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问你名字。”夏侯玄忽然道。
沈岳似是从自己的世界出来,本来正在想铸剑台上的长明剑和离河剑今天应该加什么材料,顺口回答道:“沈岳。”
“沈家人?”夏侯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惊异。
沈岳对于自己的家人只有一个概念,现而今提到沈家其实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如日中天的贵胄,当年牵连一桩皇家命案中,绵延了百年的世家从此销声匿迹,夏侯玄那时候刚从镜羽城出来,也是什么事都不懂,只是在通缉的画像上见过,后来惊鸿一瞥而已。而今对着沈岳看来,终于知道那一丝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沈岳长得,和当年画像上的沈家人,和自己当年看到的那个沈侯,有太多相似的神韵。
当年他也有一面之缘,那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对囚车中的那人印象深刻,怕是早也要被他忘在了一旁。
他当年一时兴起去了靖川,听说那里颇为繁华,便起了个念头。到了南国京城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大事——沈侯爷犯了事,九族连坐。
至于罪名,却是含糊不清。
那天的街上有着许许多多的人,他询问了一下方才知道,他们都是来围观即将被斩首示众的沈家人,尤其是沈侯爷,据说长着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南国风气自来开放,许多人手里均拿着花,开始夏侯玄还不知道为什么,当那辆囚车过来的时候,夏侯玄才知道。
那个沈侯,确实让人惊为天人,即便身在囚车中,也静静的坐着,挺直腰背,头发没有一丝乱着,衣衫干净,半敛双目。
大家不等着车到跟前,便开始把手里各种花直接往车上扔,夏侯玄当时还被热情的围观者吓了一跳,人们都从街道的两旁冲向中间,被拦了回来,纷纷不甘,对着囚车中的人说着表白的语言,直白,言简意赅。
那沈侯仿佛感知到了夏侯的目光,隔着人群往这边侧了一下头,然后淡淡的笑了一下。夏侯玄记住了那双眼睛。
绿柳三春暗。红尘百戏多。
东门向金马。南陌接铜驼。
华轩翼葆吹。飞盖响鸣珂。
潘郎车欲满。无奈掷花何。
当时他心中慨叹一下,如此风华绝代人物,却要头与身躯分离,好不凄惨,然而重重人围着,也是有心无力。自知无能为力,只能报以笑容回报。
然后,转身离开。
他忽然便不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了,任是风景再好,也为生死而叹息。
“是。”沉吟了一下,沈岳只是简短的回答了一个字。
“沈念是你什么人?”夏侯玄福至心灵,又多问了一句。
沈岳将食盒放下,然后走到了夏侯玄的面前,掀起袍子坐了下来,看着夏侯玄,眼中带着掩藏的渴望,“你见过他?”
那是对于亲情的渴望,以前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起镜羽城时,他都能从镜子中看到和沈岳此时一样的眼神。
“缘悭一面罢了。”夏侯玄喉咙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沈岳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夏侯玄却看到了眼神中的渴望,怕是没有人和他讨论过家人吧,正如同从来没有人问过自己的经历,除了杜悠三番两次的过来逼问他,这世间除了眼前这个少年,怕是没有人知道自己了。
他不用问也知道杜悠为什么要让眼前这个年轻人来这里。杜悠心气高,从前便觊觎奕剑阁阁主之位,奈何由于自身资质平平,变得愈发嫉贤妒能,尤其妒忌剑术资质极高的弟子;想必现在即便是担任着阁主之位,也愈加患得患失,心胸狭隘了吧。眼前这人明明资质极好,他却能感觉的到沈岳的整个武功境地都跟他的天资差的不是一星两星。
杜悠这个蠢女人,把沈岳派到这里来,说没有抱着借刀杀人的心思,谁也不信。
将沈岳派到这里,因为钥匙只有那个蠢女人有,所以他难免将沈岳划分派别,进而对其难免产生杀意,而无论是自己杀了沈岳,或者沈岳“错手”杀了自己,杜悠都有机会让沈岳无法翻身。
而这一切沈岳的师父怀风也不会在意——从前是一个窝囊的蠢货,老了以后,依然会是一个窝囊的蠢货。
想到这里夏侯玄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保持着那副冰冷的面孔,语气却温柔的不少,道:“你没有见过你父亲?”
