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觉非想了想,便道:"好吧,我准备一下,明日就走。"
云深却吓了一跳:"你想去哪儿?"
"当然是去前线。"宁觉非平静地说,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现在,鲜于将军正在镇守西部边关,那是不能轻易离开的。朝中已无大将,只能我去了。"
云深却频频摇头:"不行,你的病还没痊愈,现在身子仍是不成,怎么有力气千里奔波?更别说在战场上厮杀了。"
宁觉非却非常镇定沉着:"国家兴亡与个人安危比起来,孰轻孰重?我自己觉得行,那就一定行。"
云深十分感动,热血上涌,不由得说道:"觉非,我跟你一起去。"
"你?"宁觉非看着他,微笑着摇头。"不行,你不是干这个的料。咱们还是人尽其才,各行其是的好。"
云深也承认他说得对,略略想了想,关切地道:"那个平夷万全阵,果然十分厉害,我父亲曾经有过一些记载,我这几年来也致力于研究破阵之法,总算是略有小成。我这就写给你,你熟悉一下,然后再去。"
宁觉非想起当日在飞狐口外荆无双摆下的那个大阵,如果配合地势,确实威力无比,要破之必须有特定的方法才行,于是点了点头:"好。"
宁觉非叫人弄来了一大堆土,在院中推起了沙盘。云深从所未见,颇觉新奇,却见山岭沟壑道路河流均是一目了然,顿觉眼界大开,不断点头。
等把地形堆好,宁觉非凭着记忆,用小石子当作兵人,将荆无双当日在平原上结成的平夷万全阵摆了出来。
云深看了一会儿,根据他掌握的燧城地区的地貌特征,改变了沙盘上的几处地形,然后据此将那个大阵做了一些改动。看了一会儿,他道:"我想,燧城那边的南楚阵式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了,不会有多大差异。"
"好。"宁觉非认真地在沙盘四周转动,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这个大阵,忽然问道:"我们在燧城那边被围困的人还剩下多少?"
"不到六万。"云深沉痛地道。"大部分都是你训练出来的人马,重甲骑兵折了很多。"
"嗯。"宁觉非点了点头,想着那些曾与他朝夕相处的士兵如今已战死沙场,心中也自难过,但他本已有多年的铁血生涯,还不似云深那么哀痛,出神了片刻之后,便道。"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既然当了兵,上了战场,刀枪无眼,总有死伤。"
云深听到"将军难免阵上亡",忽然心神恍惚,似乎看到宁觉非的头颅也像澹台德沁那样,被高高挑起,悬于关门之上,顿时心痛如绞,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肩头:"觉非,你不能死。"
宁觉非听他声音有异,又急又慌,不免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皆是焦虑担忧,不似作伪,不由得一阵揪心,眼现黯然之色。每当云深对他关心爱护之时,他的脑海中就会闪过那日云深抱着澹台昭云时那满脸的痛苦之色,心里就会很疼。
想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沙盘,淡淡地道:"我不是好好的?你别胡思乱想了。来,你跟我说说,这阵式应该怎么破?"
云深便将心神转了回来,与他细细地讲述了自己大致推断出的这个阵式的玄妙之处,阵法推动起来的数个变化,以及几个不变的关键所在。
一旦明白了这阵法的枢钮之处,宁觉非便大致有了破阵的思路。云深将自己研究的心得详细描述,他也立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二人仔细推敲参详。
院门外有云扬守护,不经传唤任何人不得擅入,因而无人提醒。他们谈得入了迷,浑不知时光飞逝,等到已经看不清的时候,才惊觉已是傍晚时分了。
云深便笑着点头。
他叫来云扬,让他去厨房吩咐开饭,随即用脚将沙盘推乱,把作为军队排成阵式的碎石子踢开,这才与云深往饭厅走去。
不一会儿,江从鸾便快步进来。他温和地微笑着,叫了声:"云大人,宁将军。"随后指挥着家人把饭菜端了进来。
宁觉非对他招了招手:"从鸾,你也过来坐,别忙了。有云总管在啊,让他去料理,你管着就是了。你是这里的主人,不是我的杂役。"
江从鸾听了,十分感动,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云深,婉转地道:"不了,你和云大人议事,我不便在一旁听。再说,我也已经吃过了。我知道你没把我当下人,但我整天闲着没事也难过,活动活动也好。"
"哦,那也行。"宁觉非知道他每次对着云深就心中忐忑,便安慰地对他笑了笑。
对他们两人的神情举止,云深虽然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是非常的不舒服,但碍于身份修养,他对此也无法表示异议,见菜都上齐了,便端起碗吃饭,顺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宁觉非碗中,说道:"你得多吃点,把身子快点养好。"
"嗯,谢谢。"宁觉非礼貌地说着,也开始吃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宁觉非对云深表示关怀的言行举止都会随口道谢,云深听着,真是一次比一次刺耳,这时忍无可忍,转头问他:"觉非,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客气?"
