臂揽住他,谁知男孩却扭动身子在自己怀中拼命挣扎起来!
“苏锡?是我──”想让男孩确认,房廷扳过他的小脑袋──可是男孩却挣动得更厉害──伸长了胳膊指向对面──
“爸爸……爸爸在那边!”
顺著他所指的方向一望,满目尽是蹿动著的人头,男男女女纷纷杂杂──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
并没有看到亚伯拉罕的样子呢,就算看到了──这般也过不去。房廷对著男孩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妄动!
“苏锡……苏锡!不要跑……”
危险啊!执拗的男孩最终还是挣脱自己的怀抱──冲著另一半人群奔去,房廷喊出阻止的话,却一时情急忘记了如何用希伯莱语说──
此时,为了要迎巴比伦王进城,原本就挤作一堆人群被强制分开,留出一条可供战车通行的大道──
就在城门开启、征服者的坐骑踏上耶路撒冷的土地之际──
一声童稚的哀鸣划破晨曦!
“苏锡!”
面前发生的一切让房廷不可置信地大喝──可惜时间并不会因此逆转,他只能眼睁睁看著那幕惨剧发生……
第五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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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疾驰而来的战车猛然撞上,幼小的身躯腾空而起,之後就像块零落的碎片坠向地面──
血液,就像一股渗流的小河,沁红了地面──火光之下泛出白花花的诡异色泽,苏锡摊开的四体就像小动物的尸身般横陈於面前……
眼看著方才还生龙活虎的男孩,短暂的生命转瞬即逝──房廷觉得胸口一窒,几乎忘了怎样呼吸──
然而冲进城内的迦勒底人却对之视若不见,无人将这麽一个稚嫩的生命放在眼中,他们只是径自驱赶著战车,生生从孩子的身体上碾过──有嫌他横於路前碍事的士兵,甚至用兵器想将之拨至路边……
一下,两下……眼见著滚落的男孩变得愈发血肉模糊,一股超越悲哀的愤怒从房廷的胸腔油然生出!
无所顾忌地冲出人群,一把抱过那已经消逝的小生命,房廷忿忿地瞪向视人命为草芥的迦勒底士兵们──
他的蓦然冲出,惊动了马匹──掌控马车的卒子好不容易勒止了马匹,同时位於战车上的男子也沈不住气地大喝:
“什麽人!挡在吾王面前是想送死麽?!”
扬起马鞭刚要抽下去,忽然眼前一亮──
“又是你?!”
听闻这蛮横的话音,觉得耳熟──房廷昂起头,率先是看到一脸戾气的沙利薛──然後是站於他身後,拥有琥珀双眼的男人……
浅栗携著一点金黄,淡淡的发色一如初次见他──那深凿的五官,一脸的英气,如此耀眼──教人想忘记都难做到呢!
原来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二世麽?
房廷从未设想过,自己与这传奇男子的再次相逢,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又见面了呢。
尼布甲尼撒弯起唇角,饶有兴趣地审视车轮前,怀抱幼童尸体的奇异男子──是上个月他亲手放过的俘虏吧──那张面孔至今还令他记忆犹新:虽然并不十分俊美,可是那眼神却是难得一见的倔强。
“你……们……怎麽可以……这……样?!”
他挡在马车前同自己理论著……是在说犹太男孩被战车碾死的事麽?一字一字,煞有其事的模样……原来不是哑巴吗?
不知为什麽,意识到这点……男人的胸中突然燃起一丝期待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