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寻枚冷汗岑下,脸色顿时惨白无比!
玄炎步子轻缓,已经又重新坐回了席位。
大殿慢慢地又静了下来。
方泽总算欠了欠身,出来圆场:
舍弟年幼,礼数诸多不周之处,还望火神大人、水神大人多多包涵。
方泽方才分明就是乐得和大家一起看戏的模样,这会儿又摆出一切都是方典之错的姿态,玄炎不免觉得好笑。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方泽的那天,他在云来酒楼里呵斥方典时的情景。
不过一个多月。
物是人非。
玄炎双眸中的波光愈加清澄,找不出一丝波痕。
方泽知道玄炎并不会因此恼怒,于是转向白寻枚,问道:白大人,恕方泽无礼,敢问您身边这两个空席位,是预留给哪两位大人的呢?怎么久不见他们入席?
白寻枚脑中还是一阵嗡嗡嗡的疼痛,此时只能强行打起余下的清明,倒也是面色不变地开口道:玄族贵客远道而来,多等候一些时辰,理所应当。
殿中顿时怔然一片。
玄炎也轻怔住了。
......玄族。算来,如果南疆是他的家乡,那么玄族就是他的家人了。
那是一脉与他流着最为相近的血液的族群。他教会了那个族群的第一任首领如何操纵五声六气,生出焰色最纯粹的火花。他教会他们如何获得谋生的本领,如何搭瓦建房。他曾为这个族群的发展倾注了无数心血。而这个族群,也差点为了他,彻底灭亡。
他固然是一个薄情的人。
只是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他们再卷入这理不清的是非中。
......现在,终于要再见玄族了吗?
白寻枚霍然站了起来,目光直看殿门。
南疆诸大臣看见白寻枚起身,也纷纷站起身来,略有好奇地朝殿门处看去。
萧长老、单容也离开了席位。
方泽站在玄炎身边,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惊讶。
......玄夭......
玄炎身子猛然一震!
他刷地抬起头,目光直看进门口之人的眼眸中!
......
来者正是玄夭,站在他身边的那个身着翠绿短衣的孩子,赫然便是小龙。
玄夭也深深地凝视着玄炎。
殿中的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良久,玄夭终于在嘴角扯出一抹清笑:
......哥哥。
欢迎司火魔君与龙炎君。白寻枚的声音清晰地在殿中传开,还请司火魔君与龙炎君就座,晚宴立即开始。
司火魔君!......底下已经有人忍不住脱口喊出。
--司火魔君--
传说中,火神唯一的至亲,火神大人最为疼爱的弟弟,司火魔君。魔君大人居然也已经转世了!
单容身边的萧长老此时竟缓缓吐出一口气,半笑道,果然是这样。他们两个人果然都是南疆的天神。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而看向单容,龙炎君的话......可是南疆灵兽之王的蛟王?
萧长老说得信誓旦旦,完全已经拿了十分的把握,单容点了点头,缓缓道:便是不久前渊海九龙飞天之首。
萧长老眉心一动,发白的眉须颤了颤,似是打趣地说道:似乎没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其实我一直都很疑惑,单容,你究竟是何人?
单容轻轻笑了笑,并不把萧长老真假掺半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眼底忽而微微闪过一抹暗光。
玄夭,小龙,好久不见。
玄夭和小龙分别在白寻枚左右坐下。白寻枚压低了声音,甚至只是做了做口型,对玄夭说道,好久不见。
玄夭笑了笑,不置可否。眼底却是一片冷然。
晚宴的正舞已经开始了。
丝竹款款,美人如云,一时热闹起来,抹去了方才所有的尴尬。
上三首和主位距离甚近,于是玄炎笑着看着玄夭和小龙,语气轻快道:夭儿,小龙,我返世的消息早已在南疆北溟流传开了,你们怎么到现在才舍得来?
