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碗双手捧着搁在膝头,正想答话,却听得竹帘一阵摆动。愕然转头看去,竟然是三宫六院之首的林海如到了。
13 品酒[上]
"好浓的酒香,不知今日可还有我的位置?"他还未放下竹帘就淡笑着调侃起来,颇有一贯潇洒人生的风度。
林海如自中秋与我琴曲论交,至今已经三月有余。初见他时,他轻纱覆面,后来因与我相谈甚欢,私下无人时也就把面纱去除,相对促膝而谈。
他自雪中进来,身上却不见一片雪花,干干净净地踏入听雪轩,眼角都含着温暖。让人看着竟不知是酒香熏人,还是他的笑意醉人。
傻愣愣的小书童六儿捧着一具罩着素丝蜀锦的古琴跟在后面走了进来,他身上沾了些许雪片,进了暖处,已经湿了一些。
林海如向他笑笑,小六儿就乖巧地将琴具交与我,连半个顽皮眼神也不敢给我,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他躬身向那三位老者道:"经年不见,三位前辈还是一样仙风道骨,真是羡煞晚辈。"
梅老讶异地咦了一声,奇道:"林公子向来好大架子,却不知今次怎会肯与我们一众黄发老头相见?"
原来他们竟是旧识。
林海如也不答话,只在我身边挤着坐下了,顺手扯下面上轻纱。
陈叔见他如此,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不悦。三宫的主人一般都是轻纱覆面,不让人轻易得睹。林海如在外人前如此随意,似乎是忤逆了青阳宫主的面子。但毕竟林海如是三宫之首,地位比陈叔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半点,陈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尽管天寒地冻,他纱下的脸孔仍是温润如玉。每一次见他,总让我想起周敦颐的《爱莲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翩翩君子。
他转头向我笑了笑,也不理那三个老者,低声道:"原来你竟也会琴,怎么都不告诉我?"顿了顿又道, "我听六儿说你要借琴,就巴巴地亲自奉琴过来,就盼着听你一曲,可别让我失望。"
我听他说得郑重,赶忙扯开薄锦。里面竟是他最喜欢的那具两百年古的螺钿盘龙纹桐木缠束丝弦琴。
桐木存得越久,就越是空实利落,振出的琴音就越发的清越悠远,想不到他竟如此看得起我一个小厮,把看家的宝贝都拿来让我使了。
我大惊失色,赶忙将琴收了,递回他怀中道:"万万不可,这等宝贝,我可碰不得。"
"怎生不可。好琴若无人演奏,也只能算是块朽木;若让愚人摆弄,顶多也就是个能发声的物事。"他又把琴送回我怀中。
"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只是我今日尚未沐浴,又无焚香,只怕埋没了你的名琴。"
林海如听了,终于是有些犹豫了。他侧头想了一想,说道:"你向来干净,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沐浴。至于熏香,我看这四周满是酒香,也将就着些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未作反应,那边厢的梅老头就已经先大奇了起来。他插入问道:"林公子向来最重这些礼仪,今日竟然破例,真是奇了。"
陈叔却笑道:"如果没有这一手两手,怎会被我巴巴地从南楚之地请来陪宫主读书?"
一直沉默的竹老闻言,突然对我说道:"既如此,我倒想考较考较。"
梅老头却立刻反对了起来:"我说老二,老大的问题他还没回答,你就想抢先?老弟我怎么也不会让你插队的。"
我听他这么说,才想起松老刚才问我对这酒的品评,于是放下怀中古琴,歪头对那三个老头一个个瞧了过去,说道:"这酒可是绍兴花雕?"
