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大哥,我才道可惜。你如此善于看人,又擅文擅武,文职武职,无论什么,也都能做出一番事业。"
黎唯一笑,道:"你我志向都不在此,何必委屈了自己。"言罢,他的目光穿过柳林,望着远远的三三两两的人。
"宫廷,比官场还要不如。"洛自醉随他的目光看去,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谁知那底下将会酝酿何种肮脏阴谋?
"你我要的,与他人不同。被卷入的人,较之自己掀起祸端的人,有更大的余地。"
看他淡定的神色,洛自醉不禁心中感叹:好个看得开的人物!这种才能,却无意角逐官场,真不知是池阳的幸抑或不幸。不过,可惜,除非皇帝降旨赐他出宫,他便要以宫妃的身份,度过一世了。
他甘于平淡,难道也甘于孤单么?
除非有更渴望的在眼前,没有一个人会甘于孤单的--同他一样。
两人没有走铺好的石板道,而是挑了条小路,越过柳丛和桃树丛。翠枝拂过两人的脸,粉红的桃花瓣落在两人肩头。
洛自醉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虽想来还是个鸟笼,却已好太多了。生命生命......若不执着于生命,他怎么能见到这种在那个世界几乎算是绝迹的胜景?怎么能遇上洛家的人?
桃花也要谢了,海棠开过,就是梨花。
往后,他能看数千回这样的春日。
还不够,还不够......
说起来,他大概是最贪婪的人了罢。
约一柱香的时候,两人才来到前殿长廊外。简思颐、周越、宁姜三人,已带着书童,等候在那里。三人无言地站在廊下,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连洛自醉和黎唯自林子里出来,他们也没发觉。
洛自醉走近他们身旁,刚要招呼几句,瞧瞧远处,顿时明白了。
长廊笔直穿过扶疏的花木、角斗相交的楼阁。尽头,一方湖泊静卧廊外,湖上是座白色的长长的单拱桥。楼台亭阁、水榭流檐、白玉石桥、绿波粼粼、百花吐放、青枝相衬......一切静谧如画,无法形容其妙。而这漂亮的画中,嵌了两个更胜画的人--遥远的湖心亭中,冰绸飞舞间,一双俪影,举棋对坐。
隔得很远,看不清皇帝皇后的神色。但谁都能猜得到,他们此时脸上的柔和神情,都只为着对方一人而现。
两人回来得很快,却都将外头的人忘了。
原本对男子和男子相依这回事,有些不理解。不过对洛自醉而言,情这种复杂难懂的东西,本就分不得太清楚--男人和女人之间就是爱,男人和男人之间就是友情,那个世界的常识是这么告诉他的,也都和他无关。但现在看来,"情"字其中的点点滴滴,奇妙得很。亲情、友情和爱情,牵扯颇多,也难于分清。既是如此,一切只要和他无关,他便都能接受了。
"涧雨三弟、遥星四弟、逸云五弟,来得好早。"黎唯淡淡的声音像风似的,吹走了所有杂念。
洛自醉浅浅笑道:"我在路上遇上拾月大哥,两人都晚了些,所以抄了近路。前庭花园的景色,可真是漂亮。"
"是啊,桃李芬芳、柳絮飞扬。若再迟些,梨花开了,更是引人三分。"简思颐应道,"不过,我们都走的大道,拾月大哥和栖风二哥真是好兴致。"
"下回问安之时,也到了梨花花期,不如我们五人结伴早些来,慢慢欣赏。"宁姜笑回道。
"说得是。"周越附和道,想想又说,"内宫的花花草草也忒多,可惜众位哥哥都无法前去赏玩。"
"听说内宫多得是奇花异草,民间见也不曾见过的珍贵月季、牡丹、芍药、水仙、白玉兰......想来逸云五弟也大开了眼界。"洛自醉道。
周越笑着称是。
"不过,凤仪宫中庭的花园,才算得上是绝世风景。一年四季,花海如潮,异香浮动,举凡见者无不倾倒。"宁姜道,见洛自醉、简思颐、周越都有些好奇,摇了摇首,"我们问安应不会入内殿,所以也就无缘得见。我爹曾有缘受邀赴宴,几个月里都念念不忘呢。"
正说着,就听侍从唱道:"圣上、皇后陛下驾到。"
五人望去,皇帝皇后正顺着长廊,朝他们走来。
五人便一字排开站好。十五位良人也都顺次三人一组,排在他们身后。
转瞬间,帝后二人已经到了眼前,二十人都跪下叩首。
"圣上、皇后陛下安泰!"
