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动啦,开这么大道口子,还扭来扭去,早晚肠子都给绞出来。」放下酒瓶,轻嗝,澄远坐至床边,检查他的伤口。「瞧,又裂了,你这家伙真会折腾人。」那日短暂醒后,又连着昏迷发烧了几日,累他到处奔波找药找大夫,还要掩人耳目进行,真是麻烦。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在乎且尽心的照料昂非,高烧时烧时退,光随时注意换凉巾,就连着好几天没安睡,也没多抱怨什么,这下人醒了,嘴上便不饶人了,死倔性子。
「小远……」御昂非压根没注意自己伤势,眼睛忙着弯成一个刺眼的弧度,像狗仔摄影机一样锁定小远的举手投足。
「你声音真难听。」跟沙纸磨粗木差不多,皱眉,回头找水,发现屋里的茶壶早空了,满的酒壶倒是不少。「你乖乖等着,我去要水来。」说罢,便出去了。
留御昂非一人在屋内,当干扰源离开视线,他神智才稍微正经了起来,回想起那夜的背叛……原本澄远眼中的傻瓜相貌,顿时精明深沉了起来,蓝眸深处如走马灯流过痛苦、愤怒、悲伤,最后归于一片死寂,他认了,不管怎么努力,不管他的愿望如何微小,他终究非人,依然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司澄远推门回来,就见御昂非紧闭双目,似在隐忍、又似抵抗心中某些情绪,他站在原地温眼瞧着,对这种情绪再清楚不过,当下却不说什么。
莫一回儿,他才又走进床沿。「喝点水,你的嗓音就不会跟乌鸦同流合污了。」轻松的开他玩笑,司澄远让御昂非半倚在自己身上,水杯递到他唇沿。
可御昂非倒怔着看自己,一动也不动。「干嘛,就算我说的是冷笑话,也不必以沉默抗议吧?还是……想我喂你?」挑眉看他眼睛睁得更大,好像在看陌生人一样,司澄远不禁兴起捉弄之意,自饮口清水,以唇相就。
有着小远体温的清水哺进自己嘴里,御昂非仍回不了神,只是呆呆的反射动作,饮下那甜美的清酿,一遍又一遍,干涸的喉咙被滋润了,心中那口饥渴的井彷佛也渐渐溢满……
不知何时,一双大掌悄悄的扣上澄远的后脑杓,轻轻揉着他滑顺的青丝,唇舌反客为主的探进对方口中,执着挖掘更多的甘露,更多腻人的气息……
「嗯……」没有抗拒他贪婪的探索,也许是他带来的滋味如此清冽宜人,既干净又透凉,并不让他感到一丝不适,肩颈的僵硬缓缓放松了,闭上眼任男人恣意撷取,沉醉在气息相融的瞬间……
直至御昂非闷哼一声,这个浓烈的深吻才能暂时分离,起因是激情当中,不慎牵动伤口,他本不想理会,继续第二轮,却被小远往伤口上狠锤一际,痛得他几乎晕眩。「呜……」
「伤患就乖一点,不要乱来。」澄远端着冷脸说道,事实上他心里七上八下,恁是跳得厉害,没想到自己还能与人分享这么亲密的行为,还一点都不觉得厌恶,内心所受的冲击越是非常,表现于外,就不自觉的依习惯武装起来。
「小远……」御昂非睁着可怜兮兮的眼睛,博取同情,小远自我防卫那套,他可是熟悉得紧,才不在乎他脸有多冷,只有他知道小远的心里有多热。摊开天窗说亮话,他也是奸险之辈,明知小远外冷内热,最受不了人一迳待他好,还尽使些小远抗拒不了的手段,用温柔层层网牢伊人芳心。
「你给我安分睡觉,快把伤养好,天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想抓你,携着你这大包袱,我纵有神通,插翅也飞不起来。」想起流苏城的天罗地网,司澄远几乎要翻白眼,沙巴不同快成烂泥的玄武,可任他逍遥来去,尤其加上一个重伤病患。
「我……」想起自己复杂的背景,御昂非不确定自己是否要把小远拖下水,他正想解释,却被司澄远一把推倒,被缛已经掩上。
「睡,等你伤好之后,我什么都听。」他沈声,顿顿,又说:「不要想独自解决,你应最能体会我当初不告而别时的感觉……」
别离夜,痛断肠。
他对不起昂非之处,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
「小远……」自醒来之后,他总觉小远有哪些不一样了,那修长的身影之后似乎背负了更多的黑暗,可小远将它扛在肩上,再也无逃避漠视之意,是什么改变了他?
「咱作个约定……你永不离我,我就永不离你,你若学我上次一样,不论是什么理由,我将宁死不再见你。」澄远说了重话,且坚定不悔,他好不容易愿敞开心胸给自己一次机会,他可以学着承受并遮档这一路上可能会有的风风雨雨,但他任性的希望别离只有一次,他没有坚强到可以失去昂非两次!