"正是。"竹老答得简短。
"噢?你品得出?"梅老问。
"天下黄酒,甜者居多,饮胜则令人停中满闷。绍酒却芳香醇烈,走而不守,所以实为上品。味甘、色清、气香、力醇,唯绍兴酒为第一。"我慢慢说着,见松老轻轻颔首,梅老面现欣赏之色,突然话音一转道,"而最重要的是,刚才松老先生不是已说了,这是南越绍兴白衣教自酿的精品花雕么。"
听我身旁轻微地扑嗤声响,原来是林海如笑了出来。他凑到我耳旁说道:"看你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是品酒大家呢。"
他的声音并没刻意压低,周围的三个老者已经有两个面色尴尬,只有竹老仍是面无表情。
我清咳一声,续道:"花雕酒酒性柔和,酒色橙黄清亮,酒香馥郁芬芳,酒味甘香醇厚。夏日冰镇味道清冽,冬日温焙则暖入脏腑。只是,花雕不比烧刀子,可不能这么温的。"
"哦?我酒龄数十载,也只见以盉或斝盛了兑水加热,却不知温酒还能有何法子?"
我笑着看陈叔,说道:"陈叔今日可能让若影僭越?"
他含笑点头,扬声唤来一个小侍,我抬目看去,却是小冉。他不是在沉露居侍候着陈更的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也没细想,不动声色地吩咐了诸般事宜,见他下去准备,才转头看向林海如,右手一伸,摊在了他的面前。
刚才小冉进来时,他又自蒙上了面纱,此刻正在取下。见我大张的手掌心,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让小六带来的梅子呢?"
"原来你要这个。"他笑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金灿灿地躺了几粒小果,正是我和六儿深秋时腌制的梅子。
而跟了陈叔一阵的小冉也已经长进多了,没用等多久,就把我要求的物事准备齐全。
黄酒如果用金属器皿盛放,会因化学反应有些变味。陈叔身边那贮酒的瓦坛已经半空,我只把剩下的半坛子冷酒倒进一樽白瓷酒壶中,然后搁到一个小桶里用温水浇淋。
松老头应该是个最大的酒痴,见我摆弄得奇怪,就问道:"梅小弟,你干吗要往酒壶上浇水?"
我弄得专心,想也没想地就答道:"这绍兴佳酿清甜爽利,在这样的隆冬将酒隔水加温,温热时酒香扑鼻,细品慢酌,暖人心肠,最是惬意。可惜这黄酒经贮存毕竟会有沉淀。不过也只是酒中蛋白质凝固,只需用摄氏五六十度的水浴加温,即能去除。"
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蛋白质?摄氏?"
我这才发现此时已非旧世,眼前人更非古人。心下凄然,却也只是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们家乡品酒的术语。"
"噢?不知梅小弟家乡在何处,我竟然没曾听说过。"松老头又道。
我心知他大概阅历丰富,也怕他看出蹊跷,就微微一笑,没再答话。
只浇了几遍温水,酒气就开始渗出壶外。松老头闻得酒香清冽,不似刚才的浓郁侵人,大奇道:"奇怪,奇怪,同样的酒,怎就能温出不同的味道来?"
有好物却不知如何使用的事例,自古有之。我所在那社会,也常常有暴发户花大价钱购买奢华物件,却常常把小A当成小B用,小B当成小A用的乌龙事件上报。
所以我也不向他废话,自打开壶盖,取出两粒梅子投入壶中。
这酒自然是极好的,但要会喝。想当年唐朝名士贺知章请诗仙李白畅饮"天之美禄"的绍兴佳酿,不巧那天贺老没带酒钱,于是毫不犹豫地解下作为官员佩饰的金龟去换酒。
我原生长在绍兴,所以这"金龟换酒"的故事是自幼就听说过的。在成年之前,家人都禁止我饮酒,独独花雕是个例外。其实这也因为当时我正学医,黄酒恰恰也是泡制药酒的上好材料的缘故。
小学那会儿,大家都迷上了看《三国演义》,我也与表姐一起凑热闹。当看到曹操和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时,十分羡慕他们的英雄气概,于是也向效仿之。可巧那时候梅子还没下来,于是就用话梅代替,味道很是不错。于是都笑曰:"我们这是‘话梅煮酒论狗熊'吧!"
