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月做了一个甩水袖的动作,手遮住眉眼,这动作,女子做了妩媚,男子做了有些怪异,然而楼月做起来这个动作,竟是说不出的好看。他半曲着腿,侧身向着路小佳,“当时共客长安,少年轻狂,今日天涯相望,何妨袖手闲处看。”
“酒醒独来,是故人负了平生约。”路小佳向后退了两步,似难以置信,掩面而去。
他穿着短褐,做起这个动作总是显出怪异。若是换成直裾深衣,大概会是另一种感觉。然而此时大家都没有关注这件事情,毕竟它无关紧要,谢行止只觉得气氛凝重的很,正想说句话,不料被陆维臻抢了先,陆维臻朗笑道“过几日便是喜庆的日子,何必如此凄凄惨惨戚戚?朗月当空,不若对酒推盏。”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行止转移话题,道“我有些饿了,我们不若寻些东西吃?”
顺势踢了陆维臻一脚。
陆维臻有些茫然,看了一眼谢行止,谢行止对他挤挤眼。
“?”然后看了看眼前的两人,明白了,“是了,我方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原来是看戏看的自己忘了吃饭,方兄,陆兄,空腹饮不得酒。”
路小佳突然笑了,“这么晚了,此处哪里可能寻得什么酒家客栈?不若我来下厨,虽然比不上嫂子,但是还是可以入口的。”说着便要自己去,楼月看了他一眼,然后道,“跟我来,我与你一起。”
“哪里,师兄还是在这里招待客人的好。”路小佳开口回绝。
“若说客人,你也是我的客人。哪里有主人让客人去烧饭,自己等着吃的。”
路小佳被那个“客人”伤到了,不言不语,只是跟在楼月的后边。
剩下谢行止和陆维臻两个在院子里。
第二十八章:满月·肆
那日路小佳和楼月说了什么,谢行止并不知道,只是出来的时候路小佳眼睛有些红,冷情人多情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心疼,大抵平日里清冷只是掩藏,藏着不多的深情吧。
深情不多,所以只能给一个人,其他的,给不了了。
谢行止回到自己的小屋,又看到了路小佳躺在房顶。
天色已晚,夜空群星闪烁。
谢行止颤颤巍巍的顺着旁边的梯子爬上去,坐到了路小佳的旁边。
他并没有先开口,因为路小佳已经开始自顾自的说话。
“其实我一直想对师兄说一句话来着,可惜那个时候忘了,想来以后都不会有机会再说了。”路小佳有些怅惘,擦着自己的刀,腰上挂着一个丝巾,那蓝色的飘着的带子,是没有楼月的日子里的,唯一的安慰。
“我现在烧的饭很好吃了,武功也比以前高了许多。”路小佳有些垂头丧气,“我想着有一天找到他,可以告诉他我现在可以保护他了,我们一起一辈子好不好,但是现在大概不用问了。”
“你那时,为什么要做杀手?”谢行止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试着转移话题。
过去的苦难会不会覆盖现在的呢?
“你为什么会想到当杀手?”谢行止好奇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这个他一直没有问的问题。
“我在船上漂了不知道多少天,醒来后又等了许久才找到一处码头地方停下来,那个时候真是饿的受不了了,师兄百忙一疏,忘记了留下钱或者留些吃的,先是喝了不知道下了什么药的酒,后来大约是他不放心,又把我给敲昏了直接抛到船上,连船家也没有,直接顺水而下。秋水急的很,居然没有事,也真是命大。”路小佳说到这里的脸上带着苦笑,那苦笑中又有些甜蜜。他摸了摸自己的头,仿佛那处的伤还是没有好。
“敲了个大包?”
“嗯,师兄以前没有动过手,大约是不知道……力道吧。”
打昏人要什么力道……谢行止心想没有把人给打傻算是好的。
谢行止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然而细细想想就知道其中的苦楚,本来头被打了就会晕,然后又在江上漂阿漂,醒来又饿又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来也挺郁闷的。
“你知道他今天说什么吗?”路小佳手轻轻的盖住了自己的双眼,“他说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南遥戏那段时光,只不过让这种生活有了一个转折,而现在又转了回去。”
“也许我不该这样打扰他的生活,让他想起不堪的过去。萝月救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是完整的,霍敌当年下手多狠呢?”路小佳说到这里咬牙切齿,指甲掐进了手心,然后满手是血,松开了自己的手。
他的刀还在腰间挂着,手上拿着一根木头,已经刻出来基本的轮廓了,谢行止不用看,便知道那是楼月。
原来第一天来的时候,他也是在做这个。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谢行止看着拿着刀刻着木头的路小佳,木头隐约有着楼月的形状。
“可以的话,找个女孩,然后一起过日子。”路小佳抬起头,迷茫的看着天空,“不过我想大约是不可能了,你知道吗,我中毒了,而且毒已经深入脾脏,我自己都不知还有多少时日了。我真庆幸,自己在死之前找到了他,我知道知道他是好好地,那就好。”
“还要继续当杀手么?”
