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将包子吃了个大半,那边的房门却突然开了。我愕然看去,只见陈更穿戴整齐,肩上披着长袍,缓步走出主屋。
刚才周妍还叫得快翻了天似的,怎就......结束得这么快?
衣服底下,恐怕还有些情事余韵吧......
可是陈更却是一脸煞气,好像刚才根本不是在进行床第之欢,而是仇人对决似的。
我赶紧把口中的包子快嚼两口,囫囵吞下,顺势恭敬地垂手而立。
"刚才你和谁说话?"
"禀宫主,是林宫屋里的小厮,刚吃早餐路过的。"
他脸色大概又是不好了吧,总之声音有些生硬地说道:"你当差时要认真专注,不要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说话学舌。"
"谨遵宫主令。" 我答得恭敬,怕他又抓住把柄找碴。但是,这是他的地盘,人也是他家的奴仆,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上下打量我,考较我的诚意。
半晌才举步离开,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我有些犹豫地看看主屋,嗫挪地道:"呃,那我去给周院烧水净身。"
"你是我的小厮还是她的小厮?"他顿足回头,目光灼灼地看我,"你回去帮我烧水去,她自己还不会叫人么。"
"是是,小人糊涂,宫主英明!"真不知道是我糊涂还是他糊涂,昨夜到这里的时候,明明就是他把这处的奴仆屏退的,独让我一人留下。如今周妍累了一夜且衣衫不整,让她去哪找人。
我刚开始跟他的时候,还觉得他宽宏大量,其实是个不错的主子。可不知为什么,他这两旬来性情突然大变,逐渐倾向于喜怒无常。
本来他喜怒无常与我也无甚关系,可他却常常拿我开涮。算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常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看陈更这莫名其妙的月大概是谁都不想要的。
但是......如果借口留下来,我还有可能能瞅空儿溜去厨房吃我那一碗最爱的玉米梗子粥。现如今,跟着他陈更陈大宫主,呜呜,我的热乎乎的粥啊!
我在心里哀号一声,认命地跟在陈更身后离开了这里。
11 岁寒三友[上]
回到他居住的沉露居,我抢先一步为他打开门,自顾转身招呼其他仆役去忙活他的洗澡水了。
以前看小说看得轻松,总以为那些大名鼎鼎武功高强的什么掌门了、庄主了之类的,洗澡要么就洗温泉,至不济也有个热气蒸腾的游泳池。见到了陈更才知道,武林高手高手高高手,大派掌门掌门掌掌门,也是可以用两桶水搞定个人卫生的。不过这也多亏陈更对奢华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兴趣。
一切就绪,宫主大人也去自个儿洗澡了。
其实我倒挺期待他招呼我去伺候的,并不是为了看他的裸体--拜托,干我这一行,裸男还看得少了?更何况此生此时,他有的我全都有。我只是想看看他面具下的那副面孔,就像当年看《火影忍者》时,总想着看看卡卡西真面目的好奇一样。
不过,眼下我对睡眠更是感兴趣。
现在我侍候着陈更,要比他早起晚睡。
每天有段时间他是不需要我跟随的,那段时间我却也不得空闲,要到练武场子里和那些肌肉隆隆的男人们摔爬滚打。刚结束了野蛮运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要跟着陈更四处转悠了。
真困!幸好沉露居的下人很少而且嘴也严,所以我也不用注意形象。于是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可怜这身体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深度睡眠不足的话,脑垂体是不会产生足够的生长激素的。
正向暖房走去,准备把屋里收拾收拾,也好让宫主大人一洗完就有暖床可睡。却突然听得月洞院门外传来踩雪声,而且声势颇急。
慢悠悠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冉正匆匆地走来。他已比我高了一个头,让我好生羡慕。
"嗨!阿冉啊,走这么急做甚,小心滑着,别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你怎么这副模样,好像一夜没睡似的。"小冉没到我面前就嚷嚷起来,道旁铲雪的小工见他风急火燎似的样儿,也捂了嘴笑。
我暗叹口气,情知自己大概是双目红肿,发髻散乱,也不和他辩驳,说道:"宫主正在净身,陈总管有事?"