似是戳中了沈岳心中最为柔软的一个地方,沈岳没有那么严肃,表情终于像正常人了一些,有了七情六欲。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问“可以说一下他么?”
“你和你的父亲,似乎不太熟悉啊。”夏侯玄心中一动,“你很早便来到奕剑阁?”
沈岳点头,神色有些黯然,“我三岁的时候便被送到了这里……对于父亲的记忆也是停留在了那一年。”
夏侯玄忽然打断沈岳的回忆:“你父亲送你来这里,大概是感觉到了危险,所以不得不将你送走吧。我被关在这里十七年,你父亲在二十年前获罪,想必那个时候他虽然不舍,却为了你的生存,而不得不割爱吧。”
沈岳闻言不禁看向夏侯玄,复又双眼失神,似乎是陷入了回忆:“我那时虽小,却记得很清楚……阿父当年在门前折了一根桃花枝,上面是有一个是花骨朵,递与我微道‘等这枝花骨朵开成桃花,就过来接你’,后来我知道,折断的桃花,便再也开不了了。”离开的阿父,再也不会来了。
沈岳就是那个时候被家中的老仆带着,在深夜离开,覆巢之下无完卵,然而一个三岁幼子,不在名册中也会被细细查问,当年是管家在外私生的一个孩子被抱回来替了沈岳,只是这些,来到奕剑阁的沈岳不会想起来,而等他可能发觉的时候,那些尘封的旧事线索,岂是他想查便查的出来的?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沈岳初来奕剑阁的时候还是很欢乐的一个孩子,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沉默,最后变成了严肃的大师兄。
“这么算来,其实,我应该是见过你的。”夏侯玄忽然笃定的来了这么一句。
第十二章:同归·陆
沈岳听到这句也不禁抬起头,他没有任何印象。
夏侯玄忽然微笑了,如百花盛开,春回大地,“你是不是小时候来过万竹居?你是那个夸我吹笛声好听的小孩。”
他这一说,沈岳倒是忽然想起来,是了,自己现在住在万竹居,和当年那个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然而将脑海中那人和眼前的夏侯师伯对比在一起,却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他失声低呼,“是你?”声音中充满着惊讶。
他确实希冀着再次遇见当年的前辈,那个只是出现在万竹居一次的人,他亦是只有一面之缘,当年年幼,惊鸿一瞥,惊为天人,本想着时隔二十载,这人竟然还是当年的年岁模样!他的容貌确实改变了许多,然而当年不过弱冠之年的模样,现在竟然这么年轻!
只是气质更为冷冽,眼中不复当年那种温柔,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峥嵘感。时光如同一条河,有人从棱角分明变作了圆滑质感,独独夏侯玄,却变得越来越凌厉。
这并不是好现象。
“当年的一面之缘,没想到现在仍然能见到你,也算是一桩尘缘。这大概算得上我在尘世间,遇上的另一桩巧事了。我遇见你父,最后上刑场之前对我一笑,而你小时候看见我的第一次,也是对着我笑。”
一处是孩童命数中莫测变化,前方有着无数选择,另一处却是堪称一代风华,命陨尘世。一则生,一则死,生死两茫茫,前后三年。
他的寿命何其久远,没想过自己隔了十七年之久,还是能记得这么清清楚楚。这,大约都要归功到眼前锁着自己的锁链了罢。
夏侯玄未曾言道前一桩是什么,沈岳也无从猜测。他也从不多言语,那“风华”一词便道尽父亲一生的风流,补充了自己那一段记忆中对于父亲的空白。
这地面坐的久了,果然让人觉得寒冷无比。不多时,沈岳便轻咳了两声,夏侯玄提醒他:“你的身体不适合在这里多坐,站着吧。”
沈岳也没有说些什么,饭菜在这里凉的很快,摆到夏侯玄面前的时候他也不动。虽然面上没有什么改变,动作仍然恭敬了一些,想到夏侯就是当年那个安慰自己的前辈,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便直接做沉默状。
他心中昨天便生出的疑惑此刻渐渐放大,夏侯玄为何二十年,面孔竟然没有改变?且他囚禁了十七年,按照常理,岂不是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为何看起来仍然衣着干净,面容没有丝毫改变?
