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溅头晕目眩,一时竟认不出那张熟悉的面容,只呆望着那人。
身下的罗裳哭着推开他,翻身下床扑到东方落华怀里:"宫主!青云他```他对妾身````幸好您来了,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您晚来一步妾身就要被这淫贼玷污了去`````"
东方落华脸色如霜,问罗裳,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床上不言不语的人:"罗裳,你怎会出现在青云的药房。"
罗裳哭得梨花带雨:"妾身是见宫主清修,担心您的身子想问他要几剂上好的补药,没料他`````呜呜````"
东方落华纹丝不动,依然望着床上开始有些清明的人:"青云,你可有什么话要说?本宫给你解释的机会。"
介子溅无力地瘫倒在床上,长长地喘息,也不看他们,只淡淡地说:"如您所见,宫主请处罚青云吧。"
东方落华揽了罗裳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青云,你跟我来。"
说罢再也没有回头,大步消失在门外。
介子溅呆呆地望着门外,一片灰蒙蒙的光景。吃力地抬起手,摊开手心--一颗朱红色丹药轻轻滚动在他掌心。
那是罗裳方才哭着下床时趁乱塞在他手心的解药。
他自嘲一笑,叹息着摇头:"罗裳,你既已决定逼我,又何必留我生路。让我置之死地而后生,岂不是害了你自己。"
无奈,仰头咽下小小的药丸,运起真气疏通脉络。
起身下床正了正衣衫,也大步迈出门去,走进漫山的风雪。
霜华宫大殿之外,东方落华背手而立,眉目深邃,霸气天成。
罗裳倚在东方落华怀中瑟瑟发抖。
东方落华望向介子溅缓缓走来的方向,低头向怀中发抖的女人问:"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罗裳低头瞟了介子溅一眼,心虚地摇头,娇媚一笑:"宫主,妾身只是有些冷。"
东方落华收了视线望向远方,远天阴云连接了天地,低沉地压着群山,灰蒙蒙的暗涌着风雪。
介子溅站在东方落华身后,低眉默默不语。
东方落华侧了侧脸,扬起嘴角,然后沉声问道:"罗裳,这些年来,本宫待你如何?"
罗裳惊讶地抬起雨后芙蓉般透明却略带苍白的脸,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见东方落华突然这么问,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心一慌,强装笑容道嗲声道:"宫主对贱妾关怀倍至。"
东方落华望着罗裳,罗裳却分明觉得那双幽冷的淡金色眸子望穿了自己心底的一切,穿越了自己,深情地凝望着另一个人。
那是罗裳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东方落华充满爱意地凝视着,却也是最后一次。
罗裳的心中突然开始痛苦起来,她从未想过,去爱他,以这个男人妻子的身份去陪伴他。
放弃仇人的对立立场,去了解眼前这个人,这个深藏不露傲视天下的霸主。
倾尽自己一生温柔,去用心爱他一场。
然而这个想法被瞬间否定,她暗暗告诉自己,这个人是自己的仇人啊。。。。。。
灭门血海深仇,他左臂上那威严而狂放的银狐图腾,正是从自己父亲身上夺取的力量。
这样一个暴戾的君王,又何曾如此深情地看过谁呢?
罗裳为这一眼的深情深深沦陷,如一抹心底的毒血,暗自蔓延在全身汩汩流淌的血液里,隐隐作痛。
她苦笑了一下,或许这样被他挽在怀里就足够永生不悔了,只是,这将是一个女人永远不能表露的爱恋。
"罗裳,你可知足?"东方落华没有移开视线,怀中的女子娇美如花,柔婉外表下更有寻常女子没有的大智大勇,难得入了他眼里的女子。
天下美人,万种风情,千娇百媚。
什么样的女子是他东方落华得不到的呢?可是就身的惟有一人,她走了,仿佛把他的心也挖空一并带走了。自己的世界十年如一日地运转着,失去的又是什么?
