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儿,快向栖风君道歉。"贵妃赶紧催促道。
太子抬眸,偷偷望了皇后一眼,又看看洛自醉,顿了顿,这才开口道:"栖风君,对不住,是我胡闹......"
"无妨无妨。"洛自醉接过身边侍从递上来的湿巾,揩去脸上的污迹,望着太子轻轻笑道,"太子还年幼,顽性重些也是自然的。该是他觉着无极年龄和他相近,所以才想和他玩玩罢。"
揩完了,他顺手便将巾子搭在洛无极手上。洛无极迅速擦干净头发,把湿巾递给侍从后,头垂得更低了。
"他也太顽皮了些。"皇后叹道,随即又冷看了太子一眼,"戬儿,你若再胡闹,便不会就这么算了,记住了么?"
"儿臣记住了,父后。"
宴会于是又继续了下去。但终因刚才的事,气氛一直有些不对。皇后与女妃、皇子、皇女们待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后,就都起身了。
临走之时,皇后和颜悦色的让洛无极站起来让他瞧瞧,笑说"大可料想到当年仙童风貌了"后,赏了他一对镶金蓝宝石耳坠,又赏了洛自醉一块他随身带着的玛瑙扇坠。
洛自醉与洛无极谢过恩后,在宴上也觉索然无味。旁边那些意味不明的视线更让人心烦。没过多久,洛自醉就起身向另四人道歉,说身子弱可能染了些风寒,有些不适。那四人和他客气一阵后,便放他领着洛无极先离开了。
出得千湖亭后,时辰尚早,唐三和邓儿还未到。两人便一路抹黑,慢慢往回走。
洛无极开始也没说话,洛自醉想着明天的事,也没有出声宽慰他。
一直到入了紫阳殿,走在长廊上,洛无极才突然跳起来叫道:"你果然不是我爹!"
洛自醉苦笑着回头:"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爹。"
长廊上虽挂着灯笼,却并不亮,似熄非熄的。二人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能听对方说话的口气,判断对方此时的心境。
洛无极心中酸涩,双目一红,低声道:"我爹不会撒谎,不会说客套话,不会有理还忍气吞声,任人欺凌!"
洛自醉顿了顿,没回应。
洛无极见他一句话不说,强自忍住马上就要落下的眼泪,声音又拉高了几分:"你一点也不像我爹!你撒谎!你心口不一!"
洛自醉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淡淡道:"若你处在我的境地,你难道不会撒谎,不会心口不一?你看我们面前的都是些什么人?难道要发火掀案几才好?"
"不!不是!"洛无极眼里是无尽的失望,眼泪再无顾忌地涌出来,"你对谁都一样!!你明明很讨厌我!却装成关心我!喜欢我的模样!你以为这么装!我看不出来么!!"察觉自己在这个人眼前又失控落了泪,他低下头,拼命拿袖子揩泪水:"别装了!愈装我愈讨厌你!我就一点也不装模作样!"
说完,他越过他便跑。他身形奇快,又穿的墨色外袍,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洛自醉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转身看着他奔走的方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错,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该对哪些人真,该对哪些人假,他都已经分不清了。他以为小孩服软,只要他一直对洛无极好好的,有一日必会让他听从自己的话。哪知洛无极早熟,十分敏锐,直觉也强,一看便知他的虚伪。
对洛无极,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有时觉得他是个负累、是个桎梏,有时又不免将他和孤零零的自己重合。
实在是虚伪。
以前总觉得那些亲戚的嘴脸让人讨厌,明明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又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而现在,他在洛无极眼里大概也是这样的人了罢。
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竟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类人。
慢慢地,洛自醉走回院内。到主殿前,唐三正掌着灯过来,见了他,忙道:"公子,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身体有些不适。"洛自醉轻声道,环顾四周,漆黑一片,心里还没想到,嘴里先问了出来,"看见无极了么?"
"没瞧见。"唐三小心扶着他,走入殿内,"公子,可要早些休息?"
大概真是被凉风吹得难受了,洛自醉忽然觉着有些头昏起来,点点头:"好罢。"
唐三放下灯笼,唤来元儿,将他半拖半抱入卧房内,帮他宽衣,安置到了床上,又生了盆炭火。
觉得外暖内凉的洛自醉更昏沉了,半闭着眼道:"莫关了卧房的门......啊,烧些热水,若无极回来了,叫他洗洗......"说罢便睡过去了。
深夜里,一个披着长长湿发的小影子悄悄来到床前,看着床上的人烧红的脸颊。看了半晌,他将额头凑上去,与那人的额头触了触。惊人的热,自额头那边的皮肤里传来。他直起身,举起袖子擦干那人脸上的冷汗。回头见侍从趴在榻边睡着了,榻上是一盆冷透的水,他也没惊醒他人,蹑着脚步端来了水盆。想了想,他将手浸入水中,不多时,水里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不顾已经冻红的手,他又将盆里的毛巾拧干,放在那人的额上。
那人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翻转着身体,嘴里呢哝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守在一旁,有些担心地又换了几回毛巾。然而,那人却仍然皱紧眉头,状似痛苦地死死抓住了被子。
看他仿佛被噩梦缠住了,他有些无措。想来想去,俯下身,趴在他耳边,低低地一声一声喊道:"爹,爹,爹......"喊了几声,脸上一僵,顿了顿,又道:"自......醉,自醉,自醉......"
