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一点一滴的分析着,句句在理,却看到周奕依然微笑的脸,他突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周奕扶着海宁的肩,声音平缓,"所以你留下来,做些准备,我......"
海宁吼回去,"我们得离开京城,马上!你若现在回去就是去送死,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冲着周奕吼完,突然一把抱住他,深深地把自己的头埋在他的肩窝。那种即将失去的恐慌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不想,不能,也不敢松手。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若让周奕回去,就会永远的失去他,永远。
周奕被海宁的激动情绪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海......海宁,我懂,我懂。"他僵硬地反手抱住他,笨拙地拍拍他的背,轻声解释,"大营那边有账本,他们要是发现了,就有线索可以追查到我们,我得回去把它毁了。我们要人间蒸发,就要蒸发的彻底,不留痕迹。"
周奕把下巴搁在海宁的肩上,在他耳边轻轻地保证,"我有计划,我会小心行事,不会有事的。我明天清晨就回来,就在这里,明早第一缕阳光照进这房间的时候,我就会回来,我发誓,我向你发誓......"
周奕拥着他,低声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安慰着。
暮色中,周奕的背影渐渐在海宁的视线里消失。
周奕的计划与变化
海宁强忍下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客房。
周奕正在冒生命风险赌他们的未来,他也不能落后。
他默默地计划着往后的日子,他们得离开京城另谋出路。
他得筹划好路上所需的必备物品,盘缠、车马、衣物、药品......筹划中,他期盼着他明日归来,他期盼着继续跟他拌嘴嬉戏,他期盼着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来临......
一夜无眠。
第二天,当第一缕阳光斜照进这房间的时候,周奕没有出现。海宁在窗边站着,他遥遥地望着街尽头,不断地告诉自己,下一刻,只要下一刻他就会出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等了他整整一天......
第三天,他依然在窗边等,他告诉自己没什么,那个家伙一向懒散,他也许只是迟到,这种事情肯定经常发生......虽然自己一次也没遇到过......;
第四天,他记得周奕的誓言,他说他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那家伙的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还算说话算话,也许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他知道,那些五大三粗的士兵们有时挺能麻烦人的;
第五天,他......他还拿找出更多的借口,但那些都是借口,他知道,如同前几天的借口一样。他掐肿了自己的胳膊,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只为不让眼泪流出来,他怕一旦流出来便应验了某种不祥的预兆,他得忍着......;
第六天,他跪在窗边干呕。两条腿再也无力支撑,身上的力气像绞湿衣服那样全都被绞干了。他跪在地板上,胃一个劲儿缩,火烧火燎,喉咙干得生疼,他却连润口的唾沫都没有,嘴里苦苦的......
第七天,他很痛,浑身都很痛,痛得他想哭,想嚎啕大哭,想哭得撕心裂肺,可是他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的眼泪化成了血淌在心里,一点一滴,他感觉到他的生命随着他的血、他的泪、他的期盼也在一点点流逝;
第八天,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海宁醒过来,外面正下着雪,银装素裹,洁白异常,据说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他答谢了给他找郎中的小二哥,答谢了把他救活的郎中,他把那晚计划好的南方游历的路线行程单子,慎重又慎重地收到怀里。
一个月以后,城南有座两进两出的闲置多时的小院终于找到了新主人,院子有三个仆人在打理,主人就只有一个,年纪很轻,无高堂,无家眷,孤单得有些可怕。
虽然他年纪很轻,但照规矩,他们都应该叫他老爷的。
"不,不要叫老爷,叫二爷,这里没有老爷,只有大爷和二爷。大爷出门了,我们要等他回来。"二爷这样吩咐那三个仆人。
二爷没有请人庆祝乔迁之喜,他只是写了副字贴在门口。
"二爷,离过年还有段时日呢,"小丫头不解地问道,哪有人家在岁尾贴新对子的?
二爷微笑,"这样大爷才不会迷路。"
这是他跟他的约定,他一直在等他回家。
..........................................
周奕自己觉得他不是那种爱好冒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相反,对于危险,他向来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决不肯把自己置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比如这次销毁账本行动计划,虽然决定是仓促的,但也是经过他缜密评估后才下的结果。
从在茶馆里看见那个瘟神开始,周奕就没想过可以完全骗过他,他迟早认出自己来,而关键问题就在这里--时间。
在与那位大人物不经意对视的一刹那开始,周奕的计划就开始酝酿了。
茶馆里的谈笑自如应该让那人心中暂缓疑虑,然后他又找个地方布下的另一个重要障眼法。不管那人有没有相信自己和海宁是安府的家眷,只要他派人查,自己也就赢得销毁账簿的时间,然后携款潜逃。
当然,如果那人认为自己只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根本不值得他老人家费心的话,那就再好不过。
就是凡事都怕万一,他这叫有备无患。
他道别了海宁,挑了匹快马,马不停蹄的往郊外大营赶。
他肯定自己能在天黑闭营前赶回去,等湮灭他存在的痕迹以后,他甚至还可以睡上小半夜觉。等第二天清早,便可以混在伙房进出拉货的马车上无声无息地永远离开。
等搜查他的人马--如果真有的话--也只能明日白天才到,到那个时候,哈哈,他跟海宁早就出了京城,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了。
以上就是周奕的计划,简单、可行、成功率极高。
事实上,一切进展都非常顺利,一丝一毫都像他计划的那样,没有差错。大摇大摆地凭着令牌进到军营,赶上了晚饭。
--居然还赶上了晚饭?!