心弦颤动,他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小远?眼神笔直的望着自己,同初识那日一样,只是多了份美丽的坚持,让他坠至最甜蜜的深渊,不想自拔。
御昂非柔情似水的拉下小远颈子,给予轻浅的诺成之吻,许下不变的誓言……
「我承诺,天不老,情不绝,永不离。」
风雨同舟,死同穴。
(47)
「司爷。」轻声敲门。
「进来。」
为了隐瞒实情,店小二努力维持自己脸上的表情与平常无二致,反正一向都是他伺候司爷的,这几天下来掌柜也没起疑心,但看到床上已醒男人居然有一双妖魔般的青瞳时,仍不住惊吓:「妈呀!」餐盘一翻,整个人就跌在地上哆嗦。
好、好恐怖!!!
像是罩上完美的面具,对小二剧烈的反应,御昂非只是闭目养神,不去理会,反正他早习惯了。
「紧张什么。」司澄远睨了一眼店小二,手上稳稳捞回餐盘,一派悠然自在的把粥食与酒壶移至桌上。
「司、司爷……」吞吞口水,小二还是觉得怕怕,他虽出生贫寒,眼界狭窄,一生都没走出过流苏城,但流苏地处高北中心,玄武、白国、高丽、土鲁浑等异国商人他也见过,清一色是黑发黑瞳,哪里有……他小时曾听过一些鬼怪传说,里头一个恐怖骇人、青面獠牙的鬼好像就是青瞳……天!司爷不会误跟化身为人的鬼交了朋友吧!?
「他不会吃人,你抖什么,真是,先出去吧。」斥他没见识,也知怪不得他害怕,这时代的人资讯封闭,那里知道天高地广。
澄远搅动热粥,等稍微凉些再端至床沿,放在小矮凳上,问道:「自己能吃么?」
「嗯。」只要是澄远,他眼眉就柔了,事实上不怕他妖瞳的人屈指可数,敢于亲近之人又更少,御昂非的远离人群的淡漠性子多半因此而来。
他的伤势逐渐好转,小远不知从哪“借”来了许多千金难买的名贵药材,毫不吝啬的大锅煮,天天往他胃里灌,不好也难,伤口大致都已结痂,现在只是被勒令多调养几日。
御昂非舀着粥吃,偶然抬头见小远……他皱眉。
「小远,空腹饮酒伤肝伤胃,你怎都不吃菜?」御昂非撑起身体,看清楚桌上那些菜肴之后,眉间蹙得更紧了。
腊肉、卤豆干、花生米、腌菜、盐水鸭切片,样样口味重咸,而且全都是下酒菜,全部的营养总和起来,也没自己这碗五子粥正经。先前伤重被迫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只见他有夹菜吃,没注意竟是这些邋遢食物。
「我有吃啊。」说罢,证明似的夹块鸭肉切片放进嘴里咀嚼,可随即又饮了两杯。
「别吃那个,不健康,粥分一半给你可好?」御昂非干脆坐到小远跟前,关怀的问道,其实他真正想做的是抢下酒杯,然后把粥全喂小远吃下。
本想拒绝,又不想看到昂非烦恼的表情,唉,真讨厌。澄远有些不甘愿的颔首,看着马上分到自己眼前的半碗温粥,没胃口还要硬填东西是很辛苦的,他只得意兴阑珊的一匙一匙龟速吃着。
「对了,你可以说说你胸前那一大口子是怎么来的了,从头到尾说个明白,不许半点隐藏闪躲,不然我可不饶你。」知昂非不敢欺骗他,最后两句威胁纯粹只是发泄自己被迫吃东西的烦躁。
昂非的功夫数一数二,论扎实打,自己要欺负他也不见得能占上几分便宜,谁这么大本事能在他身上见红?缘由必不单纯。
御昂非闻言一震,轻叹口气,该来的总是逃不了,话说回来,他也没打算瞒就是,毕竟信赖对小远来说,可比什么都看重,若自己有半点撒谎被他知悉,后果将难以挽回。
「话从头说,自那日你离开后,约过一旬,我也随你出境,本想先以仙境周遭的地域为主,搜寻你的踪迹,没想到却有一人来找我……」御昂非娓娓道来,同时不着痕迹的将桌上的酒壶一瓶瓶悄悄藏至椅后。
「继续。」没发现他的举动,司澄远仍跟那粥奋战。
「那人自称是我父王派来的使者,传达父王的旨意,要我立刻回家。」思绪回到一年前那日,无法忘怀当时所受的震惊,一个将亲儿给抛弃的父亲,没想到竟在二十多年后要求儿子“回家”,呵呵。
「父王?」司澄远挑眉,很好,进入重点了。
「白国之主,古乔王雷卡,与王后琴氏,就是我的生父母。」御昂非淡声说道,对于自己的王子身份不以为然。
