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止看到他的时候他的面色还是那般苍白,更甚于自己,两鬓有些发白,因为发白的脸色所以看起来还是那样年轻,除了两鬓的苍白。
“行止。”苏穆叫他。
谢行止却有些恍惚,看着苏穆的脸想着,与自己有这般相像么?自己代替他承受的十年屈辱,本来应该有恨的,这恨意现在却生不出来。比起苏穆,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自己还有陆维臻的相伴,他却除了国家,什么都没有了。
陆维臻陪他走过了那段岁月,从不堪的记忆中走了出来。顾清陪苏穆经历了从皇子到阶下囚,从阶下囚到皇帝的变化,所有人都觉得他的好日子来临了,却被天灾夺去了生命。
锦州瘟疫,顾清作为顾命大臣去安抚百姓,自己却患上了瘟疫,缠绵病榻,撑了六个月,六个月后连苏穆一面都没有见上,便离去了。
谢行止听那一段传闻的时候也忍不住泪流满面。顾清知道自己患上瘟疫的时候在城郊搭了个小屋子,每天自己清扫处理公务,开始的时候病情没有那么严重,他就隐瞒着苏穆,不让苏穆担心自己,后来发现身体已经无法经受住瘟疫的打击,已经有大势已去的感觉,便开始交代后事。万事都替苏穆考虑清楚,时不时的咳血,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侍卫顾白偷偷写信,交代人快马加鞭,交给皇帝苏穆,苏穆当时看到信的时候自己都难以置信,差点没有稳住,晃了晃身体,被近侍搀扶住,急忙来了锦州。
顾清坚决不肯见他,说是怕将瘟疫传给他。
当时的情况就是,顾清在屋内,苏穆在门外,两人就这样交谈。苏穆本想着等顾清累了睡了便偷偷进去,顾清却把门给锁了。当时气煞了苏穆。苏穆接替了顾清的政务,开玩笑,病得这么重怎么能再处理事务呢?这么白天的时候去看顾清,晚上的时候回自己的住处处理政务。外人看了这样也难免议论纷纷,苏穆没有放在心上,这样君不君臣不臣的熬了三天,苏穆撑不住睡着了。
梦中回到了二十年前,顾清刚刚进宫的时候还是那般沉默不语,苏穆拉着他一起成长。他一直感觉有人温柔的看着自己,却怎么也睁不开眼。梦中的他一直叫着顾清的名字,“阿清阿清。”那时候苏穆还是一个不得志的皇子,在自己的小小的封地上过着朴素而自由的日子。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正准备接着去顾清那里叨扰,发现桌子上多了几沓信封,看着笔迹就知道是顾清的。苏穆想顾清真是典型的只会做不会说,一直不理他却又把这么一大叠东西给他,转思一想不对啊,这颇有交代后事的感觉啊,便慌慌张张的去了顾清的小居。
已经了无痕迹,成了灰烬,看到的只是一片缟素。
顾清其实已经熬到了最后的时候,形容枯槁,不符以前的如玉容止,这样的状态一直没有让苏穆看到,所以苏穆脑海里活着的,一直都是那个沉默却长得好看的顾清,那个陪着他度过难过,和好过时光的顾清。
他们一起分担了苦难,却不能共享荣华。
因为瘟疫,尸体不能留存,怕传染,顾清索性自己把自己的屋子烧了。喝鸩毒的时候还想味道不错,比起以前温城刁难他们的时候给的东西,好喝多了。
火光中的人影模糊,约是独留了几分温柔。
苏穆那个时候便大病了一场,大家慌得以为陛下也患了瘟疫,小皇子还小,大统未承,大臣们都想这大约又是要一场兵荒马乱了,都纷纷替自己,替百姓担忧,没想到苏穆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身体虽然不是那么的好,却也是十分的精神,只是精神之中有些郁郁寡欢,有些落寞,有些难以为外人道的眷恋。
晚上的时候朋友们都渐渐告辞了,只剩下谢行止,陆维臻两个主人和苏穆一个客人。月圆日,月光如水。颇有几分“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的感觉。
人既然少了,谢行止也去换了一身家居时常常穿得衣服。他偏好月白色,袍子宽大,走起来衣袂飘飘,发式也不复白天的正式,随随便便一根玉簪,斜斜的插在了头发中。有几分魏晋,名士的不羁风度。换衣服出来的时候发现庭子中只有苏穆了,倒是笑了出来。
“真是失礼了,居然把客人独独留在庭子中,维臻呢?”
苏穆也不在意,“他说要去给你拿一份大礼,你且猜猜会是什么?”