自我当了陈更的小厮,原来的待遇却仍然维持不变,小冉仍跟着侍候,只是因为我时常不能在屋里呆着,陈总管又见他做事用心,于是让小冉跟着帮打下手。
"我去房外侍候着宫主先,总管让你到听雪轩伺候。"
"听雪轩?......今儿个来的是什么客人?"
听雪轩是本是赏雪的好去处,四面种了稀疏的红梅和矮松,可陈更向来不好风花雪月,只把那当成招待贵客的地方。
斜坡地上搭木桩,木桩上铺木板,木板上搭厅堂,而且还是四面透风的厅堂,有什么好的。--陈更曾有一次对我这么说,让我当场有点犯晕。
那可是个很风雅的去处啊!
"总管没说,不过看架势挺不得了的,是三位老......先生。"小仆间平常都是口语惯了的,再加上我新引进的现代版本俗语,越发能无孔不入地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去。小冉听着听着也就受了影响。他憋这回却硬是憋了一口气,没把老头两字说出来。
也许陈总管事的凝重真的吓到他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举步离开。
听雪轩是外宅,距沉露居并不近,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时,只见冷副总管早在轩外两百步的一丛灌木前等得心焦。
见我来到,赶紧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你可来了,老陈让我在此处等你,你快去换身衣服。"说着就把我引向一个山丘后。我看得失笑,原来那里刚搭了一个临时小帐,恰似首都北京过街地下道里的无水厕所般大小。
我也不多废话,接过旁边下人递来的衣裳径自进了去。
抖开看那衣服,原来是读书人样式的雪袍,衬里是雪一样的白,外袍则是极雅致的墨绿,衣摆处手工绣了藏青的兰草暗花。
这么大阵帐,来的是什么人?
"老陈让我告诉你,你平日藏锋藏拙是你自个儿的事,他也不管。但今日不同,着你有多少礼乐文采都须使将出来。待会儿你的身份就是总管从南楚请来的秀才,专责是宫主的伴读。好好表现,才能让那三人知难而退。"
他口中的老陈,就是小冉口中的陈总管。总陈管平日老成持重,做事果断,行事细腻,敢以"老陈"二字称呼他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
"为什么?"我一边问,一边换上衣服。
"我也不甚了解。老陈应是认得他们。刚才我在旁边听他们寒暄,大概是宫主的父亲不放心宫主的学问,特派这三人前来教导。"
我噫了一声,宫主还有父亲?可是立刻就平了心中的疑惑。人自然是有父亲的,陈更也才二十有几,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父亲自然是有的。只是一想到在青阳宫中唯我独尊的青阳宫主,居然还被父亲管着逼着学文化,我脸上的笑就越扩越大。
不行啊,陈更,怎么我觉着你越来越没地位了呢。
"那么,陈叔是想让那三人安心回去?"
"正是。"
冷副回答的时候,我已经整好了衣裳,从帐子里出来。
他讶然地看着我仍然繁乱的发角,我不好意思地说道:"帮别人梳是一回事,我自己总也梳不好。"
他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道:"我也曾想你总有不擅长的事务,想不到竟然是梳髻子。"说着就把我头上的乌木簪子取下,三两下帮我挽好又插了回去。梅若影长得本就矮,所以我连蹲下都不必就让他轻易梳齐了头。
他已经四十好几,孩子也和我一般大小了。也许是见我做事伶俐干脆,也时常把我当小辈来宠。
"冷叔放心,我这些天陪着宫主,别的活没干,书倒是看了不少,现如今就去现学现卖一番吧。"想了想,又道,"冷叔觉得那三位老者是什么样的人?"
"十分有城府,我也瞧不大准。不过他们自称是岁寒三友,应该是文雅智慧之人。"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老陈正陪他们温酒叙旧。"
我闻言一愣,道:"不是煮茶?"
