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凌非起得很早。
天色朦朦胧胧,空气中弥漫着还未曾散去的雾气,有些冷。
凌非紧跟在紫玉身后,却总是差着一两步。
宫内还有这般冷僻的地方,甚至连洒扫的太监都没有,推开红漆斑驳的木门,殿内光线很暗,挨得这般近却看不清紫玉的脸。
不知为什么,凌非有些紧张,莫名的紧张。
"非儿。"紫玉声音温柔动听,"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紫玉哥哥。"
紫玉旋身坐在了殿内唯一的椅中,笑中总有淡淡威严,"还是叫我伯父吧,非儿。"
"好。"凌非望着紫玉明媚浅笑,"非儿见过伯父。"
"二十多年前,我就是站在你站的那个位置,逼皇叔写下了禅位的诏书,从小皇叔就对我极好,并不亚于父王。非儿,爱与皇权是两回事,你明白吗?"紫玉叹息,白皙的指尖拭去扶手上的尘土。
"非儿明白。"
"那你清楚边疆的情况吗?你明白邺、卓两家的格局吗?对这些在淮都的皇子阁老们,你又了解多少?那些边疆大吏的性情脾气立场,你又知道多少?"紫玉语气平缓,"你甚至还没有接掌镇南王府的军队,非儿,这样的你究竟有几成把握?战场不同于淮都鲭州,在这里,有暗部寸步不离的保护你,有我、你父王、嘉淮的庇护,你就算翻了天我们都有办法为你掩饰过去;可是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你可有保全自己的把握?"
凌非被问的喘不过气,轻咬下唇,轻声道,"我还有时间准备,伯父。"
"非儿,第一次见你,我就非常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你的聪慧,非儿,你的性情中有皇子们所没有的坚忍谋略,虽然以前你并没有在皇室中长大,可就像皇叔所说,你是天生的皇子,非儿,你的光芒是凤澜凤宇所无法比拟的。只要你开口,甚至这太子之位,我也可以为你拿回来。"紫玉浅笑,"你知不知道,越是这样越是无法容忍你在没有五成把握时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凌非眉间微动,却笑了,"只要有三成把握,我就会去做,伯父。我还年轻,我知道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能等个十年八年,我理想中的格局也能实现。可是我不想等,伯父,正因为我还年轻,才不能蹉跎岁月,伯父,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就不要反对我想做的事情。伯父,"凌非上前握住了紫玉冰冷的手,声音坚定,"支持我,我需要你的帮助,伯父。"
"如果你胜了,自然是凤淮的英雄;"紫玉长眉轻皱,"如果败了,则是千古罪人。"
"如果我败了,就自刎于你和父王面前,定不让你们难做。"
拂开凌非的手,紫玉淡淡起身,声音冰冷,"这次走,你不能带走镇南王府的一兵一卒。并且要接受我的训练,如果在弱冠之礼前不能令我满意,非儿,你就别怪我狠心。"
"是。"
八二
"小落儿,你去了梅州要小心哪。"凌非亲自为叶落整理好肩上的披风,笑着叮嘱道。
"我知道,凌非,你不用担心我。"叶落浅笑,冷峻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暖意。
轻叹的笑了,"小落儿,练完兵不用急着回来,邺大将军和你父亲是很好的朋友,你这么多年也应该去拜访的。机会难得,不要错过。"
"凌非,再过半年就是你的弱冠之礼了。"握住凌非柔软的手,叶落轻声道。
"我知道,你提前把要送的礼送我好了,"凌非捏捏叶落的脸,笑道,"我不介意这些的,小落儿。我最想看到的便是你能有出息,不要让我失望,知道吗?"