“他那人坏的很,我想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刚落,陆维臻就抱着一个长型木匣子出来,边走边道,“我辛辛苦苦拿东西,你倒是背后说我坏话。”
“你哪里听出来时坏话了?”谢行止决定打死也不承认,只是好奇的去动那木匣,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打开一看,惊呆了。
是二十多年前,他拿着的那把桐木琴。
手伸向琴的时候都是发抖的,没想到这把琴还是能回到他的身边。
“维臻真是费心了。”苏穆看到琴的时候也不禁赞叹,然后对谢行止道,“既然有好琴在手,行止不妨弹奏一曲吧。”
谢行止也不推脱,试了试那琴的音,跟离开自己的时候基本上一样,看来后面拿到琴的人也是个爱护的好手,细思了一下,道“不如就弹奏一曲碧海潮生吧。”
手起指落间,乐符仿佛灵动了一般,从指尖如蝴蝶一样飞了出去,曲中初始的清纯与青涩,在低谷处开始变得苍凉,呜咽,后来,便如月印照在大海之上,广阔无垠。
“纵横这一生有几人
亦正亦邪不论
多想能有你在身边
共享这碧海潮生
一颦一笑总不能忘
永离之苦穿肠
唯有你
从没有谁可以心上
如果能够用我生命
换你回生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够和你一起
化成灰也甘心
一缕箫声一种落寞
除了你这浊世还有谁懂我
世人皆知东邪狂
何人可解心中痛
一缕箫声一种寂寞
有我深藏的眷恋想你听到
月光如愁相隔天涯”
一曲便是一生。
曲终。
苏穆和陆维臻都没有说话,也没有鼓掌。苏穆以掌覆眼,却止不住泪水流下。
谢行止递上一方手帕,苏穆擦干眼泪,自嘲道,“倒是让你们见笑了。”
“想哭的时候便应该哭,一国之君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谢行止安慰他。
“只是听了有些感伤,世人皆知做皇帝荣耀无双,可除了他还有谁懂我,他却不在了,独留我一人挣扎,”说到这里竟是有些咬牙切齿,声音中都带了些哽咽,眼眶更红了,“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真是狠心。”
谢行止和陆维臻面面相觑,俱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时候听到了敲门声,“爷,我们该回去了。”
苏穆起身,擦干眼泪,道别,“天色真是有些晚了,我也不叨扰了,此去一别想来又是经年,大约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别无嘱咐,你们,一定要幸福。”
“你,也多多保重身体,勿要太过伤感。”陆维臻叮嘱他,宛如哥哥。
苏穆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夜色中不细看也看不出眼眶边泛红的一圈。
谢行止和陆维臻目送苏穆上马车,马蹄声渐行渐远。
陆维臻拉着谢行止的手散步回家。
谢行止“你手很热,你害羞了?”
“……哪有,天太热了。”陆维臻埋首接着拉着谢行止往前走。
谢行止看着叶子都落下来的天,觉得十分的无辜,哪里热了?能不能来个人告诉他。
“明天干嘛?”他随便找个事情问陆维臻。
“还能干嘛?接着看铺子吧。”陆维臻假作没有听出谢行止话外音,开玩笑,现在出去,他没钱了,没银子了!光那把琴就花光了他的积蓄。
“嘿嘿,看看这是什么。”谢行止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人人都爱的东西——银票!
“这下好了,这次你想去哪里?”
“去西域吧,听说那里的美人长的跟中原人一点都不一样,高鼻梁大眼睛,眼睛还是蓝色的。”
“那就这么决定吧。”
两人兴匆匆的回家,解衣欲睡什么的不表。
马蹄声盖住了那两人说话的声音,苏穆笑了笑。
他们过的很好,顾清,你看,他们过得比我好。
暮色掩盖了他脸色的苍白,达达的马蹄声也掩盖了他抑制的咳嗽声。
世间皆道思念苦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苏穆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他从小便闻到的顾先生的气息,是他十年孤苦囚禁生活的唯一星光。
“停车!”他急忙拉开前门,欲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爷!危险!”李昊急忙扯住缰绳,“吁——”奔跑的马儿被硬生生的拖住了步伐。
苏穆下车有点急,不小心蹲住了脚,脚踝处一阵一阵的疼,他顾不上照看,一瘸一拐的往马车后面找。
“爷,找什么呢?方才丢了什么吗?”李昊连忙问道,他们此行出来是秘密出行,除了影卫没有带其他人,为了赶路马不停蹄,必须在人少的时候赶路。
“我感觉到了顾先生的气息,你看看他是不是藏在了什么地方?”苏穆这般吩咐到。
李昊觉得后颈一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偷偷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哪里有人?陛下今天是怎么了?这话他没敢问出口,只是小心提醒了一句,“爷,顾先生早就没了。”
苏穆停止了寻找的动作,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低声道“我糊涂了,今天本来就是他的忌日,方才也是魔怔了。”
李昊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伸出手想要搀扶着苏穆,苏穆摆摆手,“我自己来吧。”他走到马车旁,又往后看了一眼,还是空荡荡的街巷。
他不知道,在达达的马蹄声渐远的时候,后边一直有一个人看着他远去,不声不响,目光缱绻而温柔。
“你也看到了,现在可以走了吧。”一个全身都隐藏在黑袍子里的人过来低声问他,声音虽然有些冷,却能够听出那里面的温柔。
顾清嘴角一弯,像是欣慰又像是遗憾,道“好。”
那黑衣人看到他的神情,纵然是看透了生死,也不禁安慰此人道“先生何必如此?先生是社稷之良臣,万民之功德,开运河,治水灾,破除瘟疫,种植新作,改革吏法,功德簿上都写不下,佛祖亲自出面,先生得证大道,从此跳出生死轮回,佛前卧坐听禅,岂非好事?”