东齐人嗜茶,来往会客一般都会由主人煮茶相待,如若无茶,倒显得主人家小气,甚至让人觉得粗俗。
"不是煮茶,而是温酒。上好的陈年花雕。"他答道。
青阳宫自然是不会吝惜那点儿小茶小水的。陈叔平时算账虽精细,可当花费的时候他也决不会手软。岁寒三友显然是贵客中的贵客,如果不煮茶而温酒,那就是因为他们喜酒不喜茶的缘故了。
我沉吟一会儿道:"既如此,还请冷叔去向林宫借一具古琴,普通的即可。顺便跟林宫的书童小六要几颗今年新酿的梅子。"
那岁寒三友既是爱酒之人,那骨子里少说也有三分豪气,不会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要与他们论礼乐文采,文绉绉的因循守旧可不成。
这单子事务也不算特别吃亏。再说我现在是寄人篱下,身不由己。主人家让你显山露水一下,让你不要装傻扮白痴,你还能梗着根脖子嚷嚷说不要吗?也只好将就着先接了吧。
12 岁寒三友[下]
我在雪中缓步而行,听雪轩周围为了应景,并不铲雪扫除,这雪已经没上了半截小腿。幸好换上了鹿皮里子的踏雪长靴,也不觉得寒冷。
所谓的听雪轩,说穿了其实就是个木棚子,四面透风,只围了半透的竹帘供赏雪之用。还没到近前,便闻见浓浓的酒香透过帘子飘了出来。虽是冰天雪地之中,却让人闻着便浑身生暖。
心中一阵荡漾......这味道,我却是十分熟悉的。记得我幼年住在绍兴本家时,也常能痛饮鉴湖纯水酿制的陈年花雕。
想不到再世为人,远离故土,竟还能遇见熟识之物。
待心绪稍平,便抬步踏上木阶,在帘子外抖掉了雪末子,才揭帘走了进去。
听我进来,陈叔和坐在其中的一个发髻苍白的白衣老者举目向我看来。
陈叔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他向来对清阳宫主十分忠心,陈更看来是不喜欢被人管束着的,所以陈叔也连带着不乐意让宫主的老父派人来监管着吧。
只见他从容从地上站起,向那三位老者介绍道:"这就是我从南楚请来的秀才,梅公子。"又向我道:"这三位是极有造诣的高人。" 但究竟是什么方面的高人,也没跟我说清。
我听他一一介绍,也自观察着。
银发苍苍的灰衣老者自称松仙,身骨挺拔的青衣老者是竹叟,刚才抬头看我的那个眉清目秀的白衣老者叫梅友。三个人围着搁着个尺来高的青铜酒盉的地灶席地而坐,面色泛红,映着帘外的雪色、灶里的火光,显得煞是仙风道骨,
我听了"梅友"二字却差点要喷--姓梅的果然讨不了好。
像我,原来被人叫"没工资(梅公子)",也有人叫我"没事(梅室)",出去被人叫"没胸(梅兄)"或"没地(梅弟)",现在竟然还有人叫我"小妹(小梅)"......我郁闷,我不想联想到《十面埋伏》里那句很经典的台词--"小妹,你不要死......"
这老梅倒好,竟叫做"没有"--啥都没了......
为了礼仪起见,我化悲愤为微笑,深深躬身见礼道:"晚辈不才,今日得睹三位老前辈的真颜,真是三生有幸。"
老梅捋须微笑,他和我是大梅见小梅一家亲。
松老头却爽朗地笑道:"我们哪是你的什么前辈,又有什么三生有幸的了。"
我呵呵一笑,指着地灶上焙着的三足云纹盉,道:"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得遇酒国前辈,自是三生有幸。"
言罢,也不再顾及长幼礼仪,找了个空位与他们席地而坐。
这三人各有风骨,想来人生阅历也是不凡。只是不知为何陈叔对我如此有信心?竟让我来挫他们锐气,让他们知难而退,回去复命。
一直沉声敛目的竹老闻我所言,沉吟一会,忽道:"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却不知是哪位能留得名来?"