然后跟一班队友插科打诨,然后回到他的军帐,比较少见。
"哎?三儿,今儿怎么回这里睡了?"队长见了他都一愣,足见这厮有多嚣张了!"军医让你回来住了?上次不是还说你病还没好呢?"
"不忙回去,省得他们让我做牛做马。"他回来只是为了收拾点个人物品,军帐的条件哪有医帐好?
"我说小三,你别被他们欺负了。怎么每次去找你,你都在忙,这哪是养病......"
"我甘之如饴。"为了赚钱哪!周奕冲着给他打抱不平的大个咧嘴一笑,"我过去那边了。"
"就算你干姨让你做......哎?你什么时候又认了个干姨啊?......"
"行了,别在这儿丢人了,还干娘呢,没学问。"
"就你有学问......"e
周奕微笑着走出去,他们是很容易快乐的一族,跟他们在一起永远有用不完的笑料,只是......他没有这福气。
周奕突然很唾弃自己的这种行为,跟他们生活了近半年,他们把他当作家人,当作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他呢?一直是伪善的,自私,冷血、懦弱又背信弃义,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
现在已经他决定远走高飞,不知道他们......万一,万一那个太子真的追查到这里,他们有多大的机会不被迁怒?
周奕的脑子里又回忆起那双高贵冷漠,深不见底的眼眸,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周奕深吸一口气冷静分析着:
那人是一个国家的皇位继承人,哪有那个美国时间放在一个小小军奴身上?大营已经关了,没有御赐虎符谁也不能开启大营,他当然不怀疑太子也可能有虎符的事实,但是如果拿着虎符来找个军奴......这跟烽火戏诸侯有什么两样?
--那个太子看起来可不像蠢材。
再有,所有他的个人物品全都处理完毕,自己一旦离开,他们想追查也无从下手。
他把自己的担心归结到对自由生活胜利在望的期盼引起的兴奋焦虑。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奕就醒了。
他只身潜入运果蔬的马车,晃晃荡荡地出了大营,来到前一天他拴马的地方,拿起昨日备好的衣裳换装。脱掉的军服腰牌被他埋在前一天准备的土坑里埋上。
一番打理,他转眼又成了一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谁有证据能指证他是军营的逃兵?
周奕骑上马朝京城出发,他现在面若冠玉,锦衣华服,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但他心下的烦躁依然没有得到缓解。
这种心情已经不可以解释成什么兴奋的焦虑了,它还有另一种解释......
周奕猛然勒住正在疾驰的马,人立嘶鸣。
他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劲!
回京城的途中必经过一片地势缓起的土坡。这片土坡在平时不甚起眼,他彻底的给忽略了。
但若此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高地中央,简直就像枪靶子一样明显,光秃秃的地面别说树木,就是连个能藏人的巨石也没有,这是坚壁清野的后果。
心灵感应一般,他扭头望向远方。
远远的一小队人马,成扇形堵着离开的必经出路。
虽然面目不甚清楚,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人冷漠又犀利眼光正正地把他盯死。
为了都城的安全,古人连树木石头都不放过,推己及人......他的下场......算了,不要想了。
周奕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享受着也许是他最后的悠闲时光。
看着火红的太阳从一片荒凉的大地上一点点升起,给深秋的大地撒上一层金红,新的一天来临,而他又将面对新的考验。
军营的秘密
兜兜转转,事情好似又回到了起点。
还不算糟糕透顶,他只是被他们抓起来,然后软禁在某处,关了三天吃了六顿饭,然后周奕终于盼到了过堂提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才是真的机会。
周奕尽量让自己拘谨地、有板有眼地跪在地上,说不紧张是假的。
你当这事民主社会,法庭上还有一审二审?
这只手遮天的世界里,有没有罪,是不是清白无辜就是人家一句话的事。说咔嚓就咔嚓,人命关天,即使他有七成把握自己的安全也不能不紧张,他不但怕死,还怕痛。
罗耀阳轻轻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很久没有什么事让他如此费神。
周奕的身份已经让人彻查,本以为是军营的逃奴,结果......从没有他这个人,无论是刑部的档案还是军营的名册。
姓周,与当今皇后同族,却查不到任何关于他过往的痕迹,无名小卒还是深藏不露?
不过眼下,身份的问题已经不是罗耀阳关心要点,他现在需要找到北大营的管理疏漏。他简直难以相信,京师的王牌之师,居然被人欺上瞒下,玩转于股掌之间--从前营到后备无一幸免。
周奕怎么能一面在北大营销声匿迹,一面私下又能混得风生水起?
这一次他会亲自审问。
罗耀阳看着下面那张有些谨慎的脸,郁郁之气顿时去了不少。
他也终有害怕的时候?