"起来吧。"皇帝道。
众人便都站起来,垂首而立。
就听得皇后笑道:"圣上,今日我突觉有些烦闷,过两日想出宫打猎。"
"可惜朕近日心系剿灭乱贼一事,无法陪你前去。这样罢--朕一会儿便传令钟息山庄准备着,你过两日去那边即可。"
"我一人打猎有什么意思?"
"皇后想要谁作陪,尽管说就是。"
"不如,二十位公子都出宫活动活动筋骨罢。"
"那也好。都退下吧。"
众人躬身谢过,后退几步,恭送帝后离开。
皇后笑笑瞟了他们一眼,目光略微在前面五人身上停了停:"我很期待众位公子的箭术呢。"
说罢,两人便渺无踪影。
众人抬头时,长廊上已没有半个人影。远远看去,那二人仍然在亭中专心对弈,仿佛方才不过是他们的错觉。
"狩猎......"三三两两告辞过后,细碎的议论也飘进了走在最后的五人耳中。
"说到打猎,我自幼不擅武,到时还请三位哥哥指点。"简思颐道。
"我也一样,劳哥哥们教导了。"周越也道。
宁姜和黎唯只是笑笑,谦虚说自己箭术不佳。洛自醉则只能淡淡一笑,连说哪里哪里,心中却已经开始暗暗叫苦--他连弓都可能拉不开,怎么狩猎?
回宫的路上,他心里一片阴霾。
简思颐与周越告别后,洛自醉也向着黎唯和宁姜点头:"我这便回去了。"
"栖风二哥,到时陛下恐怕要看看你的箭术,你想好如何应付了么?"宁姜出口问。他还不知黎唯也已经知道这事,才出口,一看黎唯,一脸歉意。
黎唯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看了洛自醉一眼,道:"洛四公子的武艺高强,剑、箭、刀、枪,无一不长,涧雨三弟,这是什么话?"
宁姜默然,做个揖,以示道歉。
洛自醉明白黎唯不想让外人看出他们走得近,于是摇头道:"拾月大哥有所不知,我七年在家都是养伤,武艺早已全失。别说射箭,便是骑马,恐怕也不能同以前那样了。"
黎唯淡淡地挑起眉,作微微惊讶状,似乎有些不相信似的望着他。
宁姜点头道:"拾月大哥瞧不出么?栖风二哥步伐虚浮,完全不像习武之人。"
黎唯抿了抿嘴唇,恢复往常的神色,淡然道:"真是可惜。如此说来,两日之后的猎狩,栖风二弟可会让陛下失望了。"
洛自醉勉强一笑,道:"我也正愁此事。"
"弓箭且不必说,骑马可是当务之急。"宁姜中肯地道,"不知栖风二哥生疏了多少。"
"七年了,从未碰过马匹,也不知道如何了。"
"禁卫军也有跑马场。我二哥任禁卫将军,可以通融通融,明日你我三人便去跑马场练练。"黎唯轻轻道,颔了颔首,便转身走了。
宁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低声道:"栖风二哥,和拾月大哥以前相识么?"
"不,从未见过面。"
"拾月大哥从不曾在任何酒宴上露过面,也很少出府......"
"涧雨三弟,可是心存疑虑?"