我歪着头一想,这世间好像没曾出过孔子、曹植之类的人物吧,刚才也只是图个应景,顺口引了句李白的名句答他,何曾想立刻又带出了新题目。
幸好我这些时日也看了许多书,自有应对。只向竹叟洒然笑道:"昔日北燕太子慕容保于黄河之边送死士伍良刺杀西秦王,不就以酒壮行?昔日东齐都尉王勃良西行戍守,寮友尉迟德昭不也以酒赠别?圣贤虽也名声留于千古,却都是高处不胜寒;饮者虽别有伤怀事,却有至亲好友以酒相伴。比之圣贤被素不相识的万千人祭奠,我更宁愿亲朋好友将我牢记。"
"好个高处不胜寒,好个不屑于虚名的小子。"梅老听我说得断然,笑了开来,道,"倒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气度,想必你在南楚也是很有才名了,有甚字号没?"
我笑道:"晚生名若影,字超风,取的是超越世风之意;因为行事颇为离经叛道,朋友们给取了个号,叫东邪居士。"
东邪居士梅超风......我有点寒。不过就这样吧,又方便又好记,免得我以后忘了。
一直默默无言的松仙老头此时却怪叫一声:"得嘞!"
他兴高采烈,满面通红,显然刚才全神贯注地并不是在我们间的谈话上。我随他目光看去,只见那雅致的青铜酒盉顶上已经蒸腾起极其轻微的一股水汽,淡而不散,少而不绝。
松老头舔了舔嘴,满脸馋相地把三足盉移到离火稍远的地方放着,才抬头看向陈叔,毫不客气地道:"家旺老儿,还不快把酒盏递来。"
陈叔名家旺,挺符合他管家的身份的。只可怜他才年过不惑,精神正当壮旺,就被个满面白髯的老头叫成了老儿。
好在陈叔向来最是有修养,我常常怀疑青阳宫有个不大爱责罚下属的宫主,却没出现恶婢恶仆,极少发生欺上瞒下的勾当,大概就是因为陈叔的威严稳重。
他不亢不卑地站起身,走了两步,从靠梁柱处提来一个装放酒具的小柜。他修为深湛,小柜虽不重,难得的却是这几下子折腾,柜中繁多且轻飘的碗盏连晃都没晃一下。
松老头凑过去瞧瞧,就干脆地弃了酒盏,选了酒碗。
他也不小气,一下子倒了四晚佳酿,双手珍而重之地递给我们。
梅老饮了一口,转头向陈总管赞道:"真是好酒,味道沉凝,暖而不涩,你藏了有几年了?"
陈叔和竹老都是浅酌细品,听他这么问,陈叔也不与他同笑,平平地说道:"这花雕不比烈酒,出了窖后贮藏颇是不易,也只藏了九年工夫就被你捣鼓了出来牛饮,真是暴殄天物。"
松老拿了自己的酒碗,痴痴然观了半晌,才凑鼻细闻,脸上一派幸福神色,喃喃地道:"这竟是南越绍兴白衣教自酿的精品花雕,一年外供也不过百坛,竟被你老小子藏了十坛。"
我闻言微惊,这可不比人头马XO还珍贵了?看着碗中物,已经出了细微的沉淀,心中感叹。这处的人习惯以青铜酒具温酒,却不知这对黄酒最是糟踏。
浅酌了一口,味道也与曾经所尝大不相同。
虽有好酒,却不知品味,实是人生一大憾事。
松老一边尝着暖酒,一边拿眼睛斜斜地看我,意味深长地说道:"醉酒于夕照兮,而能得当歌否!梅小弟,你品着这酒,却不知有何感觉?"
分明是话外有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么?果然不愧是爱酒之人。如果我连他的意思也听不出来的话,那他们就连考较都可免了,直接把我PASS掉。
酒非水,亦非茶。
水可解渴,茶为怡神,酒却是对月消愁、迎日助兴之物。
这弦外之音,分明是要考教我的人生阅历与度量深浅。真是狠啊,看我年纪轻,以为我见识短,所以就出这题目难为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