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夭和小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同样沉默的两个人,都没有插话的打算。
只是僵持得越久,陌九渊就越有可能追赶上来。
玄炎也知道。
但他最终还是微微软下心来,看着白寻枚极尽哀伤的双眼,说道,寻枚。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如果没有你的默许,雪鹏不会帮着我把信送到方泽和玄族那里。
玄炎知道白寻枚一直在暗地里帮着他。他先装作失忆,好让陌九渊放下警惕,继而悄悄来到冥天,让雪鹏把自己受困北溟,并且已经悉数恢复记忆的消息分别带给方泽和玄族,好让他们来到北溟,助他离开。他的计划中,方泽是用来在北溟牵绊住陌九渊,而他最终是要同玄族派来的人一起回玄族。--天下若说还有一处地方是陌九渊无法掌控的,那便是玄族历代所居之深山。当年他、天帝,甚至是陌九渊自己,都在玄族神山上下了庇佑的符咒,意在永葆这片土地的纯净无染。因此除了天帝,这世间再无人能够有侵入玄族的能力。
即便是天帝,当他果真如此行事时,恐怕也是要天下海陆重组之时了。
所以玄族是避开陌九渊最好的去处。
只是,玄炎没有想到,玄族竟然派来了玄夭和小龙。
--怎么会是他们两个?!
还在南疆的时候,夭儿和小龙先后不辞而别。他虽困惑,然而也明白夭儿和小龙身上实在是有许多事物是不为他所知,因此并没有前去找回他二人的打算。玄炎知道,他们总会回来的。再说,即便是他有找的心,又该从何找起呢?
......
没料到竟会在这个关头与他们重逢。方才在宴席上没有办法多说什么话,只是从玄夭寥寥无几的几句话中,玄炎到底是明白了,原来玄夭前一段时日是到玄族疗养内伤修复灵力去了,只是当时不好与他说明受伤的原因罢了。
--夭儿受的是什么伤?为何如此严重?
这个问题他一路上都在思考。现在回头想来,初见夭儿之时,这伤恐怕就带在夭儿身上了,否则以夭儿的灵力,断不会连苏湖的一条小小蛟龙都无法制服。
夭儿如今的灵力已经是恢复了。只是当时,应该只有一成至多。
普天之下没有谁能够让夭儿耗损如此多的灵力。
--尊贵如天帝,也不能。
所以,能够这么做的人,只有夭儿自己。
--然而,这是为什么?
玄炎正在脑中整理着这些涌动的思绪的时候,没有想到白寻枚竟然出了北溟皇宫,正好在他们到达渊海之时赶上了他们。
白寻枚方才分明还是黑而亮的黑发,此时已经赫然转变为一头银发。
银发三千。
一如前世之时,他银发翻飞,由那些高傲而美丽的雪鹏簇拥着,脸上带着冷漠而疏远的神情。
白寻枚。
这一刻,他终于还是恢复了记忆,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北溟灵兽之王。
白寻枚久久看着玄炎没有说一句话。他张了张口,然而最终,所有话语还是化作了一缕悠悠的叹息。
他的眼中也不再有一丝哀伤。他只是看着玄炎,问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挣脱了陌九渊的咒术。
白寻枚终于慢慢地展开了一个清淡的笑容。他嘴边的笑容比月色还要浅淡,然而却足以摄人心魄。你的灵力未必高得过陌九渊。正如陌九渊所想,你不应该破得了他所施的法术。
玄炎轻轻一笑,然而眼底却是抹不去的寒冷。
从来就没有失忆。当一个人有着无比强大的信念时,没有什么能制服得了他。玄炎轻轻笑着说出这几句话,仿佛在陈述一件轻松不过的事情。......而我的信念就是,永远不能待在陌九渊身边。
我,厌恶他。
白寻枚随着玄炎的解释一步步豁然开朗起来,只是在听到玄炎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时,身心猛然一震。
......原来陌九渊从来就没有成功过。那么,这些日子以来,玄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陌九渊相濡以沫、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天?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面对当时还一无所知的他?