“不当了,太累了。”路小佳头也不抬,断然拒绝道,“已经达成了愿望,我不愿双手再沾染鲜血了。”
“是他也不想吧。”谢行止反问,“你们师兄弟两个都是这么倔。”
路小佳默然不语。
“他一直希望我干干净净的。”路小佳忽然道,“其实我现在也多么希望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的。”
谢行止开解他,苦口婆心道,“你觉得心是干净的,一切便都是干净的。”
路小佳只是苦笑,谢行止只能无语。
良久,路小佳才颤抖着说,“我当年以为,诀别只是台上。那个时候突然召见,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师兄便慌忙将我送走,道没有他的允许,无论如何都不准回来,我当时幼稚的紧,只觉得他是嫌我碍事,怕我在大官面前丢了他的脸,害怕班子里的人受到我的牵连,后来才知道他牺牲的有多少,当时一个班独独我与他被招入宫,想来他便知晓会发生什么,却不能丢下这么多人,他如果走了,这个班就没了,我也就无从得救。”他仰望天空,谢行止知道那是为了阻止眼泪流下来。至少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留下。
然而谁看到能不知道呢?自欺欺人罢了。
路小佳走了。
谢行止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同一时间,楼月在院子里,对陆维臻说的是另一番话。“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那个时候世道乱的很,家道中落,无以为生,母亲便将我托付给了戏班的班主,最后不见了。小佳和我一样,家里条件很差,他的母亲直接将他丢在了戏班住的院子门口,自己不见了。他那个时候很小,面黄肌瘦的,就坐在院子的门口,一直望着那条路。我趁着中间练习休息的时间去看他,跟他说‘你娘亲应该不会回来了’,他就用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连句话也不说,我怕他饿坏了,就将我的东西分给了他一半,他狼吞虎咽,我拍着他的背,担心他噎住,就那样,到了天黑,他娘亲也没有回来。他牵着我的手,力道很大,我知道他是怕我抛弃他,便对他说‘我们以后相依为命吧’。”
“戏班里,除了他,我的年龄便是最小的,所以师父花在我们身上的心思就会少一些。而之前的师兄们都有搭戏的人,所以最后师父决定让我与他搭戏。开始的时候我长得比他矮了些许,他唱生部,我唱旦部,初始情情爱爱虽不知为何物,但是到了后来,懂了,也离不开了。”
“我在不知道情爱为何物的时候,就与他道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陆维臻道,“于懵懂初开之际,眼中只见一人,只闻一人之声,只懂一人之情,饮食起居均在一起,回眸之间,情意便不禁深藏。”
“都入了戏,成了魔。”楼月怔怔然的说完这句回过神,“你来这里,是靖王世子的吩咐吧。”
“是。”陆维臻说话不卑不亢,面对达官贵人如此,天潢贵胄如此,面对世人常常看不起,称之为“下九流”的人们,亦是如此。
“从霍敌那里拿到的东西,转交给你们吧。”楼月轻轻的出了一口气。
“维臻代世子,谢过楼先生。”
第二十九章:满月·伍
路小佳:只有当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才会知道光明的可贵。我并不是自愿走上杀人的道路,而是人逼得我不得不杀人。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你真话,我只是告诉你我在破庙遇见了一个人,后来为了生计当了杀手。其实哪里有这么简单呢?我在破庙又冷又饿,最后蜷在角落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见一群和我一样的少年在一个屋子里。我旁边的少年告诉我,这是一群人贩子,他是被食物给吸引,然后误食,被迷昏了最后到这里来的,其他的少年也纷纷说自己是怎么进来的。这个时候有人扔了一把刀进来,说,谁能够活下来,谁便能够出来。
我对着他人说,我们一起反抗,一定能出去。他们当时都用一种奇异至极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人,而是一块新鲜的肉,那是人伦的坠落。其中一个少年捡起了那把刀刺向了另一个少年。方才还在好好说话的几个人现在便成了刀剑相向,血肉模糊。
因我从小练功,比他们结实了些,我便抢下了那把刀。告诉他们我们都不能死,这样自相残杀没有好下场。这个时候外边有人进来,是一个穿的很好看的人,他说,“同情心只有当自己的力量足够强大时,才允许拥有,不然只能将自己陷入困境中。”
我告诉他我不信,相互照料,是困境中的人的本能。
他笑了,说,你这么有同情心,好啊,我给你找个地方施舍你的同情心好了。
他便将我跟一匹狼关在了一起,我进去的时候连把刀都没有,就那样两手空空的被扔了进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狼好些日子没有吃东西了,我这下子,真的成了别人眼中的肉了。你不能同一匹狼讲我们一起活着吧这些话,因为它不会听你讲,他只会将你当做它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仍然是敌人。
我最后是咬死那匹狼的,它的毛塞进了我的牙齿间,当时我出去的时候把别人吓住了,那个长的很好看的人对我说,你看,狼也是生命,你还是将他杀了,杀一个人,和傻一匹狼,有什么差别呢。
那个时候身处修罗场,心中有光明,才撑得下来。
路小佳身上的毒就是那时候被种下的,无法解毒,逃出来之后就开始踏上自己的寻找旅程。
然而光明已经熄灭,生命从此变成了永恒的短暂。
第二天面对着晨光,路小佳离开了。
谢行止没有对他说昨天自己见楼月的情景。
“缘分这种东西,许多人寻得,然而更多的人寻不得,大多数都是平平淡淡的过着一生。我今日得幸遇见了他,然而我是不愿意让他眼睁睁的看着我离去的,那样我心里太难受了。”楼月缓缓道,谢行止看着他从容的说着这些,仿佛在说一出戏,不是在讲自己。
“你的意思是,你若有很多时日,便不会离他而去?”
