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在没有惊动旁人的情况下,队长便从文书帐下拿到了一份誊写来名单--一份已经被周奕改动过的名单。
队长对他这个罪魁祸首自是感谢不尽,并且也想不到这里面的玄妙。这样他既赢来队长一个天大的人情,也堂而皇之地从北大营士兵名册里隐形成功。
整个军营,除了正规军记录在册,别的都不会这么麻烦。
让周奕看中的就是军医帐下,在那里,编制外的人员多,全凭他们自己的名册记录,只是出入军医帐营控制严格,里面的人要有令牌才可以出去;外面的士兵要进来,也必须有上级的批准。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
他装病被队长出面带到军医帐下,然后就被留下来了--这简直是必然的后果。
在治疗的过程中,周奕略施小计,不经意流露出的学识轻易地让自己得到某位军医的赏识,并适时地表露出自己的医学天赋和浓厚兴趣。
在他的安排和诱导下,军医官给他开了个病假条和内部调任的申请,以堵悠悠众口,再配合上那少了他名字的名册,这一切都顺利按照他的计划。
至此,他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而后开始显露他四处抢钱的罪恶商人嘴脸。
刚开始他的魔掌还只是伸向医药这块,后来慢慢扩大到后勤伙房,到最后大有包揽一切非拨派的军需物资的架势。
最后,树大招风,他被押到这里生死未卜来着。
怕冷怕饿怕痛怕苦的孩子
周奕大致讲了一遍,当然,他略了自己大把圈钱的那段细节,然后等候发落。
"这些是你几天之内办妥的?"罗耀阳听完整个讲述,略一思考,开口问道。
"我只出了三天操。"这已经是极限,否则等认识的人多了,他想蒸发也不现实。就这,让那些见过他步兵模样的人闭嘴也费了他好多脑细胞。
"这么说,根本的症结在于......还有后勤的管理,这些地方......" 罗耀阳低头写了一会儿备注。
周奕跪在地上讲述这番话的功夫怎么也有一个小时了。
一身棉衣若穿在旁人身上怎么也能捱过整个冬天。可他,一个一年四季吹惯了空调的人,一个曾在重症病房住了三个月的人,被罚跪在这么冷硬的地面,还有从门缝里钻进来的过堂风......
此时此刻,周奕心里真是一把血一把泪地痛斥那个伏案写东西的人奸诈狡猾、睚眦必报。
同时怀念着那只穿了一天的华贵裘皮大衣。
同时......不动声色地往火炉的方前龟速前进。
呼......好多了。
他离火炉很近了,近得都能看清楚炉子上茶壶壁的蓝色花鸟花纹,那壶不但漂亮,还无时无刻不向外辐射着热气......
真想把它抱在怀里暖暖。
在水雾下这些小鸟好似灵动起来,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快要冻僵的手指,试着靠近那只壶,一点一点,他的指尖可以感觉到那令人愉悦的温热水汽环绕他手指的四周,再慢慢向整个手掌扩散......
真舒服!
他无声地、满足地叹了口气。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眼见他就可以碰到了,那温热的水汽马上就能把他包围......
啪......
"啊--"
咣啷......
"爷--"殷乾殷离同喝出声,第一时间从外间飞身扑进来,看到......
他们的爷好好的坐在书案后面,右手拿着笔,左手边的茶碗正冒着热气,脸色黑黑地正看着下面的人。
那个叫周奕的,坐在地上握着自己的手,脸上的惊吓未过,泪水迅速充盈眼眶,转了几转就差掉下来。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个茶杯盖子,砸在地上跌成粉碎......
"出去!"罗耀阳皱眉冲着殷乾他们低喝。
殷乾他们两人用比进来还快的速度飞出去--爷这是在生气吗?跟在爷身边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次听见爷跟下属这么说话呢。
罗耀阳是在生气,这股烦闷,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正伏案写东西,忽然觉得这屋子静得有些诡异,抬头一看,不见了周奕,心下微异,未等做出反应就看见那本该跪在他正前方的‘嫌犯',已经挪到火炉跟前,正不知深浅地用手去碰火炉上的茶壶......
