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信御史台那些人真是傻瓜,任郑拓如此嚣张。"穆熙心里如是想,面上只是淡淡一笑,道:"谢谢任姐,我打算去趟曦州,就此告辞。"
"你现在去曦州怕会有危险,听说曦州到处都是修魔人。"任大娘子一把抓住穆熙的胳膊急道。
"修魔人?"穆熙愣了一下,心道,不会是范离那家夥难得地以身作则,去灭魔去了吧?可这种事情,哥哥明明是一个妖去参合什麽?不行,修魔人非常厉害,一定要去看看,穆熙道:"没事,任姐,我的功力尚可自保,不必为我担心,你小心郑拓与有冲智。我先走了。"穆熙拱了拱手,快步离开。
春光烂漫的曦州。
陶家二小姐范离已把傅圣袈迷得不知东西,只是这小子每每回一次家,前一次的魅惑术就消失一次,下次还得重来,这点让范离非常郁闷。自穆良朝走後,也不再指望由傅圣袈带进裕王府去,於是平日里只是套套话,晚上自己去闯。
把裕王府的大致地形摸得差不多了,只余核心院落无法进入,只得从傅圣袈入手。
此时坐在自家後花园里施展魅惑术问傅圣袈,道:"傅公子可知修行之事?"
傅圣袈著迷地看著范离,答道:"略知一二。"
"我想学习修行,裕王府神能广大,不知傅公子可有能人异士推荐给我为师?"
范离说到"能人异士"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傅圣袈眼中厌恶的情绪,果然,傅圣袈道:"能力强未必好,小谨还是再考虑考虑。"
"此话怎讲?"范离声音慢慢地,连言惑术都用上了。
"府里确实有位能力神通的异士,但此人......"傅圣袈可能是想到此人,微微地顿了一下,脸上一瞬显出又厌又怕的神情,一闪而过,接著道:"此人性情残戾,不适合为师。"
"哦?这样一个修行者也住在王府吗?应该住得离裕王越远越好吧?"
"不是,他住在我爹书房的旁边,他倒不会伤害我爹。"
"天才必有些古怪,傅公子也许误会了。"范离盯紧了傅圣袈,对傅圣袈施展魅惑术非常难,不知道他身上带了什麽防法术的东西,虽然范离可以突破,但做起事来事倍功半的感觉,很让人无力。接著道:"这位修行者,长得什麽模样?"
傅圣袈此时差不多都是讲真话的时候了,问一答三,道:"长得倒是极好的。表面看起来很温柔的一个人。但行起事来,却异常地残戾,怨气很重。"
范离眼珠转了转,突然背过身去,伸手捏了个幻术决,往自己脸上一弹,突然转过来道:"长得可是这样?"
傅圣袈见到变了模样的范离,一惊,大叫一声,往後一仰,跌落在地,颤声道:"你,你,你怎麽会在这里?!"