......
玄炎说,厌恶陌九渊。他可以听得出来玄炎话语里深深的鄙弃。
......
陌九渊。他不能为此辩护什么。知道事实的人,陌九渊,他,还有玄夭,小龙,他们四个人,谁也不能为这件事辩解什么。......也许心底也有一丝不愿吧。然而不论是愿或不愿,毕竟已经在天帝面前下了保证,不让玄炎对此事知道分毫。
所以陌九渊想尽了办法不让玄炎记起他们的那段曾经。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玄炎忆起了那些前尘往事,那么,他将永远也不会原谅陌九渊。
就像今日。
玄炎看到的是,无尽的背叛,是陌九渊对天帝的屈服。
他却不会知道,陌九渊为了重新见上他一面付出了多少。不会知道,为了让玄炎转世,玄夭自愿毁去身为司火魔君所生来具有的九成灵力,以让天帝安心。
司火魔君,与司火神君同胎同卵,神君象征辰,魔君象征夜。他们都继承到了火族巨大的力量,然而玄炎的力量均匀平稳容易掌控,玄夭的力量却太过庞大,强大到连他也无法保证控制得住。
没有人知道天帝是否忌惮玄夭这无法预计的灵力。只是,天帝当时确实提出了,要玄夭自毁灵力,这是做为赦免玄炎给他转世机会的条件。
白寻枚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然而不能言语半分。
玄炎看不见白寻枚眼里涌过的一阵又一阵的暗涌。
他的目光望向渊海,耳畔是海浪一阵翻滚的喧嚣。
眼里,满满的是深沉的月光。
注定无法宁静的一个夜晚。
此时,陌九渊离开了北溟皇宫,前行的方向,赫然是渊海。
他的双瞳是坚硬冷冽的浓黑,宛若在宣告他坚定如石的心。
第五十一章
夜晚的渊海实在是再平静不过了。
浪花逆着微风拍打着海岸边为数不多的礁石,黑幽幽地,发出哗哗的响声。月光下,岸边的人都成了一个一个模糊的影子,和这海一同沉默着,宛若画中人般融入了其中。
渊海。
南疆北溟的第一大海,自古以来便是蛟龙一族群居之处。
渊海深处盘居着几十条灵力极高、修为极深的蛟龙。其中,又以九条年纪最长的蛟龙为首,以其巨大的灵力平衡着渊海,甚至是全天下所有灵兽的等级秩序。前一段时日里,九龙于渊海飞天,无数渊海灵兽凭借此次契机大大提升自己的灵力,因此近日来渊海显得相当活跃,各族灵兽中多有白日便嬉戏于海面者。
只是今晚渊海却是出奇得静谧。
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安静得几乎就像是一个死海。
世人都知道,蛟龙是一种美丽的生物。其美丽之处,在于蛟龙那翠绿如湖的眼睛,轻灵的身姿,与生俱来的王者的优雅。
小龙站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面色凝重,翠绿的眸子直视海面。他左手微微蜷成一个半圆,手指尖端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微风吹起墨绿色的短袍,呜呜咽咽得直响。
玄炎和玄夭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小龙。白寻枚一直没有离开,就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玄炎可以清楚感受到他一直看着自己的视线。
就要离开了。
蛟龙从来都是悠游九天,乘上蛟龙,眨眼间便能到达玄族。所以小龙将唤出渊海的蛟龙,来带着他们离开北溟。
起。
小龙从口中轻轻吐出这个字。没有什么回应他。
还是一片死寂。
蓦然。
远海深处忽然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声音!
什么东西在撞击着渊海般,竟一瞬间掀起了几十丈高的水浪!
轰隆轰隆轰隆......
