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我以为我是对的,可是过了那么多年,回头想来,才发现那时候所做的,根本就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既然是毫无意义,我那么多年来的弥补又是为了什么呢?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已经分不清了。"
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而下,我安然道,
"本来就没有对错,从一开始就没有。"
他似是会意,微微一笑,幽幽道,
"是啊,凡事万物,因果劫数,太过复杂。我能做的,也不过是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而已,管他最后是什么结果,我也无路可退了。"
神色迷离,他眉宇间满是疲惫。
看似是释然,实则,却是无望,
顺了天命,不过如此而已。
无路可退,纵然是不归路,也只得前行。
他已是支撑不住趴在了桌上,神色间的凄凉苦痛,隐隐的纠着我的心。
叹了口气,我摇摇头,喃喃道,
"你醉了,王爷。"
"是啊,我醉了,我真的醉了。"
含糊的应着我的话,清亮的双眸已是缓缓合上。
夜已深,阵阵寒风吹来,身子微微颤动,有些感到冷了。
脱下外衣,轻轻地披在他身上。
撩开他眼前的发丝,即是入醉,即是入梦,眉头仍是微微锁着。
风流俊雅的外表下,他承受了多少无奈和痛苦。
凝神的望了一会儿,我走出亭子,向着自个儿的屋子走去。
清冷的月光一如当初,只是曾经年少轻狂,随心所欲的日子,恐怕已不复存在了。
有了在乎的人,有了眷恋的东西,心,就已由不得自己。
仔细想来,刚才在封烬寒面前所说的话,所表现出来的情绪,是万万不会在纪琛面前流露的。
是纪琛太过周全的保护让我反倒不甘示弱,还是他全然的温柔宠溺让我逼着自己永远做个无知少年。
身子有些疲倦,心,也累了。
不去想,不去猜,
待到该明白的一天,总能了然于心。
远远地回头望向亭中的那人,夜风微微吹起他的发丝衣角,看似遥远飘渺,却又觉得很近,仿佛这么一伸手,就能触到他的身子,靠近他的心。
眼前仿是又浮现他凄苦愁伤的神情,心中隐隐纠起,有些不忍和疼惜,又有些其他的意味,感觉不透,也不敢去看清楚。
怕是一旦揭起,就是万劫不复。
寒风深夜,月明,心,却不明。
二十七
自那日开始,封烬寒倒是来了兴致,每天晚上照例喝个痛快才放我回去休息。
有了第一次,自然也就有其二三,我实在没理由拒绝。
但总不能每次都喝的凄苦愁伤吧,那感情也太不值钱了点。
仔细想想,我下了个决定,教他划拳。
这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得既豪迈也爽气,怎都比想着那些烦心事好吧。
酒不醉人人自醉,还不越想越苦涩。
反倒是这么轻松惬意之下,倒是越发的清醒欢喜。
早就猜到就算这封烬寒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敌的过我十多年的功力,但我万万没想到这堂堂的当朝王爷竟然还跟我耍赖。
既然他不顾身份,我又何必念着他是这一府的主人。
该争该吵,该打该骂,愣是一样也不拉下。
倒是他的随身护卫,那个一脸冷俊的杨鸿飞看得大跌眼镜。
差点又忘了,这是古代,没眼镜可以让他掉。
在这府里的日子,虽时不时的得变着法子的打听纪琛的消息,其余的时候倒是乐得随心所欲,逍遥自在。
这日吃过了晚饭,封烬寒却是没叫我一起去喝酒,反倒是一个人独自望后院走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竟觉得有几分落寂。
眼前浮现他之前饭时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隐隐的象被纠着一样,悬在半空安不下来。
我站起了身,轻步跟在他后头而去。
幽幽庭院深处,封烬寒站在屋里头,目光凝视着墙上挂的一幅画像,神色苦痛间,又带着几分懊悔和怀念。
我下意识的想走上前去,看清那是谁。
刚一靠近屋子,却听见里面赫然一声道,
"是谁,出来吧。"
我从门后走出,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嗤的一笑,调笑道,
"原来是你,还真出来了呀。"
明明眉头仍是锁着,神情却带了几分由心的笑意。
看了不觉安心,反倒更为不忍。
转念一想,他说的没错啊,怎么他说出来我就真出来了呢,就这么跑了他也不会晓得我是谁。
或许是不想就这么逃开,或许是想知道了什么,我下意识的还是选择的站在他面前。
"你武功一般,这脚底功夫倒是好,就这么无声无吸的靠近,一般的高手恐怕还真发现不了你。"
脚底功夫好?我手底功夫还好呢,靠这吃饭活命能不好吗,再加上现在又精进了武功,会了轻功,还不使得更得心应手。
自他神情语气,明知道他是由衷的夸奖,嘴上还是仍不住逗弄一番,
"你不就发现我了吗?怎么?连着自己一起捧上去?"