范离闻言,眼神一寒,一个掌刀把傅圣袈劈晕,点了他的晕睡穴,换了他的衣服,丢在一旁。施施然走出门,带著两个恭谨的护卫,坐上轿子往裕王府走去。
下了轿,进了门,一挥手,挥退护卫,一个人熟门熟路地往里走。这个半下午的时光,裕王今天与曦州城守有约,裕王府里除了内眷,不会有其它人。范离走得很快,没有任何阻拦,走到了最里面的内院院门口。
以为护卫会找傅圣袈问话,未曾想到门口两个护卫意外地好解决,见是得宠的小公子,半句话都没有多说,低头一拱手,就放了进去。一进门,范离就感觉到强烈的压力,范离瞬间解除幻术,压力顿减,站定院门口观察。院子里倒没有闲杂人等。空荡荡的院子,只有几只鸟在叫。地方倒是清雅,隔著一个种满荷花的大水塘,进去就是正厅,後面连著的应该就是裕王的书房。那麽......不是左边就是右边。
沿著水塘上的拱桥慢慢走过去,越走近,闻到越浓的血腥气。循气味而去,走向右边的偏院的门。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熟悉的、温柔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小离,进来吧,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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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离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停住,思绪纷乱,鼓了很久的勇气,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气与一股长久不见阳光的特有的腐朽气息。屋里竟是一片漆黑,所有的窗子都关得非常严实,还用布封了起来。借著屋外的光,范离看到纸片一样薄的楼明斜斜地倚在屋内唯一的床上,与久远的记忆一样,依旧一身白袍,温柔的笑。如果不是充沛在鼻端的血腥气息,范离几乎会以为回到了那些春风沈醉的晚上,还是那个为自己击鼓而歌的楼明。
"小离,进来,把门关上。"楼明的声音永远这样,温柔却坚定。
范离依言而行。进了屋,关上门,屋里顿时如墓穴一般黑暗。虽然这黑暗对於范离或者楼明都与白昼没有不同,但范离还是站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叹气道:"楼明,你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小离,我让你失望了?"楼明微微低下头,头发散了一肩膀,看起来非常脆弱。
范离点了点头,上前坐在床边,伸手抓住楼明的手,楼明明显地缩了一下,又停住,范离道:"我一直不相信你会修魔,楼明,就算现在看到这一切,我依然无法相信。我记忆中的楼明光风霁月,磊落不群,不可能修魔。楼明,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怎麽回事?"
闻言,楼明的手抖了一下,反手抓紧范离的手,道:"这世间如此相信我的人只有小离一人。我确实没有修魔,小离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没有修魔就跟我走,我来,就是来带你走的。你这样的身份怎麽能呆在裕王府这样的世俗之地。"范离牵住楼明,就要往外走。
"不行,小离,我走不了。"被范离拉得紧了,楼明扶著床栏说了这麽一句,突然呕出一口血,范离见状一惊,楼明再次跌落床上。
范离皱著眉,伸手往楼明脉门上摸去,楼明笑笑,并不反抗,只道:"没用的,小离。我现在灵体,哪里有什麽脉象可循?"
"灵体?!"范离手中所触果然一片冰凉,没有任何脉动。范离心头大乱,手指忍不住发抖,道:"所以,所以......刚才呕出的不是血,是......灵液?!"
楼明笑笑点头。范离大恸,问道:"是谁?谁做的?!你这样再呕个几日,就会魂飞魄散,你知不知道?你为什麽不向我或者越宁求救?你明明可以的。你为什麽会在裕王府?!为什麽宁愿自己消逝,也不肯向我们求救,我要是今日没来,你是打算从此永别吗?!......"所有的问题一下全被问了出来,范离有些话无伦次,楼明即将烟消云散的可能性,让范离没有办法冷静。
楼明轻轻拍了拍范离的手背,示意他安静下来,才微笑道:"小离,我已经活得太久,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你不必为我难过。"
"你自己不放在心上,难道......你也不在乎我们难不难过麽?"范离近日情绪起伏太大,越发偏离修行之道,淡情淡性的范离因著穆良朝的离去,慢慢开始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算是已是半仙之体,如此下去也是非常危险的事,可是范离自己也无奈。
这一刻,范离几乎想再次落泪。楼明如果是灵体死,那真是魂飞魄散,化为天地间的一分子,连世间所说的转生都不会再有,永远地消失,这怎麽能让范离不心痛?范离象个孩子一样,趴在床边借著黑暗,默默掉泪。
"小离,你是我这世间唯一的......朋友。我知你会难过,但你已是半仙之体,生死之事还不是过眼云烟?痛一时,过个百年千年,哪里还会记得?我并不担心。没向你们求救,是因为,其实,现在的结局,正是我自己所求,我没有理由求救。"
"你想死?!为什麽?!"这个消息大大地打击了范离,已然入道几百年的楼明,早应离了世人七苦,此时竟然还有什麽事情想不开,非要用死亡来解决?那修仙......有何意义?