他想都没想就把茶碗盖儿扔出去,打开他的手。
会有这样的举动本就非他所愿。自己救了他,可是被救的那个丝毫没有领情,眼泪汪汪的委屈神情,让他的好心转成莫名的烦躁。
偏偏随声进来的下属摆出一副探究的眼神,好像试图挖出他心底连自己也有些莫名的情绪......
周奕觉得自己快憋屈死了。
合着你有热茶喝有椅子坐有衣服穿,我大冷天饿着肚子衣服单薄的在地上跪了这大半天,现在连烤个火都不行?
行,不让烤你说一声,犯得着用茶碗盖儿砸手指?十指连心,你懂不懂!
吸吸鼻子--手不敢碰--出血了吧?
这次算是见识到了中国武术的博大精深,敢情用个茶碗盖儿都能砸出一箭双雕来,砸完手指又弹到鼻梁上,害得鼻骨一个劲儿地发酸,眼前一片水雾茫茫,更别提突然袭击造成的心理创伤......
周奕这辈子就没经历过这种憋气委屈的日子,且不说他后来作为财团少东时的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就是受训时经历的种种苦难也称得上不偏不倚,被罚也是有理有据,让人心服口服。
而现在呢,算什么?就因为被莫名其妙的指成了奴隶,就要受人随意践踏,被人随便欺负还要诚惶诚恐?
狗屁太子,不就仗着你爹的好精子落在你娘的好肚子里么;
狗屁的大刑伺候,都是一群变态想出来的变态法子;
狗屁的军奴、逃兵......
在鬼门关口绕过两次的人了,我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
周奕痞子气一上,什么也不顾了,蹦高地跳起来,抹把眼泪,吸了吸鼻子,指着罪魁祸首的鼻子开骂,"算我被你这个衰神俯身,睚眦必报的小人!你的那些白痴手下脑子里全是豆腐渣;你的那个文盲大军,个个肌肉发达大脑贫乏,活该被耍!被你抓是我技不如人,我认栽,你想怎么着吧,大爷我现在不在乎了。"
他孤独太久,压抑太久,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太久,他期盼平淡的生活太久,他思念那些逝去的朋友,他思念疼爱他亲人,太久太久......
太多太多,那些早被他压在心里最深处,那些他不愿意触动的一分一毫,不慎被碰到了临界点,一朝爆发,止都止不住。
莫名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再也没有让他牵挂的,再也没有让他必须撑下的理由,死算什么,痛算什么,这两年多的光阴都已经是捡来的,现在还回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周奕一口气吼完,激动的情绪让他呼吸急促,他一边努力平复呼吸,一边继续跟罗耀阳对视--输人不输阵。
罗耀阳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喘着粗气的周奕,配上犹带泪痕、脏兮兮的脸,像个张牙舞爪的小花猫。他放下笔,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开口,"你多大了。"
"十九!干嘛?"周奕口气不善,眼神里也充满的戒备。
罗耀阳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十九岁了还像个孩子似的不分轻重!"说着拿起手边上一个精致的手炉,放到周奕柔韧而冰冷的手上。
他只是被冻坏了。罗耀阳清楚自己的力道,那手......不会伤到筋骨。
"把那件衣服披上,然后坐到这来。"他指了指火炉旁边的位置。这种天气并不算冷,近侍给他备着的东西他根本用不上,不过很显然有人非常需要。
刚刚在听周奕叙说时,罗耀阳便已经在脑子里整合他的信息:
来历成谜,属下也没有查到关于他的任何有用的蛛丝马迹。
他很聪明,聪明大胆又心思缜密,而且非常善于掌握人心动向。这种人若怀有恶意,或想做什么坏事后果将非常严重。可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没有参杂任何危险的政治目的。
没错,他拒绝投到自己门下效力,只为不受他人摆布;
他李代桃僵,只为不做军奴;
他机关算尽,只为不出操吃苦受累;
至于在军营里投机营生......