"栖风二哥素来率直,我自是比不上。看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对不住,我方才有些心急,竟将此事说了出来。"
"无妨,我无意隐瞒此事。不过,到时候恐怕真会让陛下失望了。"
两人相对无言。
此时,远远的一声"公子"传来。洛自醉听那声音耳熟,看过去,正是洛无极。
洛无极从风鸣宫外跑来,气喘吁吁地停在两人跟前。
洛自醉对宁姜歉然一笑,道:"小孩子不知礼节,涧雨三弟别放在心上。"
"啊,见过涧雨君。"洛无极仿佛这才看清旁人,忙不迭道。
宁姜只是笑:"跑得这么快,有什么急事不成?"
"刚从御医馆过来,给我家公子抓了药。常太医吩咐,要公子多休息,赶紧吃药,我便匆匆赶回来了。"
洛自醉解释道:"昨夜着了凉,一晚高烧,现在还有些虚。所以早上起来,便让无极去御医馆要些药来。"
"那栖风二哥还是赶紧回宫去歇着罢,养好身体,明日才能骑马。"
"说得是,那我便回去了。"
洛自醉和洛无极两人慢慢朝紫阳殿走去。入了殿内,洛自醉看着洛无极手里的药包,生出几分疑问:"御医馆还在宣麟宫以东,你怎么跑去的?"
"刚好在乾泰宫外遇上常伯父。昨日内宫的贤妃娘娘也受了风寒,医童取的药还有剩。我想起你昨晚也发烧,常伯父听了,就让我提回来,一日两回,煎给你喝。"洛无极抬起手里的药包笑。左右看看四周也没人,又轻声道:"二伯父说了,唐三正是我们家的人。他选的人也早报给他知道了,查过,都是大伯父手下统领的兄弟子侄,你尽可相信他们。"
"明白了,其他事,当着唐三的面再说罢,他也好出出主意。"唐三在内宫一千多年,许多事情看得极为通透。向他请教一二也是二哥和三哥的意思罢。
两人走进院里,唐三正唤田儿去膳食司取午膳,见他们回来了,过来行礼:"公子午膳要吃些什么?"
"随意一些便好。唐三,我有话说,来书房罢。"
"是。"
三人进了书房,元儿正在里头擦拭书柜。也没有避讳他,洛自醉在大红木案几后盘腿坐下,示意洛无极和唐三一左一右坐了,便正色道:"唐三,其他话我便不多说了。你也知现在宫里的形势,朝内、宫内,皇后陛下的处境都不太妙。"
"是,唐三明白。此次选妃,正是要借纷争转移皇后陛下的危险。二公子也说过,他们怕的便是把公子推上前头。公子因病身体不好,武艺也差了,难以防备。"
"昨夜,皇后陛下待我异常亲热,而我昔日文武双绝的名声,也使我似乎毫无疑问成了那颗被推出的棋子。我甚为担心。"洛自醉叹道。昨天的事情也就罢了,今天又来了这么一出,看来该来的事情总归避不过。
唐三顿了顿,拧紧了眉头:"二公子和三公子怎么说?"
洛无极放下药包,元儿接过去,行礼退下了。等房门关上了,他才凝着脸道:"今早我去乾泰宫外等二伯......二公子和三公子。他们听了这事,也很忧心。但毕竟是圣上和皇后陛下的意思,一时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得让公子处处小心行事。只要不犯错,任他人说三道四也不打紧。还说,最近大公子要领兵出征,决心立功升职,他们俩也加紧努力,巩固洛家实力。如此其他几家也不至于敢立刻向公子动手。"
"也只能如此。公子步步当心即可。"唐三恳切地道,"据小人瞧,宫中情势紧张,不止独宠皇后陛下这么简单。"
"立储?"看历史中,宫廷总免不了"争宠"和"立储"两件事。而这两件事也紧紧相关,闹得宫里沸沸扬扬,永不得平静。可是,二皇子、三皇子年岁还小,出身也不好,怎么与太子争高下?莫非,这里也有女皇制度?对,二哥给的锦帛里,似乎没提过只能立皇子,不能立皇女。
"是。"唐三点头,"原本圣上并未立储,说要观察大皇子和长公主的品性。但,皇后陛下来宫中不久,便立刻救大皇子于病中,之后也极为宠爱他。圣上见状,便立了大皇子为太子。那时大皇子才不过四岁,依四国例制,这也稍稍有些为时过早。"
洛自醉恍然大悟。洛自持、洛自节那几天都不曾提过立储这件事,可见洛家还未被牵扯进去。但现在,却因为他的关系,有必要做出选择了。"长公主性格如何?"