沈默半晌,楼明幽幽道:"小离,你喜欢我吗?"
范离点头,"喜欢的。"说著,抬眼看著楼明,依旧是那样温柔,嘴角含笑,眼睛象深潭一样看著自己。无数个夜晚,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楼明陪自己渡过,那些快乐的往事,现在想起来,格外心酸。这样温柔的人为什麽会想寻死?而且,想死也不必非要用这个方法,楼明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到底所为何事?范离说不出的痛。
"是吗?"楼明笑著摇了摇头,道:"小离,你自己都不明白吧?其实你不喜欢我的。你要真的喜欢我,就不会转身走开,五十年没有消息。如果不是五十年一次的论道,你怕是五百年,也绝想不到来看我吧?你这样......怎麽算得上喜欢?"
范离突然听到这麽一番话,不明其意,一时愣住,傻傻地看住楼明,半天才道:"喜欢的。我常常想起你,想起那些你陪我渡过的那些夜晚,我喜欢的。"
"这我相信。"楼明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范离的头发,道:"五十年前那个论道会之後,小离你说你要一个人遨游天地,当时与我道别时,可有一点点舍不得?"
范离再次愣住,那时的自己意气风发,心中满满的是今後的快乐生活,哪会有什麽舍不得?
楼明看范离如此,叹了口气,喃喃:"永远这麽诚实,小离,你有时候真是诚实得让人讨厌。"自语完,又问范离道:"小离,你与穆良朝分离时,可会舍不得?"
这个问题一出,范离脑袋轰地一声,立时明白了。不只是舍不得,还有太多别的感受,心如刀割,痛彻心痱......想著那些无边无际的寂寞,排山倒海的空虚,范离终於知道,原来,这才叫喜欢。
"可是......这跟你变成这样有什麽关系呢?楼明,我不懂,你为什麽选择这样痛苦地死去。这一切与穆良朝有什麽关系?他从出生到现在还没五十年啊。"
"有关系。"楼明道:"穆良朝离开你的时候你有多痛,我就那样痛了五十年。"说著,顿了一下,盯住范离的眼,又道:"你没听说过......痛不欲生这个词吗?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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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明这样的说法,让范离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算是......表......白?范离心中说不出的诡异,自己从未想过与楼明如何如何,不,应该说,自己从未想过与任何人如何如何。修道之人当然得心存万物,同时也一样是要心如明镜,不染尘埃。存与不存,没有不同。现在,楼明如此执著,执著到寻死?范离死也不愿相信,会有人为自己寻死,特别是楼明这样通透的人,怎麽可能做如此蠢事?
范离低头沈吟半晌,决定忽略这麽感伤的话题,道:"楼明,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有办法,只要你愿意跟我走。"
"生有何欢?小离,你不必为了内疚做什麽,我楼明在世间活了这麽久,无论做什麽我自己会承担的。"
"我不知道可以不管,但现在知道了,我绝不会放任不理的,楼明,你知道我的性子。"
楼明顿了一下,笑了笑,道:"那你打算如何管?"
范离深吸了一口气,冷下脸来,下定决心道:"我去找韶光玉来,将你与你的身体合一。"
楼明眼光一闪,沈声道:"五十年了,你知道韶光玉在哪儿?"
