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俩随侍多年,竟不知老父心意,实在不孝……」惭叹。
「不必自责,要不是我自己有类似经验,大概也同你们一样。」以往总是昂非帮他裁缝制衣,一年冬,他也想趁着闲暇,亲手帮昂非织条保暖围巾,还不是呆呆的拿了两样玩意,躲在角落纠缠成千千死结。
「总之多谢。」千恩万谢,说不尽感激。
「两位留步吧,后日便是继位大典,忙碌出进请多关照了。」真正的战场……才要开始。
(87)
「诸位使臣,请在此稍待片刻,等会儿依序晋见黑皇陛下。」
玄武朝殿前阁殿,如今热闹,各国使节齐聚一堂,排场气势,暗自较劲,谁也不干示弱。不过总体而言,还是能从微小处看出端倪的。北方诸国多已举帝国为共主,南方诸国传统上仍保持与玄武的紧张亲密盟约,惟馀国家,以倭国为主,则属于望风草偃派,随时伺机在两阵营间取得最大利益。
纵使桌底下如何暗潮汹涌,可那天边明月永远是最亮眼的,不论是哪国使臣,无不窃地里窥视着代表帝国的澄远,他独树一格,偏不驻足官厅,而落于寻常人家,七日不得见,反倒让苗域、蛮崎的使节更想一揭庐山真面目。
只是那人坐在角落,闭目养神,上前攀谈者全给辅佐官档了下来,自始自终未有一言,在场之人却无一能忽视他的存在。
使节团接连获邀传召,队队人马鱼贯而出,最后只存帝国。明显又是故意的歧视待遇!泱泱大国竟然排在名不见经传的小盟小邦后面,恁是欺人!
「大人,我看这个黑皇也没啥了不起,咱事办完,早早回去吧,这种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玄武不止出了一个毕狗眼,还有千千万万个毕狗眼,位于千万个毕狗眼之上的黑皇,恐怕也只会用狗眼看人。
「玄武的官场可比帝国的难混多了,你挺起神瞧清楚吧。」澄远睁目,沼潭般的乌瞳罩上重重黑幕,深沉的看不清喜怒哀乐,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邪然若现。
劭阳第一次看他这样,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沙相,如今却陌生得汗毛直竖,盛传司相在中原别号『血魔』,他总觉夸大、言过其实,此时却由不得他不信,那内敛至极的情绪,隐隐贲张的狂气,在在都让人不禁退避三尺。
「宣──白沙使臣。」
终于轮到他们。一行人踏过九九金阶登上主殿,左右两排文武官员仰角三十度,姿态傲高,而于至上之处,脚踩蛇鹤,臀坐龟背,蟠缠金龙腾云于身后之人,即是百姓所崇敬的真武大帝在人间的化身,九州之主──玄冥黑皇。
「别来无恙,司兄。」刻薄的樱唇一启口,不仅劭阳,众人皆哗,南辕北辙的两人竟有交集?
「我应该称呼您黑兄?还是黑皇陛下呢?」上头凤目半合,犹露炯炯神光的皇帝,不正是昔日那剽悍黑擎么!司澄远讥俏一笑,像是早在预料之中。
「虽然朕很想恩赐你特权,但朝规不能允许,仪礼不可逾越啊。」他高高俯视,眼眉掠过一道冷电,劭阳颤然一震,不自觉低头回避,这才知司相反常之举为何而来,若换做自己,恐怕早已败下阵,任人宰割。
「自当如此。」两人视线相冲,气氛诡谲,旁人雾里看花,不着头绪。
「外臣司澄远参见黑皇陛下。」他依国与国的外交礼节拜见,因此并未下跪,这本应然,可相较于之前的各国使节都慑于黑皇天威,行五体投地大礼,玄武朝臣在此就不免得寸进尺的显露不悦之色了。
「我仅代表白沙帝国的昊悍陛下,向黑皇陛下的登基继位,表达真切诏贺之意。」他流利念出完美的社交辞令,一弹指,箱箱贺礼便抬至殿上,内容不外金银珠宝、古玩琉璃之类的。
「贵国陛下费心了,不过比起这些铜石俗物,朕以为送一样东西更具诚意……」甩杆带勾,没饵,也歹吃。新任黑皇之心机深重,宛若一池黑水,伸手下去,天知道会摸到什么。
「请陛下明示。」以不变应万变,波高浪大,掌舵更是要稳。
「譬如说──把你送给朕。」咧嘴,森冷虎牙烁着锐利锋芒。
要人是杀?是用?还是啃噬?
