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第一次外公带他参观祖宅时的情景:当时外公指着一簇别墅,「那边是你母亲的地盘,她的起居室、她的画室、她的运动场、琴房、舞蹈厅、花房、美容沙龙......」
真是...脾气...一点儿没变。
"小奕,我们到了。"
巨大的人工湖边,停着一艘绘着金色藤蔓花纹的象牙白画舫,在碧波中像精灵一样灵动。
船身周遭的挂着金色的铃铛,随风轻响;地上是象牙白的长绒地毯,薄如蝉翼的轻纱化成层层叠叠的轻幔隔绝内外,即没有视野限制,又保证了足够的隐私,可以看得出是花了番心思设计的。
柔美中不失清爽,华贵中不见花哨。
船舱里的方桌上早就备齐了各色美食,相对的两个座位,几名侍女拱手而立。
"请。"周奕非常绅士的为皇后拉开椅子,皇后欣然入席。
周奕绕到对面,也坐下来。
"嗯,已经很久没有与一位真正的绅士共进午餐了。"
"随时乐意为您这样美丽的女士效劳。"
两人相视一笑,毕竟是母子连心,皇后自然真情应对,加上熟悉又陌生的共同习惯,注定把他们最后一丝疏离和隔阂打得烟消云散。
从茶点,到话题,到目之所及的景色......这种写意中带着浪漫,精致中透着奢华的生活,周奕觉得自己的‘摆阔'比起他老妈的品味更像个没有底蕴的暴发户。
他母亲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名门淑女,骨子里的优雅与高贵,是几辈人用钱、势和骨子里的矜持堆出来的,偷学学不到。
两人吃的开心,聊得尽兴,一顿午餐宾主尽欢。
"景色很美...我们不继续吗?"周奕注意到他们还没走到尽头,画舫便掉头折返。
皇后抿着茶,探头望过去,"哦,那边是公用的部分,人很杂,只有个莲花池......"皇后的口气里有一丝不屑,"你若想看,你隔壁含凉苑里的莲花开得比那个盛。"
公用?
是其他妃子的地盘吧。
"你......怎么能适应得了这样的生活。"周奕低头看自己的杯子,语气淡淡却不无低涩。
他的母亲,皇后--皇帝的正妻,地位尊崇、母仪天下,是这里多少女人的荣耀与期待,但是......她稀罕?
像她这样的人,受过现代思想熏陶,奉行‘牙刷与男人不与人共用'的独立女性,怎么能忍受得了?
他的父...该死的...可不只有一个老婆。
皇后看着自己优秀又贴心的小儿子,伸手摸着他的头发,语气带着玩笑似的遗憾,"唉,你不知道在我年轻的那会儿,找个好男人有多不容易!如果能遇到像你这么完美的,哼,我才不会稀罕他呢。"
"可惜那个年头,就这......还是稀缺资源,市场紧俏的不得了。"天承帝在皇后意兴阑珊的口气里变成了市场里任人估价的一块肥肉。
不过从她的话语,周奕还是能听出那里面的一丝无奈味道。
"本来么,怎么看他也不符合我一贯钟爱的‘那杯茶'的标准,可是......感情就是这么不可捉摸,若是还能用理智来分析得失,那也就不叫爱情了。"
皇后看着手里的茶水,忽然笑起来,"那时,只要一想到要与一群女人耍心机争男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前景,我自己都觉得寒碜得慌。"
"但,爱就是爱了,认定的事,怎么能放弃。人生中的坎坷与竞争无处不在,爱情当然也应该如此,想通了,又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
皇后透过纱幔,看着渐行渐远的那片‘公共用地'。
"人人都说后宫是不见硝烟的战场,为了争宠,一窝女人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谋杀、栽赃、陷害......那些手段......"皇后不屑的摇摇头,"都是些蠢女人自以为是的想法。"
"她们的心机用错了方向,而我就是小说里面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反面典型,目标明确,手段刁钻又狡猾, 心机‘阴险'又‘毒辣'......如果这都当不成修成正果的‘狐狸精',那我也实在是笨到家了,抢不到也是活该。"皇后的语气大不以为然。
"我不是他的唯一......因为凡是总有先来后到,排在我前面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也很公平--他也成不了我的全部。爱情归爱情,我还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重心。"
"当他意识到我一直游离在他掌握之外,成了他生命里的最大的‘变数'的时候,我知道我可以放手了,因为他是绝不会松开牵着我的手,直到现在......"