毕业实习时,我常在医院里值夜。一夜过去,回到与别人租住的小房间时,室友往往已经上早班去了。那时坐在大厅的落地窗前,迎着清晨有些凉意的阳光,取出收藏的酒具温酒独酌,煞是悠闲自在。
前世已经不堪回首。再温了两回,透出酒壶的香气中已然多了梅子的酸甜气味,掺着原本就清甜醇厚的酒气,顿时让在场人都醺醺然如微醉。
我只把温好的酒倾入白瓷小盏中,一一递与众人。
看那白瓷盏中的液体,晶莹剔透毫无杂质,黄中透红犹如琥珀。闻之,清甜微酸,逗人心扉。品之,顿让人全心全意沉醉其中,甚至忘了忧愁烦心事。
松老一口口浅浅地细品,到后面已经是喜爱不能自禁。
14 品酒[中]
我只把温好的酒倾入白瓷小盏中,一一递与众人。
看那白瓷盏中的液体,晶莹剔透毫无杂质,黄中透红犹如琥珀。闻之,清甜微酸,逗人心扉。品之,顿让人全心全意沉醉其中,甚至忘了忧愁烦心事。
松老一口口浅浅地细品,到后面已经是喜爱不能自禁。
那松老头子一边喝着一边啧啧有声,最后干脆把杯一放,双目炯炯有神地看向我来。我眼尖,只见那杯子明明是轻轻放下,却已经是整个嵌入了木板地面。更难得的是,木板与杯子贴合得严丝合缝,连一根木渣都没起,而那薄脆的白瓷盏子也没有一丝裂痕。
好深厚的内力!
同样这动作,陈更做出来,气势定然汹汹。虽也能保证瓷杯不破,地板穿窿,却不能保证破出个那么漂亮圆润的小洞。
单就修为的精湛程度来说,陈更大概还逊他两筹。
"果然不愧是南边来的孩子,品酒雅意独树一帜。"他道,"原来是我小视了你,既如此,我们也不拐弯抹角。我们此次前来,是受了青阳宫主的父亲之托,要代为管教他的这个小儿。若你学问见识确胜于我们,我们也好无愧于心,回去交差。"
他这番话,说得虽然有礼,可是一与他刚才的动作配合,就显然是在做警告。弦外之音就是--如果没本事,你就趁早走,否则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真有些好笑。
陈更在宫里虽然发令不多,我也很少见他威势逼人的样子,可他却独有一番自内而外的傲岸气势,让人不敢轻忽。整个青阳宫上下,都唯他的命令是从,又怎会有人叫他做"小儿"?不知他听了这番称呼又会作何感想。
岁寒三友仨老头其实也十分有趣,要不干脆就别帮陈更了?让三老来管教管教他,说不定我也好轻松一些,不必天天跟屁虫般的跟东随西。
更何况我还是比较看重我的小命的,不想也被他们拿来当钉子在地板上钉洞儿玩。
可是那边厢陈叔眼中寒芒一闪,一个警告的眼神向我扫来。
好凌厉的眼神!。
......陈叔看来是厌极了那三个老儿。
这位陈总管事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我早有耳闻目睹。要不他也不能治理得整个青阳宫上下奴婢俯首听命,甚至连三宫六院十八室都不敢忤逆他。我毕竟还是在他手下做事,要惩罚,他的惩罚肯定比那三老来得要更快捷直接。
我赶忙收敛了算计陈更的心思,力图诚挚地对三老道:"但凭三位老前辈指点一二。"
竹老接过话头,脸色仍一如既往地沉肃道:"既是品酒,就以酒为题,行文一篇。"
"这......"我听他这么一说,立刻面上犯难。
这年头,行的都是些类似楚辞汉赋之类的文段,我虽然熟识唐诗宋词,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研究高古的学问。要考较我的行文,嘿嘿,不好意思,我不擅长。
竹老头看我犹豫,捻须笑道:"梅公子该不会有什么难处吧。我想既然是陈总管事选出来的人,大概也是有些本事的。"
这干瘦的青衣老头刚才一直面色沉凝,还让我以为他不会笑的。原来他会!只不过是趁你病要你命的那种奸险的笑。
我此时骑虎难下,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有了定计。既然如此,那我就扬长避短。他们赋他们的楚辞,我只做我的唐诗。至于他们听不听得懂,接不接受这新鲜事物,就不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了。
陈叔,不是我不尽力,实在是我并非超人,无所不知,既然能力所限,也只好奋勇一搏。