范离点头,眼光移开,似在想什麽往事。半晌才缓过神来,道:"楼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为什麽你会呆在裕王府?"按理说,灵体与身体分离,不可能自己跑得这麽远。除非......修魔,选择修灵体,才会如此。
"被人带来的。"
范离一愣,楼明这样级别的修行者,要是他不愿意,谁能"带"他来?灵识一探,范离更惊,楼明的灵体上竟然锁著锁魂链!"是谁?!到底是谁?"锁魂链有多痛苦范离知道,说痛不欲生那只能表达其十分之一,到底是谁会忍心这样对待楼明?范离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看向楼明,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答案。
"你真的要去找韶光玉来救我吗?"楼明不答反问。
范离斩钉截铁道:"我会拿来,请你再坚持几天。只要有了韶光玉,锁魂链也不是问题。"
"好,我等你,你去拿吧。"楼明忽然笑了笑,点头道。
"但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呆在裕王府了,不论你是出於什麽原因会在这样混乱的时候住进来这里,我都要带你离开。修行之人,尤其是楼明你这样的清雅之士,怎麽能参与到世俗人的斗争中去?有坏修行。"
说著,范离剑出一扬,一道剑光划破黑暗,在浓重的血腥气中快乐轻吟。叮当一声,一块玉琚应声而落,正是锁魂链的链头,范离把它拿在手上,另一手抱起楼明,一步一步往屋外走去。
打开门,却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负手而立,站在院中阳光下,严肃地看著抱著楼明的范离。旁边围了一圈弓箭手,个个张弓搭箭,只等一声命令,就会把范离射成刺蝟。
院中的禁术阵,让范离一时无法使用道术,但范离本就是以剑术入道,就算在俗人眼里,也是绝顶的武功高手,对眼前这点人的小阵式,并不放在眼里,现下心中烦乱,无心恋战。冷然道:"让道。"
"放下手中人,在下自会放阁下离开。"中年男人也没把范离放在眼里,只是就事论事。
范离不再言语,直接拔剑出鞘,往男人攻去。范离的剑法没有花招,讲的就是心剑合一,入道之时,也正是为此。眼下加上心急,更是眼到手到,可是剑到男子身前半寸却再也刺不进去。范离一惊,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得意的中年男子,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微笑的楼明,也没有时间多问,剑花一挽,从侧面突破,这就简单了许多,眨眼之间,弓箭手们根本拉不住,范离已一跃而出,离开偏院就是没了禁术阵的普通院落。
范离才飞身而起,就听到身後中年人的声音,道:"楼明,你怎能言而无信?!"范离虽然心中不解,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没有理会,轻轻落地。
还没等范离拔出飞剑,头顶就突然织出一张血红的网,范离一打眼,果然四周八个修魔人站八卦位,燃血做网。范离知道这一招的厉害,逃脱很难,但只怕这八个人也支持不了多久,索性站定。
"放下大人,放你一条生路。"阵外一个男人嚣叫。
"大人?"范离心中一跳,勾起嘴角看了一眼什麽都不在意,窝在自己怀里一径笑的楼明。摆好起手式,道:"你家大人,怕是很愿意跟我走呢,你们敢违背你家大人的意见?!"
那个嚣叫的男人显然没料到如此境况,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愣在当场。范离往场中看了看,感受到四周又匆匆往这边赶来一些修魔人的气味,嘿嘿笑了两声,飞起一剑往阵中最弱的那个一剑刺去,对普通人范离还会留手,对於修魔之人,范离却是杀人的招式。
又快又准,此人扬起的血罩,经不起范离轻轻一击,眉心中一点红,随著他哄隆的倒地声,范离抱著楼明驾御飞剑沿著燃血天网的裂缝离去。
一路无语,楼明一路被范离抱著,本就满足,不说话也不以为意。范离是心中烦乱不想言语。半天不到,雾山的洞府出现在眼前。
进了洞府,一如从前,甚至连穆良朝亲手做的错误百出的木马流车都还在。范离心中一痛,闭了闭眼。把楼明轻轻放在床上,上前按了按小木人头顶上按钮,竟然这次没有出错,呆呆看著木人傻乎乎的转身去烧水沏茶,不由想起了自己与穆良朝和小狐狸一起的快乐时光,心酸不已。
"第一次来你的洞府,没想到你还对机关术感兴趣。"楼明显然兴致很好,东看看西看看,不理范离的失神模样,自顾自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