「说清楚点。」他静静听着,抬头寻眼找酒,发现所有的酒壶都不翼而飞,知是谁作怪,算了。
「追溯出生之日,我应是白国第一王子,可因这妖异之瞳,父王母后都不认我,将我抛给师父,并对外宣称婴孩死产,因此世人都以为母后的二子,也就是我弟弟雷邢为王太子,除此之外,父王还另有二十三位王子与十四位王女。」
「他找你回去做什么?」既是弃子,何以拾回,想必有所图。
「白国同玄武一样,近年天灾严重,尤其地处偏北,严寒酷僻,生存已不容易,又逢大灾,更是困顿,父王因而求助于沙巴王,企望能资助钱粮物资,沙巴与白国世来友好,沙巴王爽快应允,但要求结亲,将长女下嫁白国太子,以结两国永久邦谊,雷邢数月前才遭丧妻,正妃之位空悬,故父王也同意了。」
「然后呢?」真是个长故事,他有些耐不住瘾头,便解来腰间的酒袋,不时来上一口去馋。
「沙巴王女嫁到白国不到半年,暴毙身亡。」不赞同的看小远又喝,却也拿他没辄,叹,继续说道:「沙巴王闻爱女死讯勃然大怒,派使节前来责问父王,那时民间盛传谣言,说太子遭逢丧妻之痛,早已半疯半癫,沙巴王女下嫁,他不仅不闻不问、毫无怜惜,还时常施以虐待凌辱,新王妃不堪对待,积郁成疾,才会突然暴毙。」
「那使节自然也听说了这事,在大殿之上咄咄逼人,并威胁撤回资助,父王迫不得已,只得摘了雷邢的太子头衔,去除皇籍,圈禁在家,以平众怒。」
澄远顺口接道:「白国因此陷入群雄逐鹿,个个都想争太子之位,要你回来跟这事脱不了干系吧。」真是愚蠢,无情最是帝王家。
「嗯,父王秘密召我回国,为的就是命我辅佐十七王弟雷初。」当时也可笑,就因母后温言温语说了几句话,自己就听话的隐瞒身份,以异国人之姿进十七王府做谋士。
「继续。」收起酒袋,司澄远认真听他道来。
「我以为父王有心续立十七王弟为王储,但因顾忌于王弟尚为年幼,又无功绩,若贸然立为太子,恐遭诸王兄弟围剿,因此才让我暗中辅佐王弟,建立威望,以备实力。」
「而王弟也确实是可造之才,年方十二,已博通百家经史,过目不忘,且无骄奢之气,待人有礼,足为一国之长。自那时开始,一道道圣旨将难办的差使全交给了十七王弟,有我暗中指点,难题倒都顺利迎刃而解,王弟声望也日益水涨船高。」
「直到半年多前,沙巴王为修复两国冻结的关系,再度提议联姻,这回是要将其最小的王女嫁给贤能之名已远播的雷初王弟。」若他警觉性够高,这时候应该就要看破父王的真意了,可惜他……被蒙蔽了,被父王那偶而的称赞,被母后那偶而的慰问,迷惑了心智……
「结果又暴毙了?」澄远想起酒肆里的沙巴人提起白国时耳语——他奶奶的连送两位娇滴滴的公主,都叫白国王子给折腾死了,沙巴怎能咽下这口气。
「我确定与王弟无关,那日我在书房里与他商讨国事,根本彻夜未归,可隔日公主陈尸在闺房里,颈上有细微勒痕,死因是中毒,明显有人谋杀,消息一传开,立刻有礼部官员领走公主遗体,过几日,便又出现王弟杀害公主的流言,同时沙巴王愤而下令出兵白国,烟硝四起。」
「可这回雷卡没有撤了十七的皇籍,反而派你俩抵御外敌,是吗?」聪明如他,已经听出了端倪,看昂非一脸深沉的凝寒,心口隐隐犯疼,不觉坐了过去,半靠在他身上。
「没错……」轻搂着小远的肩,彷佛这样就能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心灵,他继续说道:「父王真正属意的王储人选不是十七,是三王子雷横,可他早怀疑前太子的失势背后有高人策划,因此为了保护三王弟日后能顺利继位,势必要趁早揪出这个幕后主者,他想到的法子便是丢出一块诱人的香肉……」
而我和十七就是那块肉……御昂非咬牙,压下剧升的情绪,顿了会儿。
「十七王弟的母后是宫廷烧厨房里一个不起眼的奴婢,某日送宵夜,被父王给强占了身子,封为丑妃,听名字就知道,她不是漂亮女子,只是不幸被酒醉的父王当作泄欲的对象,因而怀孕,生下十七后没多久就因体虚过世,后宫没有后妃愿意扶养这个血统低贱的孩子,十七被丢至偏院,十二年来无人闻问。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