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记不得几点才睡去,只知道,被梦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背。
梦里,漫天的战火。厮杀声、哭喊声,响彻了天幕。红红的火光烧得成片成片,鲜红的血撒泼了满眼。
尚孝龙耀眼的银色盔甲上,沾满了浓稠的血,奋力地挥舞着他的战刀。与他对打的,却是同样银色盔甲,站满了浓稠的血,倾泻着流华剑清冷光辉的司徒。
对战的厮喊、冲杀,鼓动着我的耳膜。战刀与薄剑相碰,厮吼与厮吼胶着。我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
我呆坐着。冷汗一颗颗,沿着脸颊滴落下来。透过窗子向外望了望,更深露重,寂静无语。白天担心得过多,连夜里都不安生。可那样清晰的梦,宛如发生在眼前一样。让我忍不住战栗。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苍露就慌张地冲了进来。
"太子,太子,急召,急召太子您上殿!"
"什么事?这么晚,怎么会召上殿?"
"听说,听说......"
"说什么呀?快说!"
"听说,寒雾败了,尚将军也被抓了。"
什么?哄然巨响,头就往下沉。败了,寒雾败了!
第四十五章 最远距离
深夜的大殿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父皇无力地坐在殿上,深深地低着头,长发从皇冠两侧垂下来,枯燥而没有生气。两只手,一只抚着额头,另一只垂下,苍白软弱。
平时见到我,就趾高气扬的徐老,此刻也显得苍老了几岁。而总是自以为是的刘公也没了声音,躲到了众人的身后。此刻,我根本无意去显示我多么有预见性。只要想到我寒雾的士兵们,在硝烟中埋了忠骨,我心里哪还得意的起来。
"父皇。"
"是太子来了。"
"是,父皇。前线的情况是怎样的?探察的士兵回来了,究竟是怎样说的。"
"来呀。叫那探子上来,再给太子说一遍。"
"是。"
一个衣服已经破败的士兵,战战兢兢地走上来,跪在地上。
"回太子的话。小的好不容易从前线逃回来了。寒雾的边界,棱城已经被大魏的军队占领了。尚将军带领的八万士兵,死了五万,被俘了二万,剩下的伤的伤,逃的逃已不知道去向,尚将军也被抓了。小的奉兵部的命令,前往打探,也差点被擒住,冒了莫大的危险,捡了条命,才回的来。现在,再往内几十里的角城,也是极度戒备中,可是兵力实在少的可怜,怕是要不攻自破。"
战战兢兢地跪着,语速快得跟落珠子似的,听得人紧张得不得了。
"那大魏可有要攻角城的意思?"
"不......不知道。不过,好象还没攻呢。"
"那,大魏领兵的是哪个将军?"
"开始的时候,是个姓姜的将军,还有康王爷督军。就在尚将军快要冲过关口的时候,他们突然换了一个复姓司徒的。是个年轻将军,长得文文弱弱的,可是打仗厉害的紧。"
"行了,不必说了,我认识他,你下去吧。"
司徒的本事,我是最清楚的,那场惨如夕阳的战争,我记忆犹新。
司徒,如果我能早知道你是令寒雾大败的最主要的制力,我当初是不是就该把你留在寒雾。拼死也不放你回去。
哎,可是留住你,也许拖住了战争的胜负,却永远拖不住战争前进的脚步。
"昭儿,你认识那个司徒将军。"
"回父皇。司徒将军,就是孩儿曾随军南疆,为他做从事的主帅。"
"那,他实力如何?"
"用兵如神。虽然,这次尚将军败了,可能有轻敌或其他原因。可我相信,就算是对等的兵力、情势,也是未必赢的了他。"
"哎,天亡我寒雾啊。"r
随着父皇的一声悲呼,满殿上都泣凄然。
"父皇,请先不要悲观。听探子的话,大魏并没有乘胜追击,长驱直入,而是在棱城按兵不动。可见,大魏没有吞并寒雾的意思。和谈是目前唯一的手段。"
"可是,大魏并没有传来和谈的意思。我们贸然派人前往,怕是不妥吧。"
"父皇,您现在该做的就是修国书一封,述明求和之意,派人送往棱城,交给康王魏炎。"
"康王魏炎?"父皇微微沉吟。
他的眼睛往台下扫了扫,殿下的各人也偷偷互看了几眼。
我心里发冷。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每个人还在想着我和炎的关系,怕我出卖了寒雾不成。我堂堂太子,却要成为叛徒么?
"太子殿下,你要皇上把国书传给康王是什么意思?"
好你个徐老头子,你是八字跟我不和么?
"徐老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这老臣可不知道。老臣只知道,国书是应该送给大魏的皇上,而不是王爷。"
"不错,国书的确应该送给皇上。不错,徐老,请您告诉我,您要如何通过把兵几万的关口,直通上京。不要告诉我,您会隐形。"
"这......这......"