于是我也和他呵呵一笑道:"晚辈怎会有难处?只是晚辈不敢在前辈面前卖弄,还请前辈开题。"
和气的梅老头听我这么一笑,说道:"这有何难,我这二哥的文采也是极好的。二哥,你就先做一文,也好助助酒兴。"
竹老捻须不语,举盏抿了一口。当他放下酒盏时,斑白的长须微动,朗声缓缓吟诵。
我凝神细记,却是一首楚辞体的诗歌。想来大概是赋文篇幅较长,堆砌词语,好用难字,所以饮酒间的行令,一般还是以辞而非赋为主。
但听他慢慢诵道:
"酒可共饮兮,不可独藏;
其冽无杂兮,众众同其香;
凛然沉醉兮,散发而飞扬;
神魂若离兮,於中夜乃存;
微酩而促膝坐以待兮,小童以沽取;
青旗之阑珊于灯火外兮,佳酿已觞。"
他慢慢地吟着,声音平静,毫无停顿地顺畅,可见他虽已是垂垂老者,却仍是文思如泉。一首辞说的是夜来与朋友相聚,十分欢畅。后来因人多酒少不足饮,只好连夜让小童出门沽酒,自个儿微醉心焦等待的事情。
他诵毕之后,又自取了酒壶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众人都齐声叫好,我虽也面色诚恳地赞美几句,却忍不住直犯晕。
这些兮啊矣啊的,字数不羁韵律不限,主语谓语宾语不分,还夹杂着一些生词。我虽然有些家学,却不是擅长古文。兼且高中读的是理科,大学读的既不是中文专业,又不是历史专业,所以此刻听得还真有些不习惯。
陈叔见竹老拔得头筹,一个劲用眼神示意我上场,却见我仍不动声色--其实我这哪是那么游刃有余?我只是在想着怎么拿唐诗替了楚辞,正要勉为其难地开口,林海如却先我一步将酒盏重重往地上一顿,朗声笑道:"前辈好文采,真是读之顺口,闻之有趣。晚辈以前真是失敬了,礼尚往来,也请前辈为我品评一首吧。"
他前面还自称"晚辈",后面就改称为"我",骨子里还是傲气得很,可见并非真正心悦诚服。不等三老提出异议,就朗声诵道:
"叹长空之皓洁兮,愿单骑而远游。
惜怒水之奔逝兮,焉长歌而止流?
怀乡远而登高兮,独郁结其谁语!
夜不寐而独醉兮,望幽月而至曙。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忧愁。"
一首辞下来,虽也是在诵酒,意境却已经大不相同。有仗剑江湖的孤傲,有思乡怀旧的柔肠,有夜不能寐的惆怅,还有看天地远大的志向。
林海如本来就是个乐痴。与我论乐时,曾将我锁在他的厅内不让我走,也不让陈更带我走,非要论到我困得眼冒金星,言语混乱时才放人。想不到于文,他也有独到的造诣和胸襟。
他一边念着,其他人一边点头,暗自品味。可他却趁着别人细思之时,偷偷侧目向我抛了一个戏谑的眼神。我失笑,想不到他还有这些花花肠子,本来以为他是文痴大发,结果竟然是为我解围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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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由于狂言不擅楚辞行文,故而在林海如即兴诵读的辞中,引用屈原的《悲回风》中"独郁结其谁语"与"惟天地之无穷兮"两句。以后但凡有类似情况,除非引用的是大家耳熟能详一看即知的,其余引用都会于文底标出,特此声明。】
15 品酒[下]
他的辞做得精彩豪迈,自也得到一番称赏。那竹老对林海如神色间已经温软许多。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类文士虽然恃才傲物,却不像武将那般常常以为自己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只需见到才气与自己相当或更佳的人,常常会引为知己。
只是那位看上去比较刻薄的竹老头并不会因为林海如的才学而对我爱屋及乌、颜色稍霁。当他的眼睛扫向我时,已显得更冷,想来是刚才我的犹豫不决让他小瞧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