原想转开他的注意力,没料却是弄巧成拙。
他苦涩一笑,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道,
"自小在皇宫长大的,谁不得防个阴谋暗算的,就连不善武功的皇兄,这眼明耳通的本事,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过的。"
我不忍去看眼中流露的苦涩,目光转向那副挂在墙上画卷。
里面是一白衣男子,容貌清秀,目光清澈,并非特别的俊秀,却是清风高洁,别有一番风采。
"他是谁?"
我无意的脱口而出道,
他神色倒是平静,安详的望着画中的人,带着几分回味,回答道,
"那是我曾经爱的人。"
我胸口忽受一击般,有几分闷闷的痛。
转头望向他,神情间几分凄苦几分释然。
"那,现在呢?"
我问道。
他坦然一笑,
"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我不作声,安静的望着他,感受着他内心的凄凉和苦痛。
他叹了口气,笑得苦涩,
"我自小就喜欢他,自母亲早逝后,待我和皇兄最好的人就是他。他正直刚毅,清明如水,跟这皇宫朝廷的人一点儿都不一样,明知道他心中只有父皇,明知道他早与父皇在一起,可是我还是不甘心,总想要告诉他些什么,一个人憋在心里,忍的难受。"
神色间,似是平静,隐隐的却有几分苍凉。
"那个时候我也才十四五岁吧,年轻气盛,平日里又有父皇护着,做事也不知个分寸,想个后果。那天,趁着父皇赴朝宴,我把他邀到御花园,我告诉他我喜欢他,一直都喜欢他,他猛的一惊,"
说到这儿,封烬寒自嘲一笑,
"我就知道他无法接受,我也只是想告诉他,然后,抱一抱他。我以为我已经长大了,可以把他护在怀里,可是,我却错了。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把他搂在怀里,哪料这时,父皇却来了。"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似是至今回想起,仍是不住的后怕。
"父皇不听他解释,也不听我说的,他把我关在宫里,一步都不许出来。那十多天来,我就这样一个呆在漆黑的屋子里,害怕,担心,不知所措,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帮我,什么消息也都没有。等我父皇放我出来的时候,我赶忙跑去找皇兄打听,没想到,他,原是已死了好多天。"
封烬寒环顾着屋子,喃喃道,
"他饮下了父皇赐的毒酒,然后就是这么站在自己的房里,放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封烬寒轻叹了口气,
"他觉的自个儿没错,所以不愿死在毒酒之下。缘起缘灭,烧了一切,却是斩不断活着人的心。"
"因为他,韩家两兄弟爱的疯狂激烈,爱的恐慌畏惧。因为他,我犯下了逆天大错。"
"我恨着父皇,恨着间接害死他的人,可到最后,才发现,其实错的,只是他们之间的爱而已。"
"君王无情,眼里容不得半点沙,韩若渲刚毅正直,不会半点儿的圆滑世故。韩君离说的一点儿没错,若是父皇对他的爱中,多一些信任,多一些了解,那么,一切就不会是这样子的了。"
"只是可惜,如今,已是无用。"
封烬寒唇角微扬,似是若有所思道,
"其实后来仔细想想,也许我对他的爱,并非如我所认为的那么纯粹,甚至,未必称的上是爱。在这繁杂龌龊的皇宫中,只有,一身清明,正气高洁,我憧憬他,敬慕他,也喜欢他,只是,那未必真是爱而已。"
叹了口气,似是释然,封烬寒幽幽道,
"人,果然是要受了伤之后,才会更明白自己的心。爱也好,恨也好,这才能看的更透些。"
真是释然了吗?
那你眼角流露的苦痛又是为何呢。
终究心中,还是有道伤痕。
我既是不忍又是怜惜,心中不由动容,无意间,竟已是伸出了手,抚上他的胸口。
"这儿还是有道疤吧。"
我喃喃道,似是低声自语,
他苦笑道,
"把伤口撕裂了,暴露在阳光底下,这伤口才能痊愈,只是这疤,恐怕再也不会消退了。"
因果是非,从前的过往,谁又能完全释然完全忘却呢。
记得当初在阴暗的巷尾,带着受伤的大叔逃命,只有不满十岁的我哪扛的动这么个成年人,用尽了力气拖着牵着,没多久,就被追来的人发现了。
那时我是怎么做的呢?