白寻枚眉心一跳,目光虽然凝视着手中的玉杯,全身心却是集中注意力到了玄炎和玄夭身上。
玄夭淡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此次返世元气大伤,只能先到玄族里修养一段时间,多亏了小龙协助,我才能恢复了所有灵力。
玄炎皱了皱眉,面色甚是难看,不解道:元气大伤?为什么?
玄夭竟似淡淡地瞥了陌九渊一眼,这才缓缓说道,不过是转生之时出了一些小问题罢了。
玄炎皱着眉,还想要再说什么,玄夭笑着止住他道,好了哥哥,今天是陌大人的吉日,我们等一下再谈吧,好不好?
玄炎一听,这才恍然想起现在的场合实在不适合叙旧,虚心地看了一眼陌九渊,有些担心他会因为刚才自己的行为而不高兴。
......以前若是为了照顾夭儿而不小心忽视了九渊,他总是要一连两三天都绷着脸的。
陌九渊脸上并没有波动的神色。
只是一如既往地冷峻。
玄炎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了口气。忽而又想起来夭儿竟然称九渊为陌大人,从前不是一直都是喊九渊哥哥的吗?最生疏的时候,也不曾用过这么冰冷的称谓。
这个称谓这么冰冷,几乎要在夭儿和九渊之间划开一道巨大的沟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穿越。
一个又一个精采绝伦的节目轮番上演。
玄炎终于不再操心许多,观赏起了宫中伎乐师悉心筹备已久歌舞。
所以他没有听见,右三首席位上,白寻枚压低了声音问向玄夭:为什么要帮着陌九渊瞒玄炎?
玄夭淡然一笑,声音也是极轻的,这是我来参加宴席,必须遵从的条件。
白寻枚恍然大悟。
原来陌九渊,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他又看向玄夭,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不甘或是别的什么,却只看见他一脸的清笑。
......那笑容,竟与玄炎如出一辙。
一样的淡漠,一样的彷若对任何事都满不在意。
蓦然,白寻枚觉得头更加疼痛了,已然犹如被万千细针齐齐扎着,稍稍牵动一点就痛得他冷汗直下。
歌舞升平。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怎样撼天动地的事。
--即使是玄炎,也不过只料到了很小的一部分。
......
第四十九章
酒过三巡。
宴席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接近尾声了。
这次晚宴一来是为了给南疆众臣接风,而来是为了应南疆要求,让他们见上火神一面。陌九渊的五百年返世大典是在三日后举行,明天开始的三日里,方泽将会代表南疆与陌九渊在政事、商贸等方面进行交流,因此今晚也算是先打了个照面。
一直安静坐在席上,直到压轴的大戏出了场,玄炎这才将目光微微放到了方泽身上。只见方泽垂首拈着酒杯,倒一点也没有对这些歌舞感兴趣的迹象。
似乎感应到了玄炎的注视,方泽蓦然抬起头来,正直直地看进玄炎没有收回的眼眸中。
那是一双眸色淡漠至极的眼睛。淡得几乎要近乎无情了。
方泽嘴角挑起一抹笑容,眼底也满是笑意,朝玄炎微微颔了颔首。
玄炎低了低头。只是一瞬间,他便移开了视线,复又专心地听起殿中丝软的歌声来。
歌伶乐师朝尊位上的陌九渊和玄炎欠身一拜,款款退了下去。
晚宴这便算是要正式结束了。宴会后,依照行程,方泽将同单容、萧长老等几位南疆新一任领导者和陌九渊、白寻枚再到小宴厅延宴。在这个别有意味的宴席中,双方通常是要随意交流一些政事经济上的观点主张的。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陌九渊将没有办法抽得开身,而这正是玄炎计划离开北溟的最好时机。
离开北溟。
事先和方泽商量好,让方泽尽量拖延住陌九渊和白寻枚。而他则在玄夭和小龙的帮助之下快速出城到渊海,再乘着蛟龙回到南疆至南的玄族中。
到了玄族,陌九渊就没有办法留住他了。而他,也终于可以离开北溟,离开陌九渊。
这便是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每夜在心底筹划着的事。
大殿中,因为饮了酒,南疆大臣们都显得红光满面,兴致极高。
玄炎偏偏头看向陌九渊,问道,九渊,我想要和夭儿、小龙好好聚一聚。我应该可以不参加一会儿的延席吧?
