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顾清心心念念想要的那个,以前自己没有完成他的心愿,没想到自己此时看到了这把剑。
“这是送你当寿辰礼物的,”谢行止耸耸肩,“之后送给谁我便不管了。”他那时候听顾清说自己想着这把剑来着,当日在晏国王宫看到了多看了一眼,温城便送与了他。今日便将这剑送给苏穆,虽然有些借花献佛之故,他想与其自己想着如何丢了,何不圆了顾清的梦。
苏穆将剑抽出剑鞘,只见寒光一闪,剑气逼人。
苏穆叹了一句“好剑!今日孤便给你们武上一曲!”
“陛下可等我将琴取出,维臻,我们合奏一曲。”
“好!”陆维臻取出了自己的箫,放在口边试了一下音,然后示意谢行止自己可以了。
两人心意相通,奏起了《故人辞》,苏清看父王示意酒,便将一坛酒抛在了空中,苏穆身影十分好看,挽了一个剑花,然后身旋转了一圈将酒坛的封泥戳破,苏忆趁机扔了一个酒杯,剑稳稳的接住了酒杯,将已经倾泻在空中的酒接住了,此时剑尖已经朝向了一个虚空的方向,苏穆轻笑,如他年轻时那般自在的,道了一句“阿清,今日我生辰,我们不醉不归。”然后收了剑,自己把酒一口喝进,再放下的时候,眼中已经含着泪水了。
他许久未露出过自己的情绪,两个孩子不知所措,谢行止安慰他们,“无事,你父王今日喝醉了,你们随意自在就好。”眼神看向苏穆,忧虑之色不加掩饰。
十年了,又十年过去了。
十年前至少可以说是聚少离多,这十年却只剩苏穆一人,那个亦师亦友的人,早已不在了,他们都老了,苏穆的鬓角已然白发蔓延。
“行止,我总觉的自己已经老的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这般坚持已经十年了,我等不到下一个十年。”苏穆抚着剑刃,眼中突显了决绝之意,让谢行止都觉得害怕,顾不得僭越,急忙夺回了苏穆手中的剑,苏穆任由他拿走,决绝之意消失,淡淡的说了一句,“当年他说过,若是能复国,待青丝老去的时候我们便一唱山河,海清何晏之后便携我归隐,最后却食言,真是可恨。”
谢行止任由他说,不去打扰,苏穆早应该这样发泄,否则急火攻心,便为时已晚。这样也好。
最后连苏穆都醉了,谢行止指使陆维臻把他背回床上,对苏穆的两个早已醉倒的孩子无奈的摇摇头,这酒量忒差了。把他们拍醒,叫他们回去睡觉。
这就是儿子和老子待遇的差别啊,谢行止啧啧。
第二天谢陆两人便告辞了,回到雁赤山继续过自己滋润的小日子。
本以为这就已经算是过去了,却没有料到苏穆回朝后便下诏退位,敕长子苏清继承王位,次子苏忆封王,群臣跪地皆没能留下他。
苏穆消失了。
苏穆拿着黄泉灯,走在自己的陵墓中。他一向节俭,不愿为了修陵墓劳民伤财,陵墓图都是他自己亲手画的,他将自己原来和顾清在一起的那所院子基本上原封不动的搬到了地下,陪葬是那副顾清给他的画,就在他的怀里。
地下很冷,他穿过长长的回廊,打开石壁旁边的机关,将石门一个一个的关闭了。厚重的石头接触地面发出了“嘭”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了回音,他没有回头,只是坚定的往前走,直到进了一个院子,一个小院子,他推开了门,把黄泉灯放在了桌子上,旁边本来应该是床,现在摆了一具棺材。
他换上了带过来的一件素色的白绸衣服,袍子的边上缀着刺绣,香草的图样,是顾清最喜欢的样子。
兰泽多芳草,所思在远道。他不住的咳嗽,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手帕,擦了擦嘴边,显示了斑斑血色,他不想再留在那个宫中,面对的虽然是孩子他在尘世间血缘关系最近的人,他还是孤单的不得了。杀伐果断是他,落落孤单的也是他,他人生任性的时候不多,就放纵他这一次吧。
跳进了棺材,惊动了棺材里的机关,棺材盖慢慢合上,他闭上眼睛,把那副画像放在了身边,咬破了牙齿中的毒药。
最后失去神智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金光,那人朝他走来。
世间唯有一人会说他傻,会真心心疼他,会保护他,用尽了一生的时间。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从封地世子,因为形势急迫无奈走到王位,然后便是国灭,然后就是穷尽一生用来复国。
他哪里能有什么算无遗策,不过是尽心竭力去经营所谓的不辜负祖宗社稷,不过是对于一个人的允诺。那么些年,支撑他的无非是记忆,美好的过去,支撑了剩下无望的岁月。
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很轻,迷迷糊糊间飞到了一个地方,光明非常,云雾飘飘,这时听到了旁边的一众人喊道“恭喜清遥仙君渡劫成功!”