宁觉非困惑地抬头看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有吗?我没觉得啊。"
云深气结,看了他半天,才叹了口气:"你没觉得?那也许是我敏感了吧。"
"是啊,确实是敏感。"宁觉非微笑着说。"你啊,文人脾性,就是心太重,想得太多。"
云深听他一说,心结稍解,自嘲道:"是啊,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就是这样的庸人。"
宁觉非朗声笑了起来:"你若也叫庸人,那这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快吃吧,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云深也舒畅地笑了,便与他一起吃了起来。
饭后,二人去到书房,云深拿过纸笔,又和他研究了半天破阵之法。等到融会贯通,算无遗策,已近子时了。
宁觉非看了看计时的沙漏,对他说:"你赶紧回去歇着吧,我准备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出发。"
云深猛地抬头看住他:"觉非,为什么你现在和我只谈公事,其他时间却总是在回避我?"
"你看,你又在无端猜疑了。"宁觉非温和地笑道。"这样不好,容易老的。"
云深看着闪动的烛火下他虽然消瘦却依然俊美的脸,看着那如阳光般的笑颜,心中热血翻涌,不管不顾地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道:"觉非,你明天就要走了,今夜让我陪陪你。"
宁觉非在他环抱上来的时候,浑身微一颤栗,退了半步,随即止住了。犹豫片刻,他没再推拒,便道:"好吧,咱们再说说话。"
云深喜形于色,拉着他的手便走。
云扬一直站在书房门外守着。宁觉非对他说:"你也去准备准备,早点歇着,明天卯时三刻跟我出发。"
云扬一听,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朗声应道:"是。"便飞快地跑走了。
两人并肩走回卧房,江从鸾正在房里替宁觉非铺床,见他们进来,眼中一黯,脸上却仍挂着温婉的笑容,对他们说道:"我已关照香汤侍候,两位大人也早些歇息了吧。"
云深对他客气地点头:"谢谢江公子。"
江从鸾微笑着略一躬身,说道:"云大人客气了,从鸾不敢当。"接着便退了出去。
宁觉非想了想,对云深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云深看着他追了出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宁觉非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在树荫间追上了江从鸾。
江从鸾身姿绰约,在树梢间漏下的斑驳星光下款款走着,一个背影便让人觉得风情万种,赏心悦目。宁觉非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好好地欣赏起来。
很快,江从鸾便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客房。他正要回身关门,便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宁觉非,顿时惊喜交集,却又不敢相信,试探地轻声叫道:"觉非?"
宁觉非开朗地笑着,走了进来,对他说:"从鸾,我到今日才发现,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江从鸾有些不好意思了:"觉非,若是别人这么说,我还当是夸奖。你这么说,我实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你才真是长得美,又这么年轻,这么能干。在你面前,我算什么?什么都比不上。"
宁觉非知他现在在自己面前处处自卑,伸手揽过他的肩,拉着到他桌边坐下,温言道:"从鸾,以后不许再如此自轻自怨,你长得好,人也不老,又很有才干,应该抬起头来做人的。"
江从鸾却垂着头,听了这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宁觉非听他总是老气横秋的口气,便认真地问道:"从鸾,你到底有多大了?"
江从鸾低低地道:"二十七。"
宁觉非失笑:"这就算老?"
江从鸾的声音更低:"做我们这行,老得快,一过二十,就算是老了,若是找不到依靠,会沦落得很惨。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宁觉非伸手轻轻托住他的下颌,将他的头抬起来,让他正视着自己,诚恳地说:"从鸾,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不是你的错,你也身不由己,何必总是放在心上?"
江从鸾心里一热,又一酸,眼中忽然盈满了泪水。他轻轻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谁又真正看得起我?"
宁觉非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从鸾,你是我的朋友。"
江从鸾的泪淌了下来。他偏过头去,似乎不想让他看见。
宁觉非过去将他抱住,温柔地说:"从鸾,我就要出征了。今天来,我就是想跟你说,你不必再有什么自卑,尽可以光明正大地过自己的日子。只要有我在世一日,你就一直跟着我,我绝不会让你再受委屈。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就离开蓟都吧,回南楚去,到南方找个温暖富裕的小城去生活,开开心心的,好吗?
江从鸾一听,不由得回身抱紧了他,焦虑地说:"觉非,你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我怎么样不要紧,你还这么年轻......"