瞬间。
三条身形巨大的蛟龙先后从海面腾空而出,带出无数浪花,在渊海上空盘旋了几圈,绿色的鳞片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
蛟龙很快平静了下来。
它们一动不动地停在渊海海面上,看着小龙玄炎的方向,俨然是在等待着他们。
小龙微微向后转过身看向玄炎和玄夭,玄炎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月光下,三条蛟龙的身影显得朦胧而迷离,竟是如天神般,恍若遥不可及。
玄炎念动法诀,要将他们三个人都送到蛟龙背上。
......
忽然间!--
海面上的三条蛟龙竟似被什么捆缚住了般,猛然发出呜呜嗷嗷的响声,不住扭动着身体,彷若痛苦无比!
蛟龙的尾部偶尔会拍打到渊海的海面,强烈的撞击传来,玄炎他们几乎要站立不住。
白寻枚顿时煞白了脸。
能够禁锢得住南疆灵兽之首的人,只有一个。
陌九渊!
玄炎和玄夭的脸色也很不好。
玄炎看了痛苦的蛟龙一眼,闭上眼,飞快地念起另一个法诀。
只是蛟龙完全承受不住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的冲击,身体上下翻腾着,竟似乎更难受了!
玄夭和小龙也在一旁辅助玄炎念起法诀,想要用他们的灵力来安抚蛟龙。
嗷--
三条蛟龙骤然从海面潜入海底,撞毁了无数暗礁,大颗碎石被撞得四飞,咕隆咕隆随着蛟龙一起掉进海里。
玄炎紧紧闭起了眼睛。蓦然,他一下子睁开双眼,清瞳如月光般明亮。
他动作缓慢地转过身子来。
身后,陌九渊面色冷凝地看着他,眼里却不见一丝愤怒或是苛责。
他只是沉静地看着玄炎,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炎儿。
......
玄炎淡然地看着陌九渊。良久,他终于还是开了口,语气却是冰凉至极。
陌九渊。你还有什么立场,来阻止我离开。
陌九渊面色一僵,可以看见他的眉心隐隐抽动了两下,满脸的冷峻之气愈盛。
他一双眼睛直视着玄炎,眼底却是一片坦然无痕。你果然,全都知道了。
玄炎嗤的一笑,脸上一下子满是嘲讽之意。
你以为,你司水天神的力量真有这么强大吗?
陌九渊似乎没有看见玄炎眼底的那抹讥笑,只是静静站在离玄炎仅一丈开外的地方,沉寂地看着他。
海风依依。
陌九渊和玄炎这么僵持对峙着,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
玄夭和小龙完全无法插身进他们两个人之中,只能静观发展。白寻枚不知何时也走了上来,满脸担忧的神色。
玄炎忽然扑哧一笑,眼底的戾气一瞬间化作飞烟,完全没有了踪迹。他嘴角挂着一丝极浅极浅的笑容,清雅宛若白莲,看得陌九渊的双眸骤然一沉。
玄炎含笑着开口,声音竟是近乎浅吟低唱,娓娓款款。
当年。天帝不容你我二人相恋,让我们选择,是放弃这段恋情,还是要被发放到天涯两际,永生不得相见。你当时很坚定。我也一样。于是我们天各一方,千万年独自一人守着天上空空荡荡的宫殿,虽然是生生分离了,可是我们的心却不曾分开,所以,我从来不感到孤独。
玄炎缓缓舒开笑颜,宛若一朵渐次绽开的白莲。
--可是你最终还是耐不住寂寞。你最后的选择,是放弃我,拿回地位和权力,做回你的司水天神。我也被迫要转世,只是心里实在有怨,有恨,于是强行挣脱轮回轨道,一半的魂魄到了异世,剩下的一半是被你留住了吧。这样一沉睡,二十年便过去了。
......但是毕竟还是要回来的。也不是因为什么司火天神魂魄强大召回了我,只是因为,我心中已经没有怨恨了。
玄炎嘴角的笑容近乎残酷。
没有怨恨了。陌九渊。我对你,已经一丝感情也没有了。
陌九渊的脸色随着玄炎的话越来越难看,身体也越来越僵硬。
玄炎却还在轻轻笑着。他的笑声清冷,带着点点化不尽的寒意,清晰地传入其他人的耳中。
白寻枚只觉得心中堵堵的,实在想要说什么,只是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他忍不住看了陌九渊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一下子不住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很小,只是足以让身旁的玄夭和小龙听清。玄夭眸光一沉,眼底的波痕复杂至深。
陌九渊的喉咙只觉得干涸得紧,心底就像有一把钝刀在一下一下凌迟着他,不是尖锐的痛,却更加沉重,更加痛苦。
......炎儿说的很对。
他是背弃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他是不希望他转世。
他很自私,很自私。
不知道还能自私多久了。
天帝,只怕真是要来了。
--那么,就让他再自私一点吧?