"你要保重身体,凌非,不要总惹王爷生气。"
"行了行了,我知道。真是啰嗦,走吧,听说邺将军最恨别人迟到,你第一次去,先摸清他的脾气,做事小心些,我听说那个人六亲不认的,你可别白白的吃些苦头。"凌非望着叶落上马,不放心道。
"嗯。"叶落点头,"凌非,我走了。"
"路上小心。"
"行了,回去吧。"凤澜揽着凌非的肩,笑道,"记得九年前就是我陪你送叶落去离州。"
"这回怎么一样,"凌非叹道,"小落儿以前只与邺玄一起去练过兵,可这次是到梅州,又没有人陪着他,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送走叶落了?"紫玉优雅的剪去园中不成形的花枝,笑问。
"嗯。"接过紫玉手中的剪刀,陪紫玉一同坐在园中的竹椅上,"紫玉哥哥喜欢修剪花草吗?"
"非儿呢,喜欢吗?"
凌非摇头,"我喜欢让它们自由的生长,那样开出的花才有生命力。"
"非儿,你知道吗?你跟我年轻的时候非常想像。"紫玉轻叹,淡色的唇角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只是,人这一辈子要想随心所欲的过日子,实在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自袖中取出淡色信笺递与凌非,"这是我为你制定的计划。"盯着凌非凝神的侧脸,紫玉温柔道,"你以前也吃了不少苦,可是非儿,再怎么说你周身的环境都是一等一的好,战场则不一样,你能不能适应那种艰苦都很难说。还有,你的体力问题,以你的身份,本没有上前线的必要,可有些事谁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再有,你身体里的那些蛊,你没有内力,它们都是靠你的血存活,所以失血过多会是你的致命弱点。你现在身体的筋脉和正常人并不一样,如果出了事,军队里的那些军医能不能开出副顶用的方子都不一定。你对边疆的情况也不大了解,还有边疆那些将军、谋士的脾气,都需要弄清楚。如果没问题,我想下午就开始。"
"好。"凌非放下手中的信笺,点头道。
"非儿,我是你的师傅,"望着凌非清澈的眸子,紫玉声音清幽,"你的资质如何我很了解,不过我的规矩你也要弄清楚,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喊苦叫累,接受不了我绝不会逼你。"
"我会坚持下来达到你的标准的,紫玉哥哥。"
"我拭目以待。这上面每天的计划,一天压着一天,你必须每天的份按时完成,甚至没有生病的时间。非儿,你是我喜欢的孩子,不要让我失望。"紫玉浅笑,"还有些时间,非儿,陪我逛逛这园子吧。"
小心翼翼的处理凌非脸上的伤,凤嘉蕴心疼道,"以后认真些,别再惹紫玉生气了。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严厉。"
"我知道了,嘉蕴。"头淡淡倚在凤嘉蕴的怀里,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昨天睡得太晚了,早上才会打嗑睡。再说,紫玉哥哥打得也不是很疼,没关系的。"
"非儿,不要让我担心。"低头亲了亲凌非的额头,凤嘉蕴笑着叹道,"以前总怪你太浪荡,忍不住逼你上进些。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却是不忍心了,非儿,我知道你的心思,也了解你。但凡你想做的事,哪怕我想拦也拦不住吧。非儿,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我虽然盼你能青出于蓝胜我一筹,但更希望你能平安快乐,你明白吗?"
"父王......"凌非有些惊异,他以为凤嘉蕴至少并不赞同自己的举动,但也万万没想到凤嘉蕴会对自己说这番话。
轻弹凌非一记,凤嘉蕴笑,"看来我的确是对你太过严厉了,非儿。"
"不是,"凌非连忙摇头,轻声道,"我没有怨过你,嘉蕴。以前你打我骂我逼我,我虽然会赌气,可也明白你是为了我好,嘉蕴,是我太任性了。可我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对不起,嘉蕴,我并不能成为你想像中的孩子,我始终不能让你满意。"
将凌非抱至床间,凤嘉蕴笑得宠溺,"我知足了,非儿。以前我权倾天下,却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皇兄虽好,离得却很远,紫玉心中有着解不开的结。培养了那么多孩子,任玉轩他们也算人中龙凤,他们向我一日三问安,却始终无法再与我接近半步。你是不同的,非儿,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全心全意的来宠一个人,喜欢到想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他。非儿,"侧身躺在凌非的身旁,凤嘉蕴轻声道,"皇室之中少有真心相待,你也说过皇族的爱薄凉可悲,我不知道在你心里对我有几分信任,可再艰难也不要忘了,我不仅是镇南王,也是你的父亲。也许,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我知道你的苦衷,父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保护好自己的,父王,相信我,我不会败。"小脸埋在凤嘉蕴的胸前,凌非低声承诺着。
"好了,我知道。"拍拍轻轻颤抖的脊背,凤嘉蕴将人抱在怀里,"睡吧,不然明天该没精神了。"
番外之嘉蕴醉了
花暖月明,夜深的缘故吧,一向热闹的府第也寂静了下来,只有不多的几处仍掌着宫灯。
凤嘉蕴独坐独饮,竹桌间只有一壶一盏,没有再多余的东西。
"嘉蕴。"
凤嘉蕴抬头望了来人一眼,笑道,"这么晚了,四哥也睡不着吗?"