不过,这半跪半坐的姿势,松垮垮的发髻和臃肿的棉衣......还是欠规矩。
"带人上来。"他一挥手,殷乾立刻唤人上来。
然后一个头发半长、形销骨立、明显被打理干净过的人被两名军士架上来。
"你认得他吗?"殷乾是冲那个人问的。
那人朝周奕看了一眼,顿时像发疯一样飞身起来就要把他扑倒,手指骨狰狞地张开,扭曲,嘴里更发出骇人的"嗬嗬"声--是那个被周奕李代桃僵成为军奴的倒霉鬼士兵。
周奕勉强就地一滚躲过对方的抓挠,旁边的军士也疾步上前把那人及时按倒。
周奕对他所做过的一切从不后悔,但此时此刻看到这个人凄惨的样子,顾不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而是嘴里阵阵发苦,整个胃也开始翻腾。周奕坐起来,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疯狂的脸,感到一阵无力、绞心,他低涩地冲他说了句,"对不起。"
罗耀阳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们把人带下去,然后又招进来一个年轻校官,身披银白色的闪亮盔甲。
周奕一看这人,也眼熟,是给他登记的那个什么校尉。
"这个人你认识吗?"殷乾这话是冲他们两个问的。
杨澈到现在依然一头雾水,昨日太子问他安置调任士兵有没有什么异常时,他就奇怪,这事都过去几个月了,也不算大事,怎么太子会亲自过问?然后又是今天的问话--敢情要他离开军营三天就是来认人的?
他仔细地打量了周奕,脑中忽然灵光闪现,"你是那个没有调任令的,叫......"杨澈捶了捶自己的脑门,哎呀,这都有半年光景了......"啊,想起来了,叫丁三,在步兵六队。"
亏得他当时那么麻烦,才让自己记住他的名字,这下可以给太子交差了。
罗耀阳瞥了杨澈一眼,挥挥手让屋里的闲杂人等都退下了。
杨澈一脸迷茫的被殷兑推出来,"殿下这......到底要干什么?"
殷兑一向冷眼冷面,他瞪了杨澈一眼,"爷几个月前让你仔细看着的那个军奴,就是你口中步兵六队的丁三,从一开始你就弄错了,回头等着挨罚吧!"
说完门板无情地在他面前关上,差点儿拍到他的鼻子。
等书房里的闲杂人等全都退下,殷乾、殷离也退守到外间,罗耀阳抿了口茶,
"你可知逃跑的军奴是怎样的下场?"
"你可知冒犯上级,匿名顶替是怎样的下场?"
言外之意,无论哪个身份,你死定了!
周奕却明白,对方若是无所求根本不会摆出这样的排场。
现在太子爷的这番话和刚刚那两个证人,正正说明了他们‘有求于人',所有的铺垫怕都是为了给接下来的谈判加筹码用的,通俗地讲就是萝卜加大棒。
不过为了自己的小命,他依然非常配合地得做出十分惶恐的表情。
罗耀阳一看他那种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这家伙倒会见风使舵,只是表情太夸张,夸大到虚伪--他岂是会怕威胁的人?
同时也有些懊恼自己过于心急,手法落了下乘。
最后他选择开门见山,"说说你这几个月在军营的经历吧。"
罗耀阳轻描淡写的来了句"说说",轮到周奕暗暗叫苦。
太子这么说摆明了既要他坦白这几个月他藏匿在军营的秘密,又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把柄。
老实坦白--等自己没了利用价值,再被卸磨杀驴?
若是不坦白--哼哼,那纯粹是找死,大刑一上最后浑身伤痛,不说也得说!
若说的半真半假--逻辑必须缜密,要经得起反复推敲,最无奈的是人证、物证一查便知,都不利于自己......
对面坐着的那位可不是傻子,在这么仓促的时间之内编故事?
......绝不可能!!
权衡各种利弊,估量着对方的心理......周奕决定赌上一把。
坦白好了,毕竟还有五成的机会。
"......我发现出操时,各分队的队长会随身揣着一份队员名单,以备抽检。而步兵营总队文书帐下也有一份相同的名单,是用来点名抽查的。他们或是核对两份名单,清点人数;或是直接对着总队的名单喊名点到。"
两份名单分别保管在两处,这已经是比较严密的方法核查出操情况了。
"作为新编进的成员,名字通常都列在最后,我的办法就是去掉我自己的名字......"
当时周奕还能熟练的用毛笔写字,也担心字迹不同,会节外生枝。所以他选择把丁三的名字挖去,再补上一截空白纸,听上去也很麻烦,但凭着周奕的专业技巧,结果也算差强人意。
"先改队长身边的那份,然后去总队文书帐下掉包。"周奕当初跟六队的士兵都住在一个帐下,自然方便下手。
"我原本的计划是把两份名单都改动,不过我想到队长不识字,便彻底把掉包得来的那份给毁了......等队长发现自己渎职弄丢了名册,我再信手涂鸦一份,用水浸湿,让他告诉书记官说名册被汗水浸坏了,需要再换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