宁觉非轻轻拍着他的背,笑道:"放心,想要取我的性命,只怕还没那么容易,我也就是那么一说,防患于未然罢了。"
江从鸾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觉得很踏实。他喃喃地道:"觉非,我只希望能死在你的前头,这样的话,在我活着的时候,就能永远跟你在一起了。"
"傻话。"在宁觉非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比他大,说起话来自然而然的就是兄长的口气。"战士上战场,就是为了让百姓活得好,活得长,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着,那才是我们浴血奋战的价值。"
江从鸾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存在对别人有什么价值,值得用鲜血来捍卫,一闻此言,顿时呆住。
宁觉非轻笑:"好了,夜也深了,你先歇着吧。"说着,便放开了他。
江从鸾连忙紧紧圈住他的腰,急急地道:"觉非,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嗯。"
"你不会扔下我的吧?"江从鸾很紧张地仰头看着他。
"你放心。"宁觉非安慰道。"我走了,你还是住在这里。你就是主人,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
"我不是说这个......"江从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宁觉非微觉诧异。
江从鸾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便将深藏着的心思说了出来:"觉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这就要走了,能不能......让我......让我陪陪你?"
宁觉非顿时觉得左右为难。思索片刻,他温和地说:"从鸾,我一直把你当朋友,除此之外,并无他意。"
江从鸾立时觉得非常难堪。他放开了手,微微转过身,难过得无以复加,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你会嫌弃我,会记得我曾经那样对过你......"
宁觉非看他那悲伤欲绝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忍,顿时冲动起来,一把将他扳过身来,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江从鸾呆在那里,继而欢喜起来,却又不敢太过主动,只是被动地引诱着他的舌尖,偶尔与他的唇齿轻触,身子却迅速热了起来,散发出一股馥郁的香气。
宁觉非抱得他越来越紧,半晌才松开了手。他急促地喘息着,却克制地道:"从鸾,我从没嫌弃过你,你过去待我种种,我记得的只有好,也只会对你加倍的好。你尽管放心,等我回来。"
江从鸾脸颊绯红,双眼晶亮,唇角含笑,微微点了点头。
宁觉非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脸,轻声道:"那我回去了,你也好好歇着。"
江从鸾想起云深还在他房中等着,便不再留他,只微笑着说:"好。"
第66章
房中已放好了木制的大浴桶,装满了热水。
云深只穿着中衣,脸泛潮红,似是已洗浴完毕,见他进来,便温和地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已让他们换了干净的水,你赶快沐浴了,就睡吧。"
"好。"宁觉非答应了一声,见他就如以前两人相处一样,并不回避,心里却觉得别扭,半天也没动作。
云深有些诧异:"怎么了?赶快宽衣呀。"
宁觉非无奈,只得慢慢解下腰带,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到得后来,他不由得想,大战在即,这次能不能活出来尚且不知,还拘泥些什么呀?也罢,就算是最后一次了吧,他想要什么,都遂了他的愿好了。这样一想,他立刻恢复了以往的干脆利落,迅速脱光了,便迈进了浴桶。
云深给他递过去香巾、胰子,然后替他将只是束着没有梳起的长发挽起来,这才站在一旁,看他洗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
"我看那个江公子对你还真是上心呐。"他轻描淡写地说。
宁觉非恍若未觉,顺口道:"是啊,他以前也这么照顾过我,大概习惯了吧?"
"是吗?"云深调侃地笑。"看你们二人的模样,倒有点郎情妾意的味道。"
宁觉非忍俊不禁:"哪有此事?你倒说的跟真的似的。"
云深轻笑:"这里只怕人人都看得出来,江公子对你可是情真意切。那可真真是个美人呢,如画容颜,如诗风情,你大可顺水推舟,佳人在抱啊。"他款款道来,完全像在玩笑。
宁觉非用香巾擦着身体,淡然道:"我又不爱他,怎么能利用他的感情呢?那太侮辱他了。"
云深听了,便不再多言,免得自己看起来像个无知妒妇。
宁觉非擦干身子,披上中衣。云深抢先出门,叫人来把洗浴的东西全都收拾了。
扰攘半晌,屋里终于平静下来。宁觉非便上床睡下。
云深吹灭了烛火,过来躺到他身边。
二人都没说话,也没动,却是各怀心事。
云深有些犹豫,他现在越来越吃不准宁觉非对自己的态度了,明明还是每日笑脸迎他,但他总觉得那笑容里添了分生疏,少了分亲昵。
宁觉非更是左右为难,如果继续下去,再有什么亲密关系,那对云深也叫做"至深的折辱",因为他不爱,那又何必做?若是现在说分手,自己这叫"始乱终弃"吧?云深也会觉得很难堪。想来想去,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够这样冷处理,希望云深能知难而退,两人就此断开,他去娶昭云,自己还是独自一人,也没什么不能过的。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儿,越发的心静如水,他闭上眼准备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