东方落华悲哀地想着,银发上落了些雪花,没有融化,只是以一种隽永的姿势不愿融化。美,而宁静。
罗裳畏惧于这个做了数年夫妻却不曾举案齐眉、相知相伴过的男人,被他突然认真地问了一句知足,更是心慌,只好别开脸去。
东方落华长叹一声,食指挑了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然后又重复了一句,"你知足吗?"
罗裳心乱如麻,身子瑟缩得更厉害:"宫主!贱妾``````贱妾知足!"
东方落华垂了眼帘,温柔眼神化做利剑扫视过她。
一瞬间的深情如刻在沙里的誓言,风吹即散。
"罗裳,当年我血洗迦煌一家,夺了你全家一百多条人命,你恨我吗?"
罗裳悲苦万分,径直跪跌下来没有回答。
东方落华面容阴鹜:"不要让我每句话都重复两遍。"
罗裳花容失色,惊惧地答道:"宫主,贱妾不敢!"
东方落华也不看她,只淡淡地说:"是‘不敢',还是‘不恨'?"
罗裳含泪绞着指尖:"``````不恨!"
东方落华听到这两个字,随即笑了:"你在欺骗我。"
罗裳抱住面前男子修长的腿:"宫主,贱妾真的不悔不恨了。"
有的人无心的一个眼神,就成了自己一生的眷念,一丝温柔,就颠覆了万千罪孽。幸福有时候真的与爱无关。就像此刻的她,即使清楚地知道得不到他的怜爱,只要能在他身边云淡风清地望着他,那也算永远。
所以真的知足了,也不再怨恨。
直到东方落华的手指扼住她的咽喉,她依然没有后悔刚才的思绪。她知道这个结局是注定的,迦煌家的女子,有谁不生来就认命了呢?
东方落华冰冷地俯视着她:"你骗我,你不恨我,为什么还要去做刚才的事。"
罗裳想回答他,自己真的不再恨了,就在刚刚一瞬的觉悟。可是喉咙间巨大的力气阻止了她发出声音,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被抽离。
她抬手握上他扼在自己颈间的那只手,不是反抗,也不是挣扎。
只是安静地覆盖着他,缓缓闭了眼回忆那只手不带感情地抚摩过自己身体的触觉,回忆他无数次梦中念着一个陌生女人名字紧紧拉着自己手不肯放开的苦涩,回忆他掌心常年不拿武器而淡化的薄茧。。。。。。
而这只手,从来没有温柔地爱抚过自己花样的脸庞,也从来不曾牵着她的手走过湿滑易摔的山路玉阶。
无法呼吸的痛苦拉回了她的神智,眼前的景物已经开始模糊。
她想,如果不是为了安晟,迦煌六十七代红月继承人,自己唯一的弟弟,或许不会抱着必死之心去求介子溅的。
她不想要这"青魅"的力量的,可是迦煌家的使命是道沉重的枷锁,这血脉里的痛苦代代传承。
为继承"青魅"而生,为守护"青魅"而死。
世人道"青魅"拥有何其神奇强大的力量,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继承"青魅"有多么不幸。她生来就没有权力去像安晟一样渴望自由,性情倔强的。
这一生,灿烂的年华,又几时为自己争取过什么要求过什么?
她的手轻轻握着她眼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的手,身体已经如断翅的纸鸢一般跌落在地,如同俯在他足下的那片武林,那片天下。
这短暂一生最后的时刻,至少还能唯一一次从了自己的心愿,为自己活了一瞬,把他铭刻在心中,罗裳终于微笑着泪流满面。
介子溅在东方落华身后静默着,望着那只无声垂在地上的白净手臂,突然觉得一切开始飘摇不定。
他也看见了罗裳最后的那个笑容,那个微笑是他见过的最天真,最单纯的一个,平静得没有任何杂质,只剩下依恋与幸福,还有很多天荒地老的东西。
幸福?怎么会想到这两个奢侈的字呢?明明是死亡,为何能够灿如夏花?为何那个美丽的女子眼中确确实实真真切切的爱恋东方落华却不曾看到?
介子溅习惯性地冷笑了一声,这一切与他又有何干?