照他的那个吃穿用度,怕是将军的军饷也不够用花;
加之他眼神里那种清澈剔透的生机和一抹迷茫似的忧伤,看来起来不俱危险性,就是个怕冷怕饿又怕痛怕苦,有些娇气的孩子罢了。
罗耀阳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该让任何来历不明的人近身,周奕这个人是有些小聪明,但若说是堪当大任的贤才未免言过其实。
再说周奕并不甘心为他所用,偏又长了张容易惹祸的皮相,这种人应该除掉。
一千个一万个理由都不应该留下周奕,不过......在临做决定之前罗耀阳还是犹豫了,冥冥中有个声音反复抗议他清醒且冷酷的理智。
周奕......会算是个可利用之人吗?
罗耀阳看着下面的人......新奇也好,昏头也罢,一念之差,就这么决定留下他了。
用就用吧!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书房里的气氛也越发温和平静,罗耀阳从成堆的文件里抬头,眼里露出了然的神情,安抚这孩子的情绪果然很容易。
周奕此时正半躺在软塌上,怀抱着手炉,蜷在裘皮衣里打瞌睡,旁边的小几上还散落着几盘吃剩下的点心。
安抚他的情绪不难,但是要他答应心甘情愿的为己所用恐怕就不简单了。
不能说周奕不喜欢权势或者不喜欢金钱,只是这小狐狸意外的坚持某些信念,而就是那些莫名的信念让他断然拒绝为自己效力的提议。
不过,用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他不打算放过他,那他必然逃不过。
身份转变,换汤不换药。
"你是殿下新收进来的,虽然没按规矩来,但这府里的一切制度也要遵守......根基太差,原本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调教过来,只是殿下不愿多等,那咱家只好先告诉你一些基本的规矩。"说话的人身着皂衣,手执藤条,围着地上的周奕来回踱步。
"就说这跪......不要坐在自己的脚上!"老太监大喝一声,声音嘶哑中带着尖锐,震得周奕不禁浑身一抖。想象一下铁锯刮锅底的声音吧!
"提腰,直背,手放在两侧,头要低下去,殿下的天颜岂是随便看的?"话到之处,用藤条拍打周奕身体的各个部位。
"......给殿下请安,多半情况不用施全礼,但这也是有讲究的......"
"殿下就寝之前一定要沐浴净身,你需不需要在旁边伺候全凭殿下的心情......"
"殿下每日晚上就寝时间不定,但定要卯初起身,若上早朝则为寅正......不管你晚上几时睡下,有没有休息,不许贪睡晏起,得早一步为殿下准备净脸更衣的事宜......"
"殿下不喜欢熏香的衣物......"
"殿下......"
这深宅大院里规矩还真不是一般的多,老太监不知道是年纪大了唠叨,还是天生的变态,一股脑的把成文的不成文的规矩全塞给了周奕。
周奕的脑子自是不一般,但他也不愿费神去记这些,反正他算尚‘有利用价值'的戴罪之身,安全无虞,便装出一付恭谦的模样,左耳进右耳出,大脑根本是处于半休眠状态。
经过几天的紧急"特训",他,周奕,经过老太监的审核,可以持证上岗了。
如果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身陷绝路者的自我安慰,那么周奕更奉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生活中美好是要用心来挖掘的,一如周奕现在。要说从自由自在、自给自足的小阔少爷转成了随传随到鞍前马后伺候的小厮,这心理落差得多大啊,更别说他这个小厮身负禁令一大堆,活动空间也超级有限。可是若想见到周奕唉声叹气愁眉苦脸,那可真是白日做梦。
他--快活着呢。
如果说太子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那么罗耀阳现在算是已经站在皇位前,只差坐下去了。大殷国的太子殿下,天承帝的嫡亲长子--最器重的儿子,从几个月前起,在他父皇的授权监督下处理政务,批改奏折。
罗耀阳一天有大半的时间泡在周奕的禁地--书房;偶尔有点空闲还要去娇妻美妾那里放松一下--还是禁地,所以鲜少有时间可以麻烦到他的贴身小厮。
周奕忽然觉得小厮其实也是一份很有前途的事业,如果他不是受人监视,如果他不是没有自由,如果他和海宁不是个把月没联系,如果不是不能确定安全的话......唉,可惜都是如果,所以还得筹备逃跑事宜!