恍然一念,他回想起了以前。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面前的一众道友。
“多谢诸位。”
前尘过往如云烟,这一世的缘,原来只不过是一场劫。
番外:烟火人生
一些更零碎的片段
(有一次苏穆病了,后来他好了)
“太傅,你听朕说……”苏穆一边咳嗽一边强自说话,顾清扶住他上半身,严词道“你已是这个情况了,不要再多说话了。”
“不……趁着朕还清醒,朕想要把话说完。”苏穆一把抓住顾清的手,筋骨尽显,“阿忆还小,政事上若是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定是要你来辅佐,朕,朕一会下旨,封你为摄政王……”
“胡闹!此例一开,后世当如何评价且不说,定有人会拿此做借口,到那时天下唯权力是尚,上焉者挟天子以令诸侯,次焉者割境自雄,昭国岂能再有兴盛?”
“……是朕胡闹,朕一时没有想清楚,可是……”如今昭国能臣将相尽有,当初招揽之法尽是他与太傅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拐来的,虽然众人亦是服太傅,政事净交付太傅处理也是不现实。
“此法不可开。”顾清看着苏穆的表情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他安抚苏穆道“我的事情陛下无需担心……”
“我也一时糊涂了,我说过在我面前你无需称陛下,我们以你我相待。”苏穆挤出一丝笑,他如今脸色苍白的紧,这么一笑却有种艳入骨髓的感觉,顾清从袖子中掏出帕子,擦了擦他鬓角的汗滴。
“吏政诸事改革,俱由你来动手,无需担心朝堂……玉玺你也知晓在哪里……我的字是你教的……大事尽诸赋予你……辛苦了……若是我这次挺不过去了,你便……你……”他话说到这里基本上出不了气了,顾清满脸是泪水,“勿要再多说,你放心,若是……若是……我帮你打理江山,我也会尽心辅佐阿忆……你若是……”
他这话没有说完,苏穆便又昏了过去,顾清怔怔的看着他,摸了摸他的鬓角,改口道“你若是体谅我,便醒过来吧,当初说好做一世明君能臣,你走了,便只有良臣了……没有明君,哪里来的良臣?”
他的泪水滴到了金丝被上,洇湿了一片,看起来有些沉重。
君王魂,帝师泪。
(谢行止偷酒喝,被抓了)
这天谢行止起了个大早,从床上坐起的时候往外一看,天还没亮。
原是起雾了。
“天气不怎么好。”陆维臻道,揽住谢行止便又要躺下来,谢行止拍开他的手,还带着睡意的陆维臻此刻终算是清醒了些。
“今天去看一下吧。”
“春意料峭啊。”陆维臻揉了下眼角,“床都不愿意起来了,成一把老骨头了。”
“你可算是够了啊,”谢行止威胁他,“不许再睡了。”说着便直接光着脚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冷气钻了进来,谢行止自己也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陆维臻赶忙从床头的架子上取下一件大氅,过去给谢行止披上。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谢行止双手贴着脸取暖,陆维臻看见了拉过他的双手贴上自己的脖子,谢行止也不客气,直接伸了进去。
“嘶——”陆维臻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准备了一些瓜果,一些点心,其他的倒也没想到买什么。”
“这应该就够了,他们也不在意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也省却了麻烦。”说到这儿谢行止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问陆维臻,“地窖里酒还有剩吗?”他问完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平日里喝的有点多,也没个数,不知道那百八十坛子酒还剩多少。
陆维臻兜上鞋,下去看了一下,谢行止趁机去洗漱。
回来的时候陆维臻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阴着一张脸,谢行止心道不好,正打算开口扯开话题。
“你到底偷喝了多少酒!”陆维臻怒气冲冲,“地窖里只剩三坛子酒了,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拿酒当水直接淹进去洗澡了?”
“没那么浪费,”谢行止忍不住小小辩驳,“三十年的桂花酿喝都没处找,我怎么可能淹死在酒坛子里?”
“终于承认都是你喝的了?”陆维臻眯起眼睛。
“没……呢,去年山下的人家办喜事还借了两坛呢。”谢行止扯出理由。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陆维臻皱眉,“你会把三十年的陈酿借人才怪,你不会是把去年的酒给兑水给了他们吧?”
“呃……这个嘛……”
(苏穆死后的一些片段)
这几日最具议论性的就是新帝登基,昭告天下。
尊苏穆为“凤霄帝”,功过自有史官定论,人一旦不在了,说好也罢,说坏也罢,哭也好,笑也好,赞美也好,批判也好,那人再也不知,再也不闻。
唯独一场风月之事在民间流传,说凤霄帝有挚爱一生陪伴,早年离世,所以凤霄帝复国后再未立后,孤身一人,后宫都是空荡荡的。
闻当年大臣聚集,跪拜恳求帝立后,帝泣于金銮殿,抚柱言“孤雁飞于朝,曾言不相忘”,竟溢血于唇,自此群臣皆不敢妄动,再无立后意。
帝华发早生,后自嘲曰“我今应多情,华发皆悲鸣”,众侍从闻言,皆跪拜,求帝勿复执念,帝默然离去。
世间之奇妙莫过一词,方生方死。
谢行止酌饮之间,方才想明白这事情,忽而又发现这想明白的,其实也是自己不明白的。
少年时期看书,以为自己似懂非懂,后来觉得懂了一大半,然后觉得就是如此便是懂了全部,最后发现自己实在是全然都没有懂过。那些觉得懂了的东西,原来自己都没有懂过。以为看透了生死,其实不过是无知。正如开始的时候是大智,后来便成了大愚,最后方知,什么叫做大智若愚。
行与止,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矛盾并不意味着不会统一,水火亦会有相容,天地不过阴阳,万物不过生死,种种分崩离析,不过有和无的交替。
“在想什么呢?”陆维臻端着菜进来,谢行止见状莞尔,“在想一个道理。”
“那你还要吃东西么?”