东方落华扬手将手中凋谢的花朵抛下玉阶,淡然如风,冷漠如霜。
介子溅无端地郁结,低眉看着自己随风飘散的长发陷入沉思,丝毫没有注意到定定地望着他良久的东方落华。
"青云,你呢?荣华,富贵,权势,力量,你可知足了?"
介子溅突然的惶恐,望向远处雾色的山峦。c
知足,于他来说是什么呢?认命,对一切不抱怨不仇恨不纠结不挑剔,没有为自己而跳动的心,甚至不能追求自己的爱情,这就是对生活的知足了么?
东方落华突然笑了笑:"青云,我现在不想听到你的答案,也希望你永远不要让我再问你一便这个问题。你,记住罗裳的死,好好想想吧。"
介子溅看了一眼方才还笑靥如花的女子,她此刻安静地躺在阶下被落下的白雪一点一点地覆盖。如同一只未来得及长出羽翼去追随春光便被拖出茧践踏于足下的蝴蝶。
东方落华是在告戒他,不要做出不该做的事情。可是自己必定会走上那条路的,背叛,还是忠于自己?
东方落华眼神有些迷离:"为什么你不肯对我低头?"
介子溅何等聪明,一眼便明白了这句话并非是在问自己,而是问东方落华心中一个消散不去的阴影。
于是用沉默给了东方落华沉沦的时间。
东方落华阴郁地抬起介子溅桀骜的下鄂:"我恨极你这双清高骄傲的眼睛,我不信你没有感情,我看你能压抑多久。"
介子溅悠扬地弯了嘴角:"宫主既然憎恨,剜去便是,青云的一切都是宫主的。"
东方落华淡金色眼睛眯成玩味的弧度,望了一眼罗裳,然后笑了,转身背对着介子溅道:"青云,你心中从来不曾向任何人屈服,包括本宫。"
介子溅不语,算是默认。
东方落华背手而立,声音挟势凌厉:"本宫讨厌有人违背我的意志。"
"青云不敢。"低着头,却依然是不卑不亢,介子溅是真的很想表现出一丝卑微的,可是有些东西与生俱来,早已深入骨髓,比如信仰,比如骄傲,比如尊严。想了想,他释然地笑了:"宫主,您还是杀了我吧。"
东方落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心发出强烈的白光笼罩向脚下的女人尸体:"不,我不想杀你,我要你求我。"
介子溅瞳孔猛地放大,惊惧地向后退了一步:"不。。。。。。"
天地昏暗,天翻地覆,风雷呼啸。
介子溅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完成了对"青魅"的继承,也是第一次在东方落华脚下流出眼泪。
他知道,他与安晟的友谊完了,与挚爱之人也完了,还有自由,也完了。
东方落华弯下身来,银发如水银流了一地的光华。他骄傲地微笑着抱起因疼痛而晕厥的男人:"你刚才说,你的一切都是本宫的,是吗?"
介子溅神志飘忽,痛苦地含着眼泪轻颤。苍白面庞歪向东方落华的胸口,如轻轻撩拨了隐匿在万籁之中的一根琴弦,幽幽地回荡着令人心动的华美音乐。
东方落华转过身,以不容置疑的力量抱着介子溅向寝宫方向走去,山巅的寒风翻涌而过,发出惊雷或海浪一样的声响,在这里的一切都带上了冷漠的味道。
东方落华的声音清冷威严:
----"介子溅,我不爱你;但是,我要你。"-----
第六十二章.答案
时隔三年的记忆异常清晰地在那瞬间回想起,东方落华,你终于向我讨要这个迟到了一千多日夜的答案了。
胸膛起伏的不知是谁的心跳。我是介子溅,我又不是那个介子溅。
「东方落华,我回答你,我从未知足。我的手可以拯救天下苍生性命,却拯救不了自己一生幸福,为什么我要屈服命运!我来,只想得到该属于我的东西。」
「我没有爱过迦煌安晟,我只想为自己而活一回。」声音如此陌生,如此冷酷。
"子溅。。。。。。"
安晟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满眼的绝望,满眼的悲痛。一时间我心如刀割,痛彻心扉!究竟是谁放了谁的手,比谁更难受?