那人听了他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长夜漫漫,他换了一次又一次毛巾,一直盯着那人的睡容。夜一样墨黑静谧的眸子里,闪过痛楚,闪过悲伤,闪过恐惧,也闪过......依赖。
第六章 坦述往事
谁来救救他?谁来陪陪他?
孩子蜷缩着,绝望又无助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房门。
那一身白衣的医生一脸同情地望着他的样子,不时在他脑海里显现出来。他说的那些话,他都已经记在心里。每想起一回,恐惧就成倍地增长--
"你还小,大概不知道这是什么病。"
绝症!治不好的病!能随时要他的命的病!就这些!还要知道别的吗?!
"现在已经确定你是感染者,但到病发的时候还有一段潜伏期。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
死......他不想死!他还想代替爸爸妈妈活下去!他还想知道很多很多事情!还想成为像爸爸那样优秀的人!不想死!不想死!
"有一些疗法,可以延长你的潜伏期,但也不能保证。"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好害怕......好害怕!
不敢睡着,不敢浪费时间,因为下一刻他可能就会发病,然后立即死去。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他,在四年前就注定了,没有以后,没有未来。
孩子等了很久很久。
他知道不会有人来看他,还是等了很久。在看书之余,他总是看着那扇门。仿佛除了医生和护士出出进进,就凝固着的门。
有一天,门开了。
一个看不清脸孔的女人,带着夸张的笑容说:"来,跟姑姑回去吧。唉,好可怜呢,只能一个人在医院里。"
是啊,一个人好孤单。他不想。孩子伸出手,女人握住了他惨白的手掌。虽然隔着手套,他还是能感受到人体的温暖。他微微颤抖着,全力抓紧那点点温暖,仿佛那就成了他的一切。
他被带到新的家,住进了一间独立的小屋里。小屋的门关上的刹那,他才发觉,那扇门,才是真正好像永远都不会有人打开的门。
他彻底与世隔绝。
他彻底被遗忘。
他彻底抛却了希望。
第二日,洛自醉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棂照进了卧房。他坐起来,发觉自己身体有些软绵绵的,但昨夜充斥在脑中的昏沉已经消散了。
他眯起眼,望着半开的窗外那一簇一簇含苞欲放的海棠。
他做了个梦。很清晰的梦。
或许也不算是梦罢。过去的记忆,在自己虚弱的时候闯了出来。那时候的痛苦、哀伤、寂寞和绝望,又品尝了一遍。他大概是忘记不了那些过去了。虽然很想重新成为另一个人,但他的性情、见识,都是那个生命历程里获得的,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
忽地想起,今天还得问候皇帝皇后,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于是,掀开被子下床,准备着衣时却觉得浑身粘腻,似乎出了不少汗。
他皱起眉,绕过屏风,果然见洛无极床上没有半个人影。
"公子醒了?"元儿这时自卧房外跑过来,行了礼,"小的伺候公子穿衣。"
"不了。"洛自醉摇摇头道。他很不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一方面因他独立生活过,一方面也因他向来觉得凡事亲历亲为才能放心。这大约是不安全感所致。
"服侍公子是小的份内的事。"元儿迟疑一会,拿起披在屏风上的衣物。
"不。你且去帮我烧些水,我想入浴。"
"中司已经吩咐小的们烧了热水,小的这就去抬。"
"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公子,未过辰时。"
那应该是八、九点了。洛自醉转回屏风后:"元儿,唐三可在?"
"公子唤小人有事么?"唐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洛自醉听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急色,心里也略微宽了些:"我起得晚了,担心赶不上问候圣上和皇后陛下。"
"公子尽管放心,两位陛下都得上早朝,到巳时初方可下朝,现在刚过辰时不久。"
很快,古儿和田儿搬了浴桶进来,放在屏风后,邓儿、元儿抬了热水,倒入桶内。
洛自醉不习惯在人前宽衣解带,将他们遣出去,这才脱了中衣、里衣,跨入浴桶内。
这时唐三才端着热水自屏风外绕进来,行过礼后,便站在一旁:"公子,身体好些了么?可要去御医馆叫常太医来瞧瞧?"
"好多了。"洛自醉道,热水蒸得他脸又红了。
"昨夜劳无极照顾公子了。小人睡过一会来瞧时,张儿那混帐已经睡过去了,都是无极在照料公子呢。"
"是么?"洛自醉回忆着,迷迷糊糊好像的确瞧见洛无极的脸了。不知怎么,知道他昨夜一直照顾他,心里也舒畅了一些。"无极呢?"
"他正在书房练字呢,公子要唤他来么?"上前一步,唐三倒了些热水,轻声道。
"不了。"洛自醉摇摇头,一会儿还是和他说清楚得好。是他有错,自然得他去找他。
"公子,当真不必请常太医来看看么?"