“我宁可用身后千年万年,换的尘世十年与他开创昭国的雄图霸业。”顾清淡淡道,“他为明君我为良臣,辅佐他的江山,辅佐他的儿子,他老了我也老了,他也承诺过会把我葬在他陵墓的旁边,你知道么?他说生不能同寝,死可以同穴,他做到了。”苏穆微笑看着旁边的斩魂使,道“这风光霁月,大好山河,若是有人能同你一起并肩俯瞰,岂非比那些无聊的听佛证道之事要有趣的多?”
“一扑黄土掩白骨,一杯忘川过奈何,他做了帝王,我便是要好好做臣子,如此一生,也不妨千秋万代名,如此亦师亦友,也是痛快。”
那黑衣斩魂使摇摇头,也不知该对此人说些什么。两人,不,应该说两鬼的身影忽的便消失了,天边紫薇星旁边的一颗星辰亮了一下,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开了原本的位置。
第五十四章:琴师·终章
洛水,小舟。
谢行止扶着陆维臻,把他的头移到自己的腿上,让他枕着,舒服些。
两人就这样相对着,不言不语,那些空气里的漂浮的脉脉温情,便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播撒在了周围。谢行止往前倾身,乌发便这样倾泻到了陆维臻的眼前。任凭快要落山的太阳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有些细细的绒毛,白衣胜雪,这样看起来,而仿佛若谪仙,而面部温柔,使他看起来不是那么的高贵而不可攀着。
谢行止手指上缠着陆维臻的一缕头发,与自己的缠在了一起,黑白如此分明,让谢行止不禁心酸,陆维臻闭着眼睛,也是感受的到他的难过,他的手悄悄的握住了谢行止的手,然后拍了拍他。谢行止没有问什么,比如为什么他的头发会一夕变白,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苍老。陆维臻同样也没有试图回答什么,这时候其实任何言语看上去都是有些多余。
小舟悠悠地飘在江面,粼粼的闪烁着金色的光辉,“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这诗句中的景色就铺陈在了眼前,自然之宏伟壮丽令人心折,这就是谢行止费劲一切想要保住这里的原因。
它太美,容不得任何人,任何力量去试图破坏。
谢行止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首歌,他便放纵自己唱了出来:
“苍穹以为被,地着双鸳鸯。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华盖何所累?板案牍劳形。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他的声音不似之前清亮,这时给人一种绵绵之意,和平日里的形象大为不符。陆维臻此时悄然睁开了双眼,不想还是被谢行止瞥到了,他立刻停下来不唱了。
“吵到你了?”
“没有,就是听着很好听,你从来没有唱过,听着很是新奇。”陆维臻温和的笑了。
“这是我三哥没事拿来消遣的。”谢行止给他解释,“三哥当年觉得家族里的事务太累,他与喜欢的人还不能在一起,所以自己随便写着消遣,我那时听了不以为然,没想到后来他真的跑了。”
“听起来很有意思。”
“他的人生志向就是做一个有趣的人。”
“很不容易实现。”
谢行止听到这里笑了,想着他那个死鬼三哥估计正在地下和楚寻逍遥。
楚寻,也幸好有楚寻。辛苦了他。
“船往哪里漂?”陆维臻问他。
“顺江而行。”谢行止随口道。
“天色晚了,随意找个岸停下来吧。”
“好。”
陆维臻看他眼中有着忧惧,安慰道,“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只说了半句,另一半咽进了肚子里,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以后别犯傻了。”
“嗯。”如果我们还有以后的话。
不畏生死者,大抵分为两种:一种不知道死的可怕,没有尝试过那种如何想要抓住都抓不住的感觉,所以临到死之前,突然有了求生意志,奈何为时已晚,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另一种,知道死为何物,知道死的无助,还是要赴死,不是慷慨赴死,而是不得不为之,因为有比死更让人无法舍弃的东西。
前者是勇者,后者,是勇者与智者。
谢行止很爱惜自己的生命,他只有一世可活,无前生无来世,他这次来过,盼着爱过,身负重担,多次折辱,多种折磨,都赋予流光远去,唯留一片赤子之心。
不是心宽,不是不在意,而是因为有更好的事情等着他,不能将心都留给恨。
“跟着我,你不后悔吧。”陆维臻靠着谢行止的肩膀,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声音还有些颤抖,任凭白发苍苍,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仍是少年,带着期待,问自己心爱的人。
谢行止扶着他的上身,闻言道:“我若是后悔,你又带如何?”
“你便是后悔,也不放你走。”陆维臻想也不想便答了出来。
“那你又有什么可问的呢?”谢行止将药碗递到他的嘴边,闻着药的味道,自己都觉得嘴巴发苦。
陆维臻将药喝完,擦干净嘴,方道:“只是心中有着执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