全场摒息。
「为了促进两国友好,昊悍陛下自然愿意付出黑皇陛下所要的『诚意』……」劭阳猛地转头瞪着司澄远,好似在看妖怪,心里呐喊──陛下才不会答应呢!随即又听他话锋一转,故意掐了个尾巴:「只是……」
「……只是?」
「只是外臣才疏学浅,不会做人,仅仅出使,就得罪了在场多位大人,万一他日同殿为臣,怕不闹个血雨腥风不能罢休。」他舌锐若剑,伤人杀人,反覆之间而已。
前些日为难过帝国使节团者,如今无不提心吊胆,动静皆疑,此话分明是告诉黑皇──要人可以,先肃清自己人吧。
「喔?你是与哪位臣工心有嫌隙啊?说出来,让朕参考参考。」他面色未改,似有『你说一人,我斩一人』之势,惊得堂上半数人涔涔寒汗,彷佛裸处雪地冰天。
「一方不顺眼,是称怀恨,双方互不顺眼,才叫嫌隙,外臣资质驽钝,分不清哪位大人是怀恨,哪位是嫌隙,还是由黑皇陛下圣断吧。」澄远轻巧把球踢回。
劭阳暗暗不解,为何大人不趁机把毕狗眼那几个浑官揪出来,借刀杀人呢?他还没想透,黑皇却闲然起身,打出八竿子话一句:「晌晚朕在御花园摆宴,司外卿可要出席啊。」便丢下满殿使臣,迳自退朝。
黑皇一退,堂下司澄远,长袖一摆,无视旁人,转身步出真武殿,劭阳大梦初醒,镇定跟上。馀的玄武官,又气又愤,皇帝不宣而退,那是权威,使臣不告而退,那是大不敬!尤其左相,还被隐刺一枪,奸慈之貌欲发狰狞了。
(88)
「我总算知道大人为什么说玄武的官场不好混了。」伴君如伴虎,形容黑皇再贴切不过,站在他底下的臣子没几分胆量,早心脏麻痹。
「左相霍承恩,右相郑德甫,忠臣、奸臣、能臣、弄臣,一淌浑水,黑皇能立于池岸,使鱼臣不管相互如何激斗绷跳,都要乞他垂青,把玩朝政于鼓掌之中,你知道厉害吧。」
毕狗眼外观看似左相指使,实则为黑皇傀儡,若无他默许,帝国怎可能被漠视得如此彻底,左相自诩道行高深,能瞒天过海,殊不知其一举一动都没脱出黑擎腹里乾坤。
「我增见识了。」
他运气好,在初试啼声之际,就蒙提拔,帝国官场虽非干净如纸,旧势力一派臣子仍不时杯葛议事,私下龌龊,但大抵而言,皇帝勤政,两相廉洁,政局安定,新人臣子认真办事,步步高升也没什么困难。反之,玄武官场可像是吃人不吐苦头的人间修罗场了,瞧那两排臣子,壁垒分明,勾心斗角,头上还顶着一个狼虎之君!他万幸自己当初是选了帝国科举。
「能使忠臣之君,固有眼光,但能使奸臣之君,就有权谋了。昊悍陛下使不来奸臣,但黑皇得心应手,不要小觑玄武之国,尤其在新任黑皇当政之后。」他提醒道。
忠臣愿立谏王上于刀下,如比干剖心、子胥悬头,望君王行于正轨,莫入歧途,而奸臣窃讨王上于卒前,盼承君恩,谋得私利,王若不察,国破家亡,但若能洞悉其中奥妙,使役得当,奸臣亦不失为手足,能护主、能使坏──能不择手段。
清浊并纳,行于中庸,左制右衡,即是帝王权柄。
「大人,被你一说,我真头痛了,帝国没奸臣也错了么,我倒觉得昊悍陛下很好,如沐春风地,看你刚刚跟黑皇交锋,我都要以为彷佛置身大北囤垦区,天寒地冻。」现在想来还会哆嗦。
「没奸臣怎么会错,只是某些时候,帝国也需要能干丑事的人,手不能太干净,要有不惜违逆君王,满身污秽的觉悟。」洁身自好,若只为成就忠义之名,那与奸臣何异,一者贪当前之利,一者图后世美名罢了。
「见解精辟,劭阳记住。」实话说他与澄远年岁相去无几,当年殿试,陛下亲典为状元,意气风发,原以为可伫一州一县,率一地之民,没想到却给指成了辅佐官,旁人羡慕,觉得可攀权附贵、一步登天,他却不然,认为此位居一人之下,无实无权,反倒有所怨对。后来才知道陛下是真心爱护,没让自傲自满的自己放去外头坐井观天,而是跟着沙相多方经验,步步栽培。
这份心意,足足让他感动很久,誓言此生忠贞不贰。
「离酉时还早,回去小憩片刻,养足神,晚上可别又被吓得跟鹌鹑一样了。」澄远笑话他几句,果真惹得劭阳扁着嘴,不服输的哇哇大叫:「我是一时失常,才没有被吓到!」开玩笑,他打死也不承认,自己在那瞬间确实对黑皇起了敬畏之心。没有!没有!没那回事!他只忠于昊悍陛下!