“当然是要的。”谢行止倒了杯茶,递给陆维臻,看着他一饮而尽,“道理又不能当饭吃。”
“其实能吃一辈子,也挺好的。”
“我说过陪你到老,便一年一天一时一刻都不会少,顶多你眨眨眼,我比你慢一眼苍老。”谢行止抚上了陆维臻的鬓角,那里如今和他一样,都是花白的颜色,指尖夹着一枚梨花,颜色竟然是相似的。
“你只是吓了我一跳。”陆维臻抱住谢行止,蹲在旁边,把头贴在谢行止怀中,声音闷闷的,“我看你一动不动的躺在这里,吓得心脏都不会跳动了。那一刻我就想直接拿出来我的剑死在这里吧。”
谢行止的胳膊不住的抖动,无法自控的颤抖,包含着害怕,和疼惜。他不敢告诉陆维臻刚才他仿佛走过一片黑暗的走廊,有人一直在那头呼喊“来吧来吧,你该回来了。”
他差一点就跟着他们走了,脚下轻飘飘的,仿佛摆脱了肉体的沉重,到了极乐世界。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如果就这么走了陆维臻会吓坏的,便挣扎着回来了。
还好,他回来了。
魂归何处是三生?原是一梦,又是一梦。
再回靖川已是年过半百,鬓角花白,眼神却不见浑浊,仍然那般清明。
晨起时有人在街道上清扫落叶,商贩们准备开门
而到了黄昏,人烟散尽的时候,只余了一地落叶。从黎明睁眼,到黄昏散去,便经历了这一场“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君王谢幕,天下缟素。
陆维臻牵着谢行止,没有回头,路过皇宫,走过曾经熟悉的大街小巷,过了关卡,出了靖川。这城墙里面,以前住着我的两个朋友,现在埋着我的两个朋友。那个我们一同饮过梨花白的花园,已经换了一个主人,这个国家也换了一个主人,蝴蝶,柳絮,青梅,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有一些东西不能想象,只能回忆。
马车就在城外停着,两匹马儿在相互亲亲耳朵,腻歪的蹭蹭皮毛。
我虽知他也终有一日会离我而去,我亦是会离他而去。然而这时日,过的一日便是赚了一日,如若过了一生都没有分离,那便是赚了一生。早年悲别离,而后便再也没有分开过。生有八苦,天有五衰,所有的长久,只要望到生命终结那一天,便是长久。
他生若是再见,我不过是我,他不过是他;我亦不是我,他亦不是他;我不会再认得他,他也会当我是陌生人,所以无有来生,莫负今世。
番外:什么是琴
什么是琴?琴就是用来表达自己感情的事物。山川河流,草木之情,哪个不能表达?可是唯有琴声才能留住这种美好,让你即便是在冬日,也能温习春天的生机。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乐器中,大约只有琴才能有这种让人追随的欲望。虚实也有之,轻重亦有之,皆是自娱着娱人,感动自己,方能动天地万物。
谢行止忽然想起当日许师对自己的话。年幼时候不懂,只知道许师弹琴非常悦耳,天上的鸟儿也是要下来听的,那时候虽然只有许师和师母还有自己,可是日子过得很充实也很快乐。
“琴是自己给自己的话,有无听众不重要,有无音律不重要,有无节奏更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琴师的指弹得了世间万物,更重要的是弹奏出自己的心。弦动则出千丝万缕音,不知外物,一门心思都放在感官,指尖仿佛蝶饮泪,花飞舞。”
“桐木琴又是琴中好品,我当日看见你母亲的那把琴便爱上了它,只是君子不夺人所好,琴姬请求我收你为徒,为了不辜负一把好琴我便顺手收了你。你现在性子温软,不过偶尔也会倔强,可让我头疼。我希冀着有一天你可以懂它,却又不希望你懂得。”
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幼稚的问着原因。“老师,为什么?”
“懂了,便要经过许多苦楚。琴的每一个奏鸣,都需要苦与泪,大致懂得才知道慈悲,经历才学会了解。”许师抬首,看向自己妻子的墓碑。“我一直觉得自己看透万物,知道生死兴替是人世间无可避免的痛楚,狂妄的认为自己可以淡然处之。没想到到了这天,还是如此。”他闭上了眼睛,谢行止还是看到了他眼睛红了。“原来,那时候我还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