好象是拿着小刀,自另一通道探到他身后,他刚发现转过身的时候,我手上的刀已经刺进他的身体。
鲜血自他伤口涌出,喷在了我脸上。
我原以为我会害怕,会慌张,
可是,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终于结束了,
我们能活下来了。
回头赶往大叔身边,却发现他已挣扎着只有一口气了,贫民区哪有医生医院,平日里受个伤,还不得自个儿料理。
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尽了全力,接下来也就只得由了天命,如此而已。
双手染了鲜血,也用尽了全力,但却仍是救不了他。
没有墓地,没有棺材,最后,也不过是烧了个干净。
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没留下。
连沾染在我身上的鲜血,我也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被我杀死的那个人的。
原来一切,都不过如此而已。
"阿烈。"
恍惚间,听见封烬寒喃喃的唤着我的名字。
我回过神,对上他担忧的目光,眼中还有什么呢?疼惜,温柔,还有感同身受的痛苦。
"想哭的话,就哭啊,你向来是这么率性随心,我原以为你什么都不会忍的。"
是啊,我是率性随心,是什么都不会忍。
吃了苦头,我会寻着发泄。
栽了跟头,我会用自个儿的双手去报仇。
遇上看不惯的事儿,我也没法把气咽下。
可是这心底最深处的东西,我却是万万不敢暴露。
被人抓了弱点,握了把柄,我要怎样生存下去呢。
封烬寒,你在皇宫朝廷中学得明哲保身,
我又何尝不是得在血色满天中学得保护自己。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抚上自己的脸孔,果然已有了泪痕。
他没有伸手来帮我擦拭,而是抱紧了我,身子微微颤抖着,我不知是什么缘故,也已是无心去想。
我无意的伸手回抱,似是也感受到了他的凄凉苦涩。
他心中的痛也好,我心中的痛也好,
把伤口撕裂了露在对方面前,彼此互舔着,安慰着,给对方温柔,也给自己软弱的机会。
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这么互相拥抱着,
我忽然感觉,我们之间,竟是彼此需要的。
二十八
这么些天来总算有了点消息,纪琛虽是还被关在牢里,但封烬寒也不作声,上次借着朝拜的幌子跑到子夜转了几圈,想来也是为了就这么拖着。
可是这么拖着得拖到什么时候去。
现在这日子虽安稳,在府中跟封烬寒之间,照样是没大没小随意的很。
没事儿干的时候互相调侃几句,晚上喝喝酒划划圈,倒没什么顾忌。
只是要想出这王府的门虽容易,但要去找南洛却是万万的不敢。
想来那时候我忽然失踪了,南洛恐怕是满京城的找我,可我也有顾虑,不好这么直接跑出去给他报信。
如今,也只得过一天算一天,改明儿要是封烬寒去探个牢什么的,指不定我还能跟着一块去。
只是到时候,纪琛见了我,会是什么反应呢?
是欢喜还是怪我不按他安排的路走?
恐怕两者都有吧,纪琛的心思,我只能勉强的感受些,要说看的清楚,是万万不可能的。
恍惚间,似是纪琛的温暖的怀抱包裹着我,阵阵暖意萦绕着我的心,
回过神来,却是什么都没有。
清风吹来,依旧是带着几分的寒。
原来已是深秋了。
纪琛,你可知道,我在想你。
过了响午,封烬寒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处理公务,我百无聊赖的坐在花园石阶上玩着小溪里的鱼。
没多久,见杨鸿飞一脸严肃的进了书房。
那人就这样,整天都绷着张脸,连在封烬寒跟前也没多少表情。
平日里我与封烬寒调侃逗趣的,他站在一旁听了个遍也没什么反应。
没多久,他退出了屋子,朝着我走过来。
我就知道肯定有我什么事,至于具体的事情,心里也是有了底。
果然,是封烬寒让我进他书房。
他端坐在椅子上,神色倒不算严肃,但也没什么表情。
就这么凝视着我,目光牢牢的紧锁着,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终是开口道,
"这些日子,纪琛手下的副将军南洛满京城的打探你,你可知道?"
果然是这事,我嗤的一笑,调侃道,
"你不这才刚得到消息,我又怎会知道,不过,倒也猜到了些。"
转念一想,不对啊,他怎么就这么直白的问出来,按说这涉及朝政的事儿,怎都该拐个弯子吧。
是他料定了我不会隐瞒,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你不是应该暗地里观察个几天,才变着法子的掏我的话吗?怎么就这么干脆了?"
我调笑道,
他别了我一眼,没好气的说,
"跟你还需要绕弯子吗?"
平和了气,他似是喃喃道,
"不过我也没想到会就这么直率的问个清楚,可能对于你,我终是没法防范,也很想晓得结果。"
我心弦微微一颤,隐隐的是些说不清的味道。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反正我也破罐子砸瓦的,没什么好保留的了。"
封烬寒幽幽的望着我,神色似是带着几分挣扎,又有些紧张,
"你,跟纪琛是什么关系?"
早料到他会这么问,我也并不吃惊,舒了口气,平静道,
"我是他手下的都尉,还有,我喜欢他。"
他微微闭起双目,神情似是释然却又是不甘。
恐怕他也多少猜到了些,但又不敢妄下判断。
"你来这府里,为的,就是打探他的消息?"
他似是小心翼翼的问道,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神色间有几分凄伤,我移开了视线,不忍与他对视,
"我带你去见纪琛吧。"
一路上,他似是也知我心里头念着纪琛,什么话都没有说。
幽幽的深牢尽头,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站在栏杆之内。
依旧似乎整洁的衣冠,清雅的容貌,微微而笑,却带着几分沉静和无畏。
"纪琛。"
我喃喃的唤出口。
他转过头,望向我,神色间满是惊异。
"阿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