话说……要非沙相站在前头顶着天,难保那刻他不会脚软跪下,天啊──想到晚上还要再见黑皇一回,他真有点脊梁发麻。
***
玄武御花园
天下皇室园林,不出宽、广、华、贵四字,玄武自不例外,只是其奢靡、挥霍的程度,更令各国使节目不暇给,数百座亭、榭、楼、台对称布置,金瓦银柱、红墙白石,数量之多,一言难蔽。建筑之间又散布了许多造型奇特、形态各异的稀石盆景,加上古老的松柏和珍贵的四时花木,繁丽之盛,尚无他国可及。
先前被冷落之极的帝国代表,如今咸鱼翻身,近坐黑皇右侧,其左侧占的是霍承恩、接着是郑德甫,内侍一宣上膳,手鼓、撞铃、月琴、各类异域音乐如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同时薄纱彩衣女子皓腕轻舒、倩步盈移,翩然飞进会场,炫目开舞。
数名妙龄女伶,曲线玲珑、凹凸有致,窈窕身段、妖挠腰只,生得娇俏狐媚之相,又不时倾身旋摆,呼之欲出的嫩白雪乳,令在场男人血脉贲张、无不疯狂。
「司外卿若中意了谁,迳取无妨,本皇是很大方的。」黑擎盘坐于巨面熊氅之上,左一个端庄嫔妃为他夹食、右一个娴雅侍妾为他斟酒,背后跪着两个槌肩,腿边俯着两个捏腿,君王之乐,莫过于此。
「恭敬不如从命。」他邪魔一指,点了舞伶中最美艳的一个。该名女子秀发一拢,露出大截诱人粉颈,纤纤玉手撩起裙摆,巧如春笋的赤足在红毯上款款走向沙相大人,小腿的曲线是那么匀称修长而引人遐思……看得其他众位大臣不禁浑身燥热,羡慕不已。
「有眼光。」黑擎哈哈大笑,就着侍妾之手,豪饮一盅,眼底邃深又有几人能解?
司澄远臂揽佳人,脸凑过去,便是豺狼恶虎般的往她柔嫩如水的粉颈上狠咬几口,女子娇呼,欲拒还迎,一手悄然勾搭上大人胳膊,施力往自己骚浪胸脯压。
眼见帝国沙相艳福不浅,诸国使臣纷纷要求比照办理,黑皇也爽快,大手一挥,全应照准,刹时之间,群蜂采蜜,满园春色。
「外卿可记得多年前,我俩初识之景?」黑擎不介意的当场撕破侍妾的衣裳,罩住一只挺满的椒乳邪肆搓揉,此举自然更使底下人兽性大发,虎吼连连。
「虽稍模糊,但还能记忆。」他嘴里轻描淡写,手底也不遑多让,探入女子下裙,弄得她淫叫声声。
劭阳快不识眼前之人了!虽然很想当众抓狂,但也显然知道不是时机,尤其二人对话高来高去,字字珠矶,他可不想贸然坏了大事,只得佯装与人同乐,也召来一女,暧昧三贴。
「哦……」黑擎不掩恶笑,一侧身,在澄远耳际道:「别告诉朕,你忘记了当初是朕通风报信,让霍力了你布下之局的。」音量低到仅两人得听,对面的霍承恩埋首女体之际,仍频频朝这张望,可他怎会料到,当年间接将他儿子推向死路的,正是眼前黑皇!
「黑皇陛下圣恩,外臣自然铭记在心。」皮笑、肉也笑,笑得理所当然,毫无破绽。
视线再度激突──探对方的底。
(89)
「铭记在心?是记恨朕吧。」黑擎吐气绵长,字句说话,毛骨悚然。
「外臣怎会记恨黑皇陛下,能为您所利用,是外臣的光荣。」牛皮涨的气,是什么料,当年双方都已心知肚明,只是未戳破而已。
玄冥之朝,冠姓黑者,能有几人?非尊即贵,权势之人。
「哈哈哈──司外卿言重,朕有利用你么?」充其量,不过捎个小信儿,让霍力死得不明不白,动乱朝政,左相挟丧乞怜于父皇,他窃机谋得其他不满势力罢了。
「黑皇陛下认为没有,那就没有。」随着流水过低阶,敌不动、我不动,不温不火。
「司兄,朕喜欢聪明人,真的不考虑过来?」普天之下,能跟他这样过招之人,寥寥无几,不捻来斗斗,会太无聊。
「黑皇陛下厚爱,外臣心领。」
司澄远总在陛下之前加上『黑皇』二字,就是表明自己的陛下只有昊悍一人,他人不能代之,况且……黑擎真意并非想要自己做臣,霸道之王是不会容忍一个能分庭抗礼的霸道之臣,两雄相争,不过征服与被征服而已。
「朕虽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不识相的聪明人,贵国的心意,朕收到了──朕不想再看见你。」举觥,逐客。
宛若黑豹般的王者,嗜血是本性,征服是本能,他不屑用横冲直撞的手段残杀敌人,反倒精心布置,巧计扑补,捉到猎物并不即刻撕食,总要拖到树荫或草丛比较幽静的地方,优雅的品味胜利果实。他讲究暴戾的气氛,但绝不露出贪婪吃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