死老头子,不拿话憋你,你就永远跟我这鼓气。
"众卿家,可有其他看法?"
大殿下一片死寂沉沉。
"那好,就按太子说的办。散吧,散吧。"
站在殿上的时候,一个个低头低脑,昏昏沉沉的。一说散了,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太子留下。"
"是。"
殿上只剩下我和父皇,静得可怕。蜡烛噼啪作响。
"孩子,上来坐,陪父皇坐坐。"
"这......,孩儿不敢。"
"上来吧。没有外人在,不要在乎君臣之礼,就是以父子的身份聊聊。"
"是。"
宽大的龙椅,舒敞却硬朗,而且凉冰冰的。怪不得坐在高位的人,心也凉凉的。
"孩子,父皇老了吧。"
"不,父皇老当亦壮。"
"少拍马,自己的身体啊,自己清楚。"
父皇笑了,就像天底下最慈爱的父亲。
"孩子啊,为父没多少年活头了,以后一切还靠你。"
"父皇,别这样说,您一定高寿。"
"孩子啊,这寒雾是你的,父皇希望能把它完完整整的交给你。其实,父皇早已没什么征雄之心了。可是,这个国家不是父皇一个人说的算啊。可今天这场败仗却是要算在父皇头上的。我知道你讨厌战争,父皇也讨厌,可很多时候改变不了啊。父皇希望,有一天,你能给这个国家带来改变。"
"孩儿明白。"
"孩子,那个大魏的王爷......"
"父皇,孩儿......"
"算了,朕不问。不过,你要记住,你是寒雾的太子,他是大魏的王爷。只要你多想想这一点,你就会明白父皇的意思。"
是啊!一个是寒雾的太子,一个是大魏的王爷,我们只能相爱,却没有立场相守。就像这次,我只能听着你在前线督杀我寒雾士兵的消息。心里像钝刀磨过,一层层地剥落。
"是,孩儿紧记。"
"别怪父皇。"
"孩子,你可能觉得父皇心狠啊,其实啊,你母妃才是最心狠的人呢。"
父皇的脸上,忽然现出微笑,一副悠然神往。
奇怪!梅妃从来都是那么温柔的性子。
"小时候啊,只要你一犯错,她可是抬手就打,你疼得直往父皇的身后躲。"
原来,父皇是想起了我的亲娘。人在最无力的时候,总会想起最亲近的人。我该高兴吧。娘亲死了这么多年了,父皇却仍把她放在心底最深处。
"她啊,生就一副烈性子,心气高得很啊。凡事都要个强,这才熬干了心力,撒手而去。"
"父皇。"
说起娘来,我心里也跟着难过。虽然,从小被教导的严,可那份浓浓的母子情,任什么也化不开了。
"父皇,您别太伤心了。不是还有梅妃陪在您身边么?"
"梅妃?是啊......梅儿......哎!"父皇又变得哀伤起来,"算了,不说了,都是些老事情了。"
絮絮叨叨的,父子二人一个说,一个听,转眼天就有些泛白了。蜡烛早已烧到了头,还残留着些热气。微微的红光,从天地的交界处一晕晕地铺开。
"喏,光顾着说了,这天都亮了。"
"是啊,父皇您也累了吧。"
"是有些累了,咱回去吧,你也累了,歇着去吧。"
"儿臣送父皇回宫。"
"不用,不用,父皇还要想想那个国书该如何写。你回去吧。"
"那,父皇要多注意身体。孩儿告退了。"
"恩,去吧。"
出了议政殿,冷风一吹,万般寂寥。
接着,国书快马加鞭地被送往了棱城,父皇和一干大臣都等得无比心焦。
等待永远是漫长的,即使过了几分钟,也像是过了几世纪的漫长。何况这等了二十多天,更像是等了永恒得长久。
算算日子,我回到寒雾已经是三个半月了。想到和炎的约定,已经是彻底的悔约了,就辛酸得想掉眼泪。
一个是大魏的王爷,一个是寒雾的太子。
在那段错乱的记忆里,曾记得一首泰戈尔的诗--《世上最远的距离》。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 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 爱到痴迷
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我不能说我爱你
而是 想你痛彻心脾
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我不能说我想你
而是 彼此相爱
却不能够在一起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彼此相爱
却不能够在一起
而是明知道真爱无敌
却装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树与树的距离
而是 同根生长的树枝
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树枝无法相依
而是 相互了望的星星
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星星之间的轨迹
而是 纵然轨迹交汇
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瞬间便无处寻觅
而是 尚未相遇
便注定无法相聚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我与炎之间,会不会变成世上最远的距离呢!