他要将炎儿留在自己身边,和他时时刻刻相对着,再也不分开了。他从来不后悔最后做出了转世的决定,不后悔面对炎儿现在对他凌厉的指责。这些,他在做出抉择的那一刻便早就已经做好承受的准备。
--只是,不能让炎儿知道。
不能让炎儿知道自己这么做只是想要再见上他一面。不能让他知道,为了转世,天帝取走了玄夭九成灵力,要求他不能再与炎儿相爱,并且逼下他们允诺,不可以让炎儿知道真相。
不能让炎儿知道。
既然注定他们之间的恋情只能是一个悲剧,那么让所有后果都由他来承担吧。
只要炎儿什么也不知道,天帝便没有理由责罚炎儿了。
他很自私。
他只是想要和炎儿在一起,更久一点。
即使明知久不过多少日子。
玄炎看向陌九渊的目光几近鄙夷。
陌九渊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看着玄炎缓缓开口,如果你真的忘了一切。那么,为什么要将我写的诗藏起来,贴身置放?
玄炎蓦然一愣。
刻竹做斑鸠,有翅不能飞。摇著帆樯上,望见千里矶。
这是那日我在方府写的诗。你将它收起来,一直贴身放在了袖中。
陌九渊说得云淡风清,脸上甚至有了一丝恍然的笑意。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玄炎右臂处传来,他的身子一下子燥热起来。
玄炎的脸蓦然变得通红。
他确实一直将那张写着诗的纸放在袖中。不是没想过扔掉,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罢了。尤其到了北溟恢复记忆,当然更加不愿意将陌九渊的东西留在身上,然而在这里却是要步步为营,一点差错都出不得。
于是那张纸就一直在他身上。
他只是没有恰当的时机毁了它而已。
仅此,而已。
玄炎的脸原本被热气熏得粉红,然而被夜风一吹,身上的温度顿时便降了下来。
他看着陌九渊,蓦然呵呵一笑,轻笑道,原来陌大人早就知道我在隐瞒恢复记忆的事了。
玄炎眼睛被月光照得晶亮,一瞬不瞬地看着陌九渊。
陌九渊也看着玄炎,没有反驳。
玄炎脸上顿时笑意全无。
他,原来果然早就知道了。
原来,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玄炎的脸色难看极了。末了,他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了那张题着诗句的薄纸,右手食指倏而腾起一抹火红的火焰。红色的火焰一下子将纸张点燃,薄薄的纸张很快便化作了灰烬。
玄炎笑得很明亮。
你看,我现在已经烧毁了它。我们身上再也没有对方什么东西了。我们已经,互不相欠。再也没有一点瓜葛。玄炎的眼睛越来越晶亮,眼底的寒冷却也聚集得越来越多。
所以,陌大人,是不是请你让个道,不要阻拦我们离开北溟?
玄炎这么戏笑地说着,当然没有忽略陌九渊眼底的那抹哀伤。
哀伤?
哈哈。到了这个时候,何必再装呢。
何必。
陌九渊了一眼已经化作灰烬了的纸,眉间一蹙,然而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很坚决很缓慢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