紫玉温柔的眸中有些惊诧,"你好久没有这么叫过我了。"
雪樱已取来玉杯,凤嘉蕴道,"我们也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喝过酒了吧。"
"你在怪我对非儿太过苛责,对吗?"
"不是,"为紫玉将杯中酒斟满,凤嘉蕴摇头浅笑,"你也是把非儿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栽培,我怎么会怪你。只是有些心疼,四哥,是不是不可思议。我们这样的人,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逼到走投无路到禅让皇位,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再没有多余的感情去爱一个人,却不知道原来我这样的担心非儿。"
"如果你实在不想他去,我自然有办法拦住他。"浅饮杯中清酒,紫玉声音清浅。
"算了,让他去吧。"凤嘉蕴轻叹。
冰冷的指尖扶上凤嘉蕴把盏的腕部,紫玉轻声道,"嘉蕴,我不会让非儿出事的。他会成为凤淮最出色的皇子,胜我们当年千倍百倍,他既然想高飞,我们没有理由阻挡他。"
凤嘉蕴垂眸轻笑,"你记得我寿宴时的事吗?他晕倒在我的怀里,那么多的血,我从不知道什么是害怕,那次却是明白了。我在害怕,我怕会失去他,四哥,那时我便明白其实什么都没有非儿的平安来得重要。以前我一直想他更为出色,经过那件事后,这种念头逐渐淡了,他已经够优秀,只要平平安安的,他想要的我都会给他。"
"非儿会明白的,嘉蕴,你也知道若是不这么做,他根本没有把握拿下卓家,何况还有你对飞翎的承诺,非儿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你虽然宠他却也不会轻易食言。"风是暖的,紫玉说出的话却是永远的冰冷,"他会这样做,只是不想我们为难。"
"为难?"轻仰头,拭去唇际的酒渍,凤嘉蕴冷笑,"其实有时想来,我却是半点也不了解他,开始时想除去卓家还有情可原。现在明明卓琏是他的亲舅舅,他偏仍是看都不看一眼,哪怕是现在,只要他有半分想与卓家复和的心思,卓琏又怎能不感恩。他却是偏要一心灭了卓家,我看他根本是无事生事,自讨苦吃。"
紫玉浅笑,并未答腔。
他还以为这么多年,嘉蕴的脾气已经改了呢。
"有时我也恨不得把这死小子捆起来狠狠的教训,可看到他被你打,我还是会心疼,四哥,你说奇怪不奇怪。你也是,用得着下手那么重吗,他最怕疼,以后再那样打他,我可会生气的。"眼看着凤嘉蕴半壶酒下肚,紫玉浅笑却并不阻拦,看来是真的醉了。清醒时的嘉蕴不会这样与他说话。
"我知道了,以后一定轻些打。"紫玉单手支撑头部,笑看凤嘉蕴看似清醒的醉态。
"什么叫轻些,"瞪大眼睛,凤嘉蕴黑着脸道,"不准你再动他半根手指,他是我的儿子,也只有我才能欺负他。你们这些人,自己生不出这么可爱的儿子,就来跟我抢。你还有情可原,偏偏皇兄也是,明明自己八个儿子,还不声不响的骗非儿留在宫里陪他住了一个月。真是可恨,打得好,明明是我的儿子,跟我抢不算,还敢欺负非儿。最好打得他一个月不能上朝,呵呵......"