陌九渊在宴席上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略微侧过头,仿佛在看着玄炎的衣襟,却一直也都没有看一眼方才殿中的那些舞姬歌伶。玄炎虽然表面上一直装作看得很认真的样子,心里也不禁隐隐有一些忧虑--陌九渊的目光虽不是灼目的,却足以让他感到相当不自在,总有一种计划已经被知晓的担忧。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知道计划的人只有方泽、夭儿、小龙还有自己,他对这件事很有把握。
玄炎看着陌九渊,本是只要他同意一声便可以离开大殿的,然而陌九渊却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默地看着玄炎,目光深沉。
玄炎笑了笑,轻轻地喊了一声,九渊?
陌九渊眼里的光芒越来越深沉。然而只是不算久的时间,他看着玄炎缓缓点了一下头,却似相当艰难的,身上暗紫色长袍的翻动清晰可闻。
玄炎站起身来,慢慢朝玄夭和小龙的方向走过去,他看见白寻枚眼底蓦然划过一丝怔然,而且他竟似被暖酒滚烫了身子,额角尚有一些细小的汗珠。
......陌九渊。
方才便是我对你最后一次笑了。
而你早该明白,从你选择了背弃开始,便不会再见到我的笑颜。这些日子以来我潜心经营的欢乐,便当是我对我们以前的种种的一个了结。
了结后。我们,再无交集。
殿外,弯月如勾。
玄炎这才恍然记起,过了今天便是六月了。真没想到一晃眼便过了这么许多天。
玄夭和小龙跟在玄炎身后,三个人此时正站在北溟王宫的宫门处,并且即将离开这里。
一切都很顺利。
王宫的守卫毕竟灵力有限,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们三个人中任何一人抗衡。于是很容易就解决了他们,小龙施的法术足够让他们一觉沉睡到天亮。
小龙的眼睛在夜幕中犹显得翠绿地发亮,宛若两颗夜光宝石。
玄炎看着小龙,忽而笑了笑,说道,你真是欺瞒了我好长一段日子。我当时真以为你不能开口说话呢。
小龙的眸光某种程度上和陌九渊很相近,都带着淡淡的疏离,仿佛不愿意与其他的人接触似的。只是玄炎却很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外表虽冷漠,然而内心却是依旧需要关怀的,甚至是对他好一点的人,他都会加以十倍报答。记得初到南疆之时,小龙领着南疆诸灵兽来反抗他对南疆的原土进行改造,当时小龙眼底的那抹坚定与不屈服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那实在是一场苦战。
战斗的结果是他胜了。于是自此小龙变成了他名义上的臣子,只是一直以来,他都把小龙当作另一个弟弟一般相待。
小龙绿色的眸子中流淌过一丝光芒,缓缓开了口,声音分明是稚童,却又似乎带着十二分的成熟,恍惚中竟有一丝苍凉的感觉。
小龙愿意领罚。
玄炎蓦然哑然失笑。自己虽与小龙没有嫌隙,然而小龙遵守礼制的程度比起白寻枚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竟一下子忘了这一点。
玄炎张张口还想说什么,一直没有说一句话的玄夭却开口道,哥哥,我们还是先走吧。还是快一点到渊海的好。
玄夭一路上都微微锁着眉,似乎担心北溟王宫里的那个人会有可能赶上来。
玄炎一直对他的伤势不放心,一直想要找机会好好问问,这会只能先搁到一旁,同意地点点头,和玄夭小龙坐上事前便安排好了的马车,直往渊海。
次宴厅内。
方泽和陌九渊相对而坐,下面只有单容和萧长老两个人,应该是嫌人多而让其他人先回去了。只是白寻枚也不在屋内,方才和陌九渊知会了一声,想是身体疼痛难忍,先行回屋休息了。