因为脑中有着无数的疑问冒出,他手上的动作便停滞了下来,夏侯玄看见他的虎口,眉毛一扬,“你是铸剑师?”
奇了,若是铸剑师,杜悠派过来做什么?
“既是铸剑,也习剑术。”沈岳停了一下,声音平平淡淡回答道。
杜悠竟是丝毫不担心自己和这人沆瀣一气,奇了,是过于相信自己根本无法逃出她的掌心,还是觉得眼前这人值得相信?
后一个理由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相信,看着那些饭菜,夏侯玄心中冷笑,事实上他早已经不需要食用五谷。杜悠往饭菜中做任何手脚,他都不会担心。
更不会担心眼前这人动手脚,看起来便是君子,夏侯玄自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当年因为和伊尹打赌输了才败在他门下,而后来发生的一切便如雪崩,谁也未曾料到会是这样。
锁着琵琶骨的地方已经开始出现异状,夏侯玄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出去,余生,便是出去,也只能当个废人了。
眼前这人,是他的突破口。
尽管知道杜悠也可能存着这样的心思,让他动摇眼前之人,然后再扣上其他罪状,但是这人,他却不能不利用。
而打动一个君子,是要用温情慢慢来,让对方慢慢进入自己设计的路线上。
他要尽快,却不能太快。
而这段时间,他亦需要让眼前之人将自己的武功提升,那些蠢人以为将自己的武功废掉便是毁了自己,却从来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武功,叫“嫁衣”。
为他人做嫁衣,将自己作为源泉,把功力尽数毁去,然后重新修炼,必能达到比以前更为广阔的境地。
他只是,因为背部的受伤的地方,才无法继续提升,本源仍在,但是现在强行突破只会让自己再无。
情愫生于暗处,在不知不觉中便会滋生,夏侯玄当年学到的东西和擅长的东西,让沈岳惊叹,进而慢慢对夏侯玄改观,尽管早些时候便已经不再当做敌人那般,现在更是觉得,当年之事应另有隐情,他觉得,夏侯玄不像是会屠杀同门的人。
有一句话,叫作仰慕比暗恋更苦。沈岳便是这样,尽管在夏侯玄心中,他早已不再把沈岳视为当年那个孩童,而沈岳把他当做前辈,纵然仰慕,也只当做是对于夏侯渊博的知识的敬佩。夏侯玄心中对礼法并没有什么在意,沈岳却是传统君子,这也注定了,无论是性格或者叫做时运的东西,两人到最后,仍然无法得到两全。
情之一字,自来圣人境界高格而忘情,最下艰苦不及情,所钟者,正在我辈。
每次回去沈岳都要将禀告阁主,并将钥匙附上,隔一段时日再过来取钥匙。铸剑耗费了他很多精力和时间,另一部分则是在与夏侯周旋,剑术上的进展不如铸剑来得多,但也可叫做因祸得福,因为夏侯的指点,长明剑与离河剑的铸造过程已经慢慢走向了尾端。蓝与红两团光似是与自己特别亲近,每次看到他都有些跃跃欲试。
沈岳与夏侯玄两人,因为这两把剑,会走的越来越近。
正如宿命。
“五灵归宗的要义在于以剑止杀。”夏侯玄在旁边指点,悠悠道,“你本身属护,不宜厮杀。属性冲突对练剑者本人伤害巨大,杜悠没有教过你?”