"我烧已经退了,再休息两天就好,不必烦劳大嫂了。"
浑身上下烫成虾子般之后,洛自醉才着衣整冠,来到花厅用早饭。早饭是银耳桂圆莲子粥,配了一些素菜。他睡得久,觉得饿,这粥也熬得正到好处,入口即化,微甜不腻,所以便一连吃了两碗。
吃过早饭后,他便到了书房。
洛无极正端坐在一个杉木案几后头,抄写书文。他进来了,他连头也没抬。
洛自醉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七岁。
他失去父母也是在这个年纪。
那时他也渴望有人真心关爱他,渴望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存在,要怎么活下去......
洛无极心里想的,也无非都是这些;担心的,也无非就是这些。特别他还占了他爹的身体。
想必他开始仍然有些期望的罢。期望他能像以前的洛自醉那样疼爱他。但他毕竟是另一个灵魂,比起以往那个人,待他人、待他有太大的区别,所以才会让他失望。
不该的,不该把这孩子当成累赘。
这是他要得到生命所必须付出的,也是他面对境遇相当的人所应该付出的。
在那些人身边活得久了,自己也染了利益至上的气息,甚至都不会诚心实意待一个真心人了。人为己而活,这话并没错。但对人也该分出亲疏远近。他明明已经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是怀着异心接近他人的。他明明也将洛家人当成真正的亲人来看,为什么不能让洛无极也成为其中一人?
就因为他是那个条件么?
或许他不是"条件"而是"机遇",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机遇"。
他甚至该感谢这个孩子的。
"无极。"他轻声道。
洛无极放下笔,抬头望着他,脸仍然绷得紧紧的。
洛自醉淡淡一笑,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有话对你说。"不经意看一眼他抄写的文字,很漂亮的小楷,字体字形都十分不错。二哥还说让他督导他念书写字。看起来,单写字这一项,他比起洛无极来差得远了。
"若是那些虚话假话就算了,你留着给别人说。"
还是不假辞色。
"不,不是。是连对你二伯、三伯都不曾讲过的话。"并不是想隐瞒他们,而是觉得有些事于他们之间的来往并不重要。何况,过去的一切,他本来是一点也不愿再想、再提起的。而今天,却忽然觉得对这个孩子应该和盘托出了。大概是想摆脱他所说的虚伪,想得到他的信任罢。
洛无极垂下眼:"那为何要同我讲?"
"你我之间不同。"
"有何不同?我们同在宫里,你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看出你的真面目,而二伯、三伯还是将你当亲兄弟护着?"
洛自醉怔了怔,真没料到这孩子这么聪敏,想得也这么多。不过,在他眼里,他竟然真成了这种人?他苦笑一声,道:"不是,你且先听我说。......我发誓,一句也不是假话。"
"对神发誓,我便信你。"洛无极伸右手握住他的右手掌,高高举起来,脸上仍然凝重。
"好,对神发誓。"洛自醉无奈,闭上眼,高声道,"我洛自醉对神发誓,对洛无极不提半句假话,否则必遭天罚。"
见他发了重誓,洛无极脸色才和缓许多,露出一副成人的沉稳模样,道:"你说吧,我信。"
使风探探四周--书房外没有人,唐三领着五个小侍正在打扫庭院。洛自醉压低了声音,道:"我说过,我不是这世界的人,而是异界来的游魂。"
洛无极看他眼神有些迷茫,似乎已陷入过去的事中,点头道:"我知道。"
"我父母在我七岁时,因意外过世了。亲戚你推我搡,没一个愿意收留我。我从一家换到另一家,受尽他们的冷眼。在那世界,不慎让他人致死致伤,须得赔偿钱财给死伤者的儿女或父母。后来,我便得到了那笔钱。得知此事后,那些人立刻露出贪婪的嘴脸,争着要我去他们家。我不信任他们,便住回了自家的小院里,自己照料生活,上学堂。但,这种日子没过多久。十一岁的时候,学堂里例行检查身体,经大夫诊断,我得了重病......谁也治不了的绝症。"洛自醉的目光悠远,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日子。
那段伤怀的日子,心中不甘的日子,寂寞的日子,绝望的日子,确实是想要遗忘,也不能遗忘的。他的过去,随着他的魂灵来到了这里,同许多际遇、缘分一起,造就了现在的他。
洛无极看出他眼底沉沉的悲哀和孤单。这些熟悉的情绪,如漩涡一样,把他埋在角落的记忆都引了出来--那些周围人的异样目光;那些躲躲闪闪去看望爹爹的日子;那些在长夜里一面恐惧失去最亲的人,一面哭泣的日子;那些不断对着墙壁质询自己究竟是谁的日子......
原来,这个人,也是孤孤单单过来的,也是从恐惧和不安中过来的。这么想着,这个人和他的爹爹的差距便愈来愈远了。倒是,仿佛和他,愈来愈近了。
"在医馆里待了一两个月,没有人来看我。我很害怕,不想一个人待着。就算是那些亲戚也好,我希望他们能来看望我。哪怕只是一小会就好。这时候,一个亲戚说要照顾我,将我从医院接到她家中。我得的病,若是流血了,便可能传染给他人。他们家人很怕我,没过几天,就将我关进一间小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