"我没有成为他的唯一,却成了他花丛的终结。" 皇后悠闲的喝了口手里那杯已经不再滚烫的茶,浓醇的滋味,让她舒服得眯起眼睛。"这......就是与帝王的爱情。"
不,这是一个胜利者的智慧。
周奕捧着渐渐变凉的茶盅,低头回想着皇后的那些话,那些决心,那些曾让她不屑却又不得不用的手段。
若真算起来她的行为还真是那种破坏人家夫妻感情,横刀夺爱的‘第三者'。这种在现代社会里一直唾弃的‘名声'对于天之娇女的她来说,既折损了骄傲,也着实有失身份。
没想皇后对他这种想法嗤之以鼻。
"小奕,世俗观点对感情做出很多种划分和条条框框的限制,或对或错,或高尚的被人歌颂或无耻的受人唾骂......庸人自扰,愚不可及!感情本身哪有什么好规范限制的?它如此美好,如此纤尘不染、如此珍贵难得,能遇到一份真心,简直一生中最大的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如果我有幸遇到了,就会努力争取、再争取,决不会因为别人那些无谓的想法而放过。毕竟一辈子是自己的,快不快乐也是自己的。人生苦短,若不能由着性子善待自己,也太亏了!"
周奕看着自己桀骜又自信的母亲,忍不住微笑起来,看来她真是深得周家‘家训'的精髓,自己也是周家人呢,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周奕忽然想起来一句恺撒大帝的名言......
几乎在同时,皇后低声咏出来,"Veni vidi vici."
投身革命吧
随着画舫冲着码头渐行渐进,空气中隐约传来小孩子的哭声,混在飞溅的水花中几不可闻。周奕一直跟皇后聊天,没有听见,直到持续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突然猛地意识到......
霍地一声站起来,"是子藤跟子菲。"
皇后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明白过来,是她还没见过的两个小宝贝。
这时船身微微一晃,画舫停下来了,已经靠岸。
周奕快步走出去,跳到岸上,两个小豆丁儿分别被两位年轻的妇人抱在怀里哄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走过来,争着往周奕怀里扑,"爹爹......抱......"
子藤不停的抽噎,小小的身子一直在抖;
子菲嗓子都哑了眼睛红肿的眯成一条缝,一点泪水也哭不出来的样子,看得周奕一阵心疼。
自从他醒过来,震动他心神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还没分出精力顾及其他。
而且因为罗耀阳那天的话,他一直努力试着去无条件地信任他,冥冥中告诉自己他一定会帮自己照顾好一切,所以当他知道自己被敲昏了带回来,也仅仅是情绪不满,而不是愤怒。
他体谅罗耀阳有他自己的顾虑,而且也肯定罗耀阳起码会把他的家人照顾全,可是现在看来......这一路上难道......
他轻拍着两个儿子,转过头看着面无表情的罗耀阳,根本控制不了被辜负信任的失望和出离的愤怒,"你就知道把我敲昏了带回来,就知道把他们当作我的软肋抓住,难道就没想过没有熟识的人在他们身旁,他们会害怕吗?带着他们的奶妈上路不会浪费你多少粮食的。从没见过你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永远压榨最低成本来完成利润最大化,小弟还真是望尘莫及。"
对周奕的无端指责,罗耀阳神色平常,只是淡淡应了一句,"你看起来很好。"
"我为什么会不好?"