沈岳听到这里顿住,“我想阁主应该只是想让我广纳百种武学罢了。”
“可笑,武学在于精而不在于广,精而通达者,便知再有千万变化,最后亦是殊途同归罢了,你何必非要为她狡辩?她分明是嫉贤妒能,不想让你更上一层楼罢了。”
沈岳静静的站着,神色中带着一丝迷惘。
因为夏侯玄的不拘小节,更因为夏侯的相貌问题,沈岳近乎无法当他是长辈,两人的相处更像是同侪。
“你……当初为什么会走火入魔?”沈岳坐了下来,平心纳气,抵御这里的寒冷。他第一次来没有发现,这边晚上竟然是如此之冷,夏侯玄身边甚至慢慢出现了冰雪,将整个人围起来,而夏侯看起来丝毫没有冷的感觉。他就像是从冰雪里出生的一个人,和这个环境,意外的相衬。
“我初时被锁在这里的时候,这里还不是现在这副模样。”夏侯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那时气火攻心,几位长老为了压制,便把极南之地带来的冰放在了这里,任凭外边的温度如何高,这里却一年四季如同冬天,我那个时候便被冻在冰块中。”说道这里便笑了一下,极为讥讽,“虚道子当年骗我入了他的门下,最后连他也没想到,我居然会是这样一幅下场。虚情假意的说这是为了我好。”眼中闪现恨意,“要什么假惺惺,十七年不得自由,这种好谁领受的起?”说道这里猛地抬起头,眼中浮现怒火,燃烧的整个瞳孔都是红色,“我若说当年我并没有杀害师妹,你是信还是不信?!”
沈岳未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夏侯眼中有不甘,有被欺骗,更多的是那种被刺痛的伤心,“那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你,这一定有你的缘故。
相处了近半年,他亦是不信,当年之事,若是要他来说,一来夏侯不像是会有心魔,练功走火入魔者,多是因为急于求成,夏侯并不会像是会走捷径的人;二来,怕是他心中都不屑于旁人,心魔由人的负面情绪而放大,如此高傲的人,又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到手上沾满同门之血?
“因为,我遭了旁人的设计,陷进了早已设计好的圈套。”
这话一出,沈岳心中便有了种预感,自己无意之间,可能知道一个秘密。
第十三章:同归·柒
“当年的事,是杜悠一手策划的阴谋。”夏侯玄眯起眼睛,“那时我如你一般全心全意只在铸剑与修习剑术,虚道子虽然人愚昧的很,剑术确实登峰造极,我败在他手下,心服口服,然而在为人手段上,我们皆是败在了杜悠手上。我是许久之后才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
“什么关键?”
“剑谱有问题。”夏侯玄笑的有些凄凉,“我将信任赋予别人,只换得这个结果。技不如人,败便是败了。”
“杜悠师妹端的是个好师妹,她教了我许多,其中有一件,便是没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那你为什么信任我?”沈岳忽然插了一句。
“大约是,我太寂寞了吧。”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陆维臻听的很是入神。
“我想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便推断出来,无非是构思陷害。”谢行止叹了一口气,“我不知应该如何去表述,其实这是一起很容易便看出来的陷害,当年的剑谱是虚道子着杜悠送给夏侯前辈,而将真正的剑谱送与了另一位师兄黄天,铸剑是大事,剑灵当年并不稳定,因为夙月前辈无法控制,夏侯前辈便时常指点,两人均用错了方法,他们的师父当年在纠正两人的时候耗费功力需要休养,杜悠那时因为资质平庸,并不如何受重视,她在饭菜中给各人添加不同的药,夙月中间昏迷,夏侯玄不得已被打断,而他也中了烈性药物,狂性大发,他记得当时的自己不受控制,但是被师父控制了穴道,昏了过去,而在这期间,杜悠趁机混了进来,用当年夏侯前辈所用之剑刺中夙月前辈,并亲手杀害了已经虚弱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