就在我内心无比煎熬的时候,一个消息彻底的震惊了我。
大魏同意了寒雾要和谈的请求。而康王爷不日将作为和谈特使,带亲兵亲来寒雾,洽谈条款!
第四十六章 美好憧憬
炎来到寒雾的那天,已是五月初了。本应明媚灿烂的天空,却变得有些阴霾。是不是预示着我们之间,也在逐步地走向阴霾。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自从想起了一切,我的性格也变得悲观了,再也找不回卓明非那天不怕、地不怕,放肆不羁的性子了。
站在城门口,远远就看到了炎的仪仗车队。步调激昂的步兵,瓦亮的铠甲,军事化的车驾,响彻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侧身看父皇的脸,意外地,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的释然。我想,人老了,就失去了争雄的心吧。不过,作为我,一个无论何时都不期待战争的人,无疑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车驾行驶到眼前,缓缓停下。车帘挑起,炎稳步而下。紫金的冠,深紫色的长衫官服,淡金的槿花暗纹。紫色的流苏锦带,将他的长发束于脑后。白玉的面庞一如初见时的完美,却没有表情。
我的心砰然跳动,强烈的鼓动快要冲破身体。没有相见时,尚且无法体会到思念的滋味。如今相见,才知相思,早已入骨。我想冲上前去,拥抱他,却又把脚钉在了地上。
"康王爷,寡人等候多时了"
"有劳雾王了。"
"康王爷,请。"
炎随着父皇从我身边走过,却没有看我一眼。明亮的眼神,直视前方,有些冰冷。心一点点陷落。
身旁的大臣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能够想象出他们那种略带鄙夷的眼神。只是,他们也只敢这样低声地谈论。我鄙夷他们的懦弱,同时也鄙夷自己的懦弱。遥望炎那激昂而傲然的身影,我更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为了迎接炎,礼官从几天前,就开始预备着迎接宴会。平时谈政的议事殿,今天被装点的富丽堂皇。寒雾皇宫的建筑基调一向是灰暗的,而今天,整个大殿都被明丽而奢华的色彩铺满。这种有些类似讨好的做法,既让我厌恶,又让我无奈。
父皇领着众臣频频举杯,说着一些场面上的好话,一干大臣也假笑得肉都堆在了一起。炎的表情总是淡淡的,或者说本就没什么表情。无论是谁敬的酒,他都一饮而进,却什么话都不说。那一张张谄媚的脸,在他看来,就像水中月、镜中花,半点不在心。
我一个人,坐在那孤身自饮。看他们觥酬交错,假颜笑乐,我只能够躲躲闪闪,不敢碰触炎有意无意交汇过来的目光。
"雾王,我今天才到寒雾,就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康王爷客气了。康王爷初到寒雾,自然要重礼相迎。"
"只是,本王有些累了。"
"是,是。今天的确有些晚了,这酒宴也过了兴头了。寡人已命人准备了住处,今天就请王爷好好休息。和谈的事情,明晨起来再谈也不急。"
"既然这样,本王告辞了。"
抬脚就走,炎一点客气的话都没留下,就离殿而去。父皇的脸有些挂不住,一干群臣更是脸色难看的像猪肝。
跟大魏的王爷,要赔着脸色,可对这些手下的臣子,父皇可再不用和颜悦色。啪的一声脆响,酒杯摔落在地,底下一堆人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哼!刚才不是都笑得跟得了天大喜事似的么,现在怎么都憋不出一个声呢?"
"臣惶恐!"
"得了,得了。都散了吧。"
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几秒钟,大殿就空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也去了吧,父皇累了。"
"父皇,我......"
"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好办是不是?别愁了!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吧。只要,你能紧记父皇曾跟你说过的话就好。去吧!"
"是。孩儿告退。"
乌云消散了,一轮明月当空照。负手而立,夜风肃爽。
走回昭日殿,苍露、苍冰,忐忑地等在门口。见我回来,都察言观色地小心伺候着。
"行了,我没事。今儿有些累了,想睡了,你们也都歇些吧。"
"太子,您真的没事?"
"是,没事,下去吧。"
推开房门,屋内漆黑一片。黑着也好,黯然难过的表情才可得以隐藏。
掩了房门,身体便支撑不住了。头抵在门上,失了大部分的重量。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滴落。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掉了线的珍珠,砸落。无声的哽咽。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倏地将我拉进怀里。我下意识地想挣托,又变得酸软无力。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让心脏止不住的狂跳。无言的依偎。
咬了咬牙,微微挣开,退后了几步,直到退到门口,再动不了步。
"躲我?"夜夜入梦的声音,让我颤抖。
我只能摇头,说不出话来。e
"怎么?太子殿下,认不得我了么?"
我仰起头。屋子里太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眼中几点星光。
"怎么不说话,一切都是假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