就在周奕一边暗地里搞些小动作,一边暗自得意他这个小厮当得越来越隐形,越来越淡化的时候......晚秋九月的某天早上,
"太-子-殿-下-到--"外面小公鸭嗓嚷嚷。
周奕从瞌睡中恍然--要说这个不知道谁发明的‘传叫'真是好,不知是不是哪个太监发明专用给偷懒伙伴通风报信的?周奕时间充足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拍拍脸打起精神,拖着有些懒散的身子立在门边等着鞍前马后地给门外的大爷完美一流的服务,媲美模范侍应生。
门开,高底金靴从外面迈步进来。
"殿下,您回来了,今天不忙啊?"其言外之意:今儿你怎么大白天回昭阳殿?
"......"太子爷没稀罕搭理他。
上午,
"殿下,在这里阅公文不太应手吧,呵呵"他真正想说的是,怎么还不滚回书房去办公!
"勿多言,造次杖责。"太子爷随口警告,周奕立刻失声。
中午,
周奕肚子叫了,为什么这里的人每天只吃两顿饭?!"殿下,张大人拜访,您在书房见他?"拜托--快去书房吧!
"请到这里,你,去门口守着。"
结果,自己处于饥寒交迫......
眼见太阳西斜,
"殿下,今儿丽娘娘请您去她那里用膳......"丽妃娘娘真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大美女!
"告诉丽妃,本王今天不过去。"太子爷头都没抬一下,伸手指了指茶碗,"茶。"
某人拿茶壶出气的结果......被热水烫到手......
入夜,
"殿下,明儿早朝,还是早点休息吧!"声音轻柔--绝对是累的。
"不急,去把那几本拿过来。"
欲哭无泪,睡觉也没指望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某个苦命人又得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继续被人奴役。好不容易送走了,没过多久,下了朝的某位爷又回到昭阳殿泡剩下的时间。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周奕真的不知道太子突然犯的什么邪,反正他是快疯了,他现在起的比鸡早,睡得比耗子晚,整天累得跟狗似的......缺少睡眠,周奕杀人的心都有,再这样下去,不是他死,就是太子亡!
所以周奕放下手边正忙道的事,心思重新转到小厮这个问题上--不自救,真会死人的。
周奕倚靠着屏风边上,无声的又打了个哈欠,大半夜不睡觉看什么书啊?他觉得眼皮涩得不行,人却还是勉勉支撑,在主子眼皮底下怎么也要收敛一下,尤其是这个深藏不露,还直接掌握他生杀大权的主子。忽然眼尖的看到那人合上书本,立马什么精神都来了,一个小窜步跃上来,"殿下要洗漱就寝了?"
洗完澡就睡觉--就这个他记得牢。
罗耀阳侧头看到他那一脸冀求的神采,身后更似有一只无形的尾巴谄媚地摇来摇去,略微一顿,"现在什么时辰了?"
"嗯......二更过了!"一脸坚定的态度。哈,天知道几点?!周奕怕罗耀阳继续问下去,忙道,"那个......洗澡水备好了......"
"不忙,还早。"
还早?周奕努力控制面部表情,尽量不在人前显露面目狰狞的样子,他暗吸一口气,见罗耀阳伸手去拿茶杯,忙拦下来,"晚上喝茶对殿下身体不好,如果殿下觉得冷,我准备了热的参汤。"说着一边从炉子上端下一小罐汤水,一边顺势加了两块碳--吃饱喝足加上屋子暖和,看你还困不困。
罗耀日一向不爱吃点心之类的东西,他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参汤和几块糕饼,再看周奕忙前忙后的身影,他试着拈起一小块放到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