"长公主比太子年长两岁,自也是十分懂事。性格和善,聪敏过人。"
"那么说,继承大统的,本来应是长公主和大皇子之中的一人。当时长公主必定占了上风罢,贵妃家的势力远不及周家,大皇子的处境也岌岌可危。"说是病了,也不过是掩人耳目,那孩子极可能曾经被下过毒。这么一想,昨天本对太子没什么好感,又突然有些可怜他了。而且,说不定,那孩子不过是外表顽皮罢了。他眼底之深,连他也有些看不透。
洛无极见洛自醉和唐三都在思虑什么,出声道:"我昨夜看,四夫人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都让人看着不舒服。特别是淑妃,她和长公主......太别扭了。太子戏弄我的时候,长公主的眼神--"他皱着脸,在找适当的词汇,却似乎无法形容出来。
洛自醉了然一笑,道:"若四夫人没有心计,怎么能生得下孩子,还保住了自己的孩子?众位女妃中,数淑妃出身最高,现在贵妃却母凭子贵,得到皇上和皇后的礼遇,她应当十分不悦。再加上皇位也被抢走了,更是对贵妃、太子、皇后恨之入骨罢。我觉着,她想必已经借众位女妃的不甘之心,笼络住出身不高的德妃与林昭容。至于贤妃......"贤妃是洛程身边参将的女儿,素来也是靠着洛家。不知她到底作何选择?等等,昨夜贤妃也受了风寒?莫非,是要借此和大嫂商量一些事情?
"皇位之争,只有长公主和大皇子一争。贤妃娘娘选择哪一方,自还是要看洛家的意思。而两位陛下的用意--"唐三看了洛自醉一眼。
洛自醉想到昨天怀疑皇帝皇后选择他为挡箭牌的用意,这下终于一清二楚了。"这么说,两位陛下孤掌难鸣,便把洛家拉进太子一派了?而这关键人物便是我。"
"不错。四公子的才学、武艺,天下闻名。一者,可倚仗四公子出众的能力,成为太子一派的核心人物之一;二者,洛家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疼爱底下三位弟弟也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公子在宫内,危机四伏,他们必然会想出种种对策巩固实力,以保公子平安。洛家地位愈高,于太子殿下愈有利。"唐三摇首叹道,"两位陛下实在用心良苦。"
他们用心良苦,还有意考查他的能力是否与外传的名声相当,却苦了他。洛自醉沉默了一会,道:"六大世家,洛家被迫与周家、简家为敌了。陛下拉来洛家,岂不是将宁家往那边推?"左右将军,分享兵权,原也是为了互相制衡。不过恐怕两方心中都有些不快。而洛家三子都已经身居高位,宁家只有两子成年进入官场,长子任左将军副将,四品,次子任御林军参将,五品。洛自醉当年风头十足,若想入官场,也十分容易。这次皇帝皇后又选了他当太子的助力,他日太子地位巩固,一定会放他出宫封官。怎么算,都是洛家居上。宁家为获得更大的权力,极有可能倒向另一边。
"那不成了三对一?"洛无极道,"池阳六世家,不是还有两家么?"
唐三带着意外的神色瞧了瞧他,大概料不到他小小年纪,也通晓颇多。
洛无极也望了望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黎家和封家现在还没有任何表示,好像并不想参与其中。景候爷与襄候爷都是三朝元老,哪方也不愿得罪他们,又不愿就此放过他们的势力。"
"不过想想,拉拢洛家,两位陛下必定会给我一些恩宠,护我周全,不然怎么向洛家交待。安全便不必再多虑了。"想通了这点,觉得生命危险小了许多,洛自醉也舒心不少,眉梢眼角都带着些微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