我想走到他面前,身体不受控制地呆立原地。灵魂分裂的同一个人,即使魂肉相系感觉相通却依然是两个分割开的个体。
「迦煌安晟,你还如此唤我作甚?你不是一直恨我取代罗裳‘青魅'之身么?」
我在幽暗禁锢中拼命摇头,不!这不是我想说的`````
安晟一身震怒化做深切悲伤,暴戾气息尽数化做沉痛,震惊地望进我眼底。半晌轻颤出声:"子溅,你恢复记忆了?"
「否则你还要欺骗我多久?」这个身体发出的声音竟比冰雪还寒,陌生得不似自己一般。
安晟身子晃了晃,表情痛楚地向我走了一步:"子溅,我对罗裳早已经`````"
「不要再拿你所谓的爱来诓骗我继续为你牺牲。」
"寒蝉"一转,剑尖竟指向眼前让我又爱又恨的男人,我用尽力气想挣脱另一半灵魂的钳制,却无法夺回自己对身体的控制。
我看着安晟悲苦,恨他,也恨自己对他的欲罢不能。
一瞬间泪如雨下。
安晟温柔地笑着,拿剑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子溅,我不相信。你在流泪。。。。"
冰冷的手指冷淡地抹去脸上泪痕:「这可不是我的眼泪,休要自作多情了。」
安晟离我一步之遥,"我"也没有避开。
他就这样痛心地看着"我",如同隔着往生的河岸.
终于苦笑着叹息:"原来真的不是。。。你的眼神恢复如当初的冰冷。"
「你开始就有意隐瞒过去一切,从开头就是利用我的感情为你复仇。」
"子溅````我并非``````"
「解释再多也没有用了,不是刻意安排,为什么当初你不告诉我还有个罗裳?」
"她尸身已毁,复活无望。既然那个爱我的子溅已经消失```你走吧,不必涉险插手我与东方落华的恩怨```也不必与我,同生共死."
安晟只手按捺下体内汹涌的力量,一点一点疗伤,终于转过头不再看我。
「你还是同从前一样自大```不过我站在这里,可不是为你而战。」
无声的叹息。
口是心非。
终点之前,带着恨,带着恋,可以最后默默爱你一次么。
安晟没有回答,东方落华却开口了:"青云,你果真是个性情中人。"
「东方落华,我不会再让你折磨云,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一切如此混乱,交织穿插的究竟是谁与谁的爱恋?
东方落华与安晟是仇人,与我也是仇人,我与安晟呢?亦是敌非友。
紧握双手,也罢,既然你不曾爱过我,我也无法狠心决裂,就让另一个冷酷的我代我断绝一切吧。
猛然间,侧立我身边的安晟身体之内失控般红光大盛,双拳握得发白的骨节啪啪作响,双眼隐匿在红发之后紧闭着,纤长睫毛上都染上了鲜血的颜色。
东方落华没有什么动作,只低头轻轻紧了紧华美外袍的衣带,那暗红的丝绸因为方才的激斗而有些松散。
安晟一瞬间已经癫狂如魔,深红发色变成熔岩般的火红,纷乱着,再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又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喊,他右臂的衣衫爆裂成无数碎片。
张狂奔放的一抹血红的月牙绽放出凄艳的花朵,华丽繁复的红月图腾犹如血液在月白肌肤上汹涌肆掠,蜿蜒出涅磐般的热力!
紧接着安晟竟缓缓浮到半空,红光如九天之上的霞光天火,燃烧着大殿。
"我"满腔血液在肌肤之下疯狂地涌动,像是什么感应般惊悸地颤抖跳跃。
横了剑,只手撑起圣洁的青色光圈护住十八周天,背后温凉的力量被催动起,刹那间自青鸾神圣印记两翼流蹿到我的双肩,苍龙一般飞舞着缠绕到手臂之上。
双手紧握"寒蝉",绝世的神兵带着灵性吞噬着深厚灵力,仿佛吞吐着火星的导火线猛然烧到指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冰青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