罗耀阳见到周奕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模样,又转过来看见从画舫上走下来的母后,没什么表情地对周奕开口,"你在宫里没什么事就好,子藤和子菲就先留在你身边。"
皇后走过来,"你们两个怎么......"
罗耀阳冲着皇后微微见过礼,"儿臣还有事,先行告退。"说完,便转身离开。
她看着大儿子有些疲惫的背影,再看看余怒未消,依然在安抚两个孩子的周奕,无声叹了口气,"先带他们回去吧。"
周奕刚刚把两个孩子安置妥当,就看到皇后一脸阴沉的走进来,手里抓着一张小纸条,递给周奕,"耀阳回太子府的路上遇到袭击......"
周奕大脑嗡地一下子。
他对皇后递过来的纸条不闻不问,只是缓缓抬头,茫然看着皇后那张不复悠然轻松的面容,觉得眼前发黑,嘴里泛苦,心口也突然剧痛,好像被生生挖去了一个大洞,浑身上下的血都沉到了脚底。
身体僵硬了,却在下一秒整个人跳起来,作势就要往外面冲。
皇后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拖住,开始数落,"你这孩子怎么毛毛躁躁的!我还没说完呢!他好好的,你刚刚不是见到他了,还冲他嚷嚷了?"
周奕停下欲挣开的脚步,缓慢的转过身,眼神慢慢集中,等神志逐渐恢复镇定以后,他疑惑地看着皇后。
皇后把周奕拉到椅子边,坐下来,"是今天上午的事。你是被我连夜提前带回来的,耀阳他们的车队正常行程,今天上午才到的京城,然后就遇到了袭击。"
"还好随行的人都挺警惕的。人员伤亡不大,不过......"皇后努努嘴,指床上睡着的两个孩子,"他们的奶妈没能沉住气,带着孩子慌乱瞎跑,中了刀剑,还险些伤到他们,让两个宝贝受了惊吓。"
周奕盯盯儿地看着皇后,又转头看了看两个孩子,落下心的同时,亦很不是滋味。
皇后形容的轻描淡写,但当时一定凶险之极。三皇子派去的刺客没有都死绝,还被带回京城,这对三皇子是多大的刺激?他定然会狗急跳墙,奋力反扑。
本来罗耀阳刚刚回府有一堆事等着,又遇到刺客,应该忙得脱不开身,加上三皇子再次失败,万一失去理性,孤注一掷......不该轻易出府的。
他刚刚......
涌上来的脱力感,让周奕把头靠在皇后的身上,"我刚刚......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皇后宠溺地拍了拍周奕的脸,"不是‘有点'过分,是‘相当'过分,你应该庆幸耀阳被我教导的涵养好,不然碰上个态度暴戾的,肯定会把你吊起来打屁股。"
周奕自个懊恼了半天,猛然抬起头,"我得去帮他。"
皇后自己也坐下来。低头寻思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毕竟,周奕迟早有一天也要融身进这个染缸的。
"你帮不了他,小奕,你很聪明虽然也不算太纯良,但是你的心还是不够狠,所以你的思考中一定会不由自主地给对手留下生机,这是大忌。在这皇宫内,凡是争斗,最终目标都是你死我活,没有半点余地。这次只会比上回淮王的事更严重。"
皇后的意思,周奕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这是在变相提点他,上次他跟罗耀阳闹翻时,间接造成的无谓混乱。
淮王虽然被整倒了,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他会不会是个隐患?听皇后的意思,上次就是因为他的妇人之仁,而留下一颗不定时炸弹。
"每当权力交替的前后,都是国家最动荡的时刻,种种台面底下的势力都蠢蠢欲动,使尽手段唯恐落于人后。这三年来他父亲让他着手学习处理政务,为的让他有时间适应朝堂、掌握人心,巩固正统皇权的继承。但是......这对其他势力来说,又是怎么样的威胁?他们怎么会甘心呢?从现在开始的往后五个月内,是他们最后的机会,耀阳这个时候屡被袭击,实在避无可避。"
周奕看着皇后眼中浓浓的担心,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的‘兄弟姐妹'--就是在儿时结识的一群跟他一样的孤儿,作为一家人,他们之间相处融洽,相互扶持,亲密无间,最后成了真正的‘生死之交'。