方泽似笑非笑地看着陌九渊道,陌大人当初不告而别,实在是令我们很意外。他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茶案,倒也没发出一丝声音,--这让我们南疆很难办。由于没有得到陌大人的见证,南疆不少人现在对我这个新王,可是存在不少非议啊。
陌九渊沉着脸,仿佛一直在想着什么事,先前方泽说的许多话也多没有任何反应。
方泽于是轻笑了一声,声音极尽讽刺,如果方泽没有想错的话,不仅是方泽入不了陌大人的眼,只怕是陌大人没有把我们南疆放在眼里吧。
方泽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茶案,眼里闪烁着一丝戏笑的光芒。
然而陌九渊听到最后一句话,却忽然抬起眼帘,缓缓地看了方泽一眼。
方泽顿时只觉得自己身在三九寒天中。
那么寒冷的目光,几乎要把他身上的热量全部抽走,只剩下冰冷的躯体。方泽的身体不自在地微微颤了颤。
陌九渊倏而站起身来,也不看方泽或是其他两个人一眼,只是想是想起了什么极重要的事般,竟一言不发就快步走出了次宴厅。
他走得极快,挺拔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暗沉沉的夜色中。单容在屋内,这下子忽而呵地一笑,脸上是没有到达眼里的笑意,水神大人,姿态果然高。
萧长老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静观方泽的态度。
--如果方泽和水神不和的消息传出去,只怕,方泽接下来要应对的事情将让他一点也不轻松。
方泽看着陌九渊离去的方向,一下子没了方才对陌九渊的满脸讽意,眼里只是一抹无法掩盖的担忧。
......不知道,玄炎离开了北溟没有。
第五十章
夜幕深深。
漆黑如深郁的天空中,一道弯刀般的新月凌厉地破空而过,看起来,竟是沉寂而苍凉。
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清辉。
那天晚上,月亮也是这么弯,夜色也是这么静谧。凌睢在溯江边上喝得酩酊大醉,甚至连自己走回去都无法办到,于是他只好扶着凌睢,缓缓走回家中。
没有想到陌九渊会站在门口。玄炎清楚地记得,当时他的眼睛是如何近乎愤怒的明亮。明亮如黑色的泽玉。
玄炎微微垂了垂眸子,复而抬起头来,眼光里依旧是平静无痕。他沉静地看向面前白衣白发的男子,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
寻枚。你让开。
白寻枚闻言浑身陡然一震。
一股自心底而生的颤栗深深侵袭着他,他双唇发白,唇瓣颤动着,几乎不能开口说话。
他全都记起来了。
--他记起来了,千万年前水火二神生死不离的那一幕。
--他记起来了,他当时是如何得心痛欲绝,只因为眼前的人再也无法与之相见。
于是,他放弃了自己的记忆。
忘却曾经被这个人的一言一行牵动着,曾经他好自己就好,他不高兴,自己便会比他更加愁眉不展。
甚至还被附加了不属于他的感情。抑或是说,是将他对玄炎的感情,移植到了陌九渊身上?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个人现在已经转世,并且真真切切,就站在他的面前!
......玄炎......
白寻枚挡在玄炎面前,雪一般洁白的衣裳和银白色的长发在月华下随风飞舞,光泽远胜流银。
玄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淡淡地又瞅了白寻枚一眼,最终轻轻说道,你恢复记忆了?
玄炎......白寻枚嘴里还在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并没有听到玄炎的话。只是忽然间眉心一抽,目光竟是说不尽的哀伤。
如果,我一直没有记起来。那么你永远也不会告诉我以前的事,对不对?白寻枚缓缓开口,字字清晰,却比月光还要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