“可是我没有很多时日。”楼月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任何‘倘使’都是无用的,因为它根本不存在。让我看着他难受,比我自己难受,更要让我难过。”
“倘若他也时日无多呢?”谢行止大声道。
楼月震惊的转过身,失声道“不可能!我当日离开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那是你当日离开的样子!他早日残破不堪了!”谢行止吼他,“你不声不响的离开,他寻你寻了这么多年,你们本就是师兄弟,又相依为命这么些年,你让他怎么过?”谢行止想起来昨天路小佳眼神的黯淡,心中有些心疼。
琴师对于周围的世界总是敏感而多情,路小佳那副沧桑而纯澈的眼神总是在心里的镜子里反复出现。
楼月站起来了,又缓缓的坐了下去,“我去找他,萝月怎么办呢?”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顾虑这个吗?”谢行止难以置信。
“当年的人,除了我,其他的,都死了。”楼月张嘴,慢慢的说了出来,“我辜负了太多人,不能再辜负了。”
“所以你让萝月嫁给你,都不去追他?”
谢行止不能理解。
楼月笑笑,“萝月知道,他不知道。”
“我只知道,让他难过,比给我割刀子,都让我觉得更难过。”
谢行止无法理解,楼月礼貌送客。
陆维臻和谢行止,正好一前一后。
路小佳离开那天,楼月成婚。
第三天谢行止要离开了,楼月将以前戏班的古琴送给了他。楼月笑的很苍白,谢行止道谢后,又问了一句,“真的不去看他吗?”
楼月摇摇头,转身离开。
谢行止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路小佳走的时候是朝阳,谢行止走的时候是夕辉。
路小佳正如他的名字,成了一个尚佳的路人。自那以后谢行止便再也没有遇见他,多年音信全无,也听不到他什么事迹。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杀手,一个算得上老手的杀手,可能没有什么钱,武功不像是那些笔记里写到的如何如何高强,大约他的故事也无人知晓。
然而谢行止却知道了这么一个人,并且在人生的路上有了一段交集,他希望着他和他的师兄能够一起生活,然而那看起来仿佛是不可能的。他的眷恋在距离下显得是那么的干净,然而离得近便会从生出嫉妒的心思。
爱慕和距离恰好,一切便再好不过。
只是可惜了一双人。
“纷纷路,直道相思无觅处;相思苦,谁把相思付炬诸。”
第三十章:满月·陆
“我方才看你从银月村中出来,以为你只是想要一个人散散心,看到你背上背着的琴才知道你是要走了。为何不等到明天?”陆维臻看着背靠在树干的谢行止,皱着眉头问。
“觉得再待着也是有些伤感。”谢行止笑笑,“路小佳比我早了一步,我思忖着也是该走的时候了。”
“你可以等明天早上。”陆维臻坐在树干上,突然笑了,“天色这么晚,你也不担心遇上危险。”
“我能遇上什么危险啊,身无分文,劫财也劫不成。”谢行止毫不在意。
“那可不一定,万一遇见什么人劫你的色啊,或者是你不小心遇上狼啊……”陆维臻话音还没有落下,便听到了一阵嚎声,周围本来安安静静的树林哗啦啦的响了起来。
一群乌鸦慌忙飞走了。
“你……倒真是乌鸦嘴。”谢行止脸色开始发白,他已经看到一群绿莹莹的圆圆的眼睛了。
是狼群,不知怎么的被吸引到了这里。
谢行止看着还在树上呆着的陆维臻一阵胃疼,脸色比刚才更白了,没好气的喊“喂!你不把我拉上去吗?就在上面作壁上观吗?”
陆维臻这才发呆完,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慌忙跳下去,然后意外的听见一声“咔嚓”,他脸色也变得灰败,拉起谢行止的手跃上了树上。谢行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倒是陆维臻开始惊异,这人方才还是一脸苍白,此刻怎么变得这么胆大,他不禁好意提醒:“坐在树上也不是万全之策,这些狼在野外生活的时间很长,聪明的紧,当心一会他们梯云纵,跃到树上把你给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