他一直觉得像罗耀阳这样的,有父有母,有如此多的...真正的...手足兄弟,可以一起生活,一起学习,一起奋斗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
他求都求不来的幸福,却只能眼睁睁地见着他们彼此算计、勾心斗角。
每每舒心都是因为在争斗中重创对方的来得片刻胜利;
每每微笑,都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
每每一个得意的计策,为的是把对方置于死地。
所以他不屑,他鄙视,他心灰意冷,他远走高飞,但是现在......他才明白,这种毫无怜悯之心的争斗,这种残忍冷酷的手段却是保证在宫廷中生存下去无可奈何。
他的这种明白,不是作为一个翻阅史书的旁观者,冷血分析得失的点评,而是真身亲临其境的受到的心神震撼。他以前觉得罗耀阳心狠手辣、排除异己,为了权力、为了消除甚至只是潜在的威胁,手段凌厉,不留丝毫余地。
但是这次,他见到了更冷血的刺客,更狠绝的对手,而且这样的对手,将会无穷无尽,一辈子纠缠在罗耀阳身边。
他的心突然很疼。
如果这是这里必须的生存手段,如果非得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决出个最后胜利者的话,他怎么能让自己白白看着罗耀阳受人威胁,遭人攻击,被人践踏?
他是他亲哥,而且,不仅仅是兄弟......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价的--这种博爱的观点,只能是上帝他老人家才能说出来的话。
周奕,只是个平凡人。
两两相望
"小奕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个?"殷离晃着那卷图纸,对着进宫‘探望'周奕归来的‘几兽'满是疑问的语气。
"喂,你别不知好歹,你知道这图费了我们老大多少心思吗?"卫尘一听这话就毛了,"那么大一张图可是他亲手一笔一笔划上去的,几天几宿的功夫啊!你们原来那些城布图别提多粗糙晦涩了。为了更精确,他还装成小太监亲自去跑了这么多条街道踩点......"
殷离被卫尘吼得无奈地直翻白眼。
卫谋则站在一旁对殷离的无妄之灾凉凉地嘲笑了一番,谁让他有话不明说,还用这种欠骂的疑问语气?!
等卫谋笑够了,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对着殷离晃了晃,"这是我们家老大给你们家老大的。"
殷离一把抢过去,瞪了幸灾乐祸的卫谋一眼,抛下大嗓门骂个不停的卫尘,抱着图纸跑去太子的书房。
罗耀阳打开锦盒,拎出里面的东西--泥塑,一只耷着耳朵作揖的小狐狸,顿时失笑,即使有再大的气也消了,况且他了解周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那天周奕若不是用那种毛躁的态度才会更让他心冷。
话虽这么说,但周奕对他的信心不足,该让他内疚一下。
罗耀阳把泥塑放回去,顺便扫了一眼夹在里面的字条。
罗耀阳虽然近几日屡次受人袭击,好似仓促应对,但并不表示他对对手完全没有准备。
一方面他自己心里有底,一方面他知道周奕对这种事厌恶又漠视,所以他并不觉得周奕字条中提到的帮助有多大威力。
只是......一番心意,怎么也要看看。
罗耀阳随意把那图摊开一面,瞧瞧他这赔礼是个什么东西。
图纸上不同颜色的的圈圈叉叉,从太子府门口延伸向几条主要大路,通向皇宫,通向机务衙门,通向城门,通向......
太子沉思。
又展开一面,然后沉思,然后再铺开......
"殷乾,叫卫谋他们进来......"
"沿途的叉表示可以派驻的机动城卫,十到五十名不等可以迅速对突发事件进行反应......"
"眼线的布置为的就是提前预知异动,人数不多,但必须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