看着嘉蕴的醉言醉语,紫玉摇头望着脸色微愠就站在嘉蕴身后的某人,叹道,"这算不算酒后吐真言,三哥。"
扶起凤嘉蕴的肩头,凤嘉淮将紫玉面前满着的酒也递了过来,"继续喝,这是你最喜欢的酒,凤嘉蕴。"
凤嘉蕴饮酒可用豪迈二字形容,抬袖仰头,一饮而尽,其间动作流畅优美,任谁也看不出这人已是醉了。醉后的凤嘉蕴话尤其的多,拉着凤嘉淮笑得眼睛朦胧,"三哥,我知道这么说你不爱听,可明明就是这样,凤椋凤宇他们,你随便拉哪一个不是一千个愿意的陪你睡觉,偏偏抢非儿,真是让人讨厌。不就是改了改你的旨意吗,我都没罚他跪,你却罚他。宫里的地又硬又冷,万一跪坏了怎么办,你赔得起吗?哼哼,你就是把八个儿子加起来赔给我,我也不稀罕。还想让我儿子去继承你那破皇位,你做梦呢?你愿意我还舍不得呢。"
伸手捏捏凤嘉蕴无表情的脸,凤嘉蕴笑得有些痴,"不高兴啊?你要是开心我不是白说了这么多。回去好好反省啊,"抬头看看天上的月色,笑道,"我先回去了,你们喝吧。非儿半夜会踢被子的,我去看看。"
望着凤嘉蕴悠悠离去的身影,凤嘉淮恨恨的饮下余下的酒,恨声道,"真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装的。"
"三哥,"紫玉温柔浅笑,"这样看来,非儿的性子倒真是和嘉蕴有几分像呢。"
"明天我再把臭小子弄进宫住上三个月,看他怎样。"凤嘉淮阴声冷笑的望着紫玉自在的身形。
紫玉连连摆手,"这是你们的事,跟我可没关系。我平日最无事,而且教导小非是我的责任,他到哪儿我自然到哪儿。不过,三哥,你也不要把嘉蕴逼急了,他这人急了做事就会有些绝。而且怎么说,他都是小非的父亲,小非对你的老谋深算很过敏,对我却是不放心亲近,唯独对嘉蕴最贴心,要是他们两个联手,你可是要吃亏的。"
凤嘉淮冷声轻哼,算是作罢。
紫玉轻笑,慢慢抿着杯中酒水,三哥啊三哥,可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皇宫那个地方,我也不大喜欢呢。
八三
难得的清闲,凤嘉蕴晃到昕月轩外,就听凌非问,"这个人就没有半分弱点吗?比如他怕什么,喜欢什么的?"
"怎么可能?例如他什么不为人知的丑闻什么的?"
凤嘉蕴浅笑,推门而入,轻弹凌非光洁的额头,旋身坐了下来笑道,"邺少扬的弱点,我至今还没找到,你也少动些歪门邪道的脑筋。"
摸了摸被弹痛的额头,凌非满脸的无辜,"可是人都会有弱点的呢。"
紫玉浅笑,"十五岁那年,我被父王派到他手过历练了些日子。他年纪比我们都大,可也是出奇的沉稳,那时我也是年轻气盛,当时有些事情我并不服气,最后,我们也只是个平手而已,我虽没吃亏,却也没讨到什么便宜。这个人在我看起来,却是比邺少桓更高一筹。他是邺府的嫡长子,邺少桓的同胞哥哥,他二十岁时就接掌了帅印,名震一时。邺少扬非常喜欢军队,也是这个原因,邺家的爵位由邺少桓继承;邺少扬在行军打仗上极有一套,不过他是候爷府嫡出的小候爷,对朝廷这些烂事也清楚的很。在我看来,你在他面前还是少耍花招,他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再说,他并不喜欢皇室中人,这也是我与他交情不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