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台和万竹居,分别在南华的至东和至西。
傍晚是个适合散步的时间,奕剑阁的风景又是让人沉迷,他当初刚到的时候还曾迷过路,现在想来实在是好笑。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夏日的时候往西边去,那边便是如此风景,而他居住的万竹居,便是在风景的旁边。
铸剑台的夜空群星闪烁,清风吹拂,扬起沈岳的头发。奕剑阁的弟子都是将头发一半束进玉冠中,一半留下来,显得每个人都是丰神俊朗,器宇轩昂。
这里晚上基本上空无一人。白日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都消失了,他踱步到自己的台子,看着冶炉里的那两柄剑,此刻还未成型。据说这是从极南极北之地取得的材料在里面经受高温的冶炼,两柄剑相依相偎,一蓝一红,宛如在母亲的腹中,倒着团到一起,沈岳难得展颜一笑。
此刻倘若他的那些师妹在这里定然喧哗起来,虽然修道习剑之人将就平心静气,但是平日里也是需要些许娱乐。沈岳私下素有“奕剑阁第一美男子”之称,在女弟子那边盛名颇高。只是他素来没什么表情,大家纷纷表示可惜一副这样的面孔,平白浪费长在沈岳身上。
他此刻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心觉融化。前边有些许零碎的头发垂到前额,偶尔遮住眼帘,头发半束进玉冠中,半披在肩上,目若星辰,脸庞瘦削,面色如玉,唇红齿白。一举一动潇洒磊落,奕剑阁大半的女弟子看了都会脸红,另一半故作矜持,想是心中也会砰然跳动。
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只有当事人茫然不知罢了。
“其实今天见到的那人有些熟悉。”沈岳坐到铸剑台的边缘,腿放在外侧,白玉栏杆外便是悬崖万丈,他却丝毫不担心自己掉下去。若是连这些功夫都没有,他也称不上是别人的大师兄了。
铸剑台在奕剑阁五峰之中最高的山峰峰顶,四围除了一条道通回主峰,其余地方都是万丈深渊,周围用玉白石围着。此刻他便坐在玉白石上,自言自语。
也许不应该叫做自言自语,未化成型的剑魂之光围绕在他的身边,蓝红散做一团,似乎是在嬉戏,他看着它们,虽然不知道它们听不听得懂自己讲的话,但是这种感觉他很享受,这让他感觉很温暖。“我总是有种神交已久的感觉,可惜他不认识我,他说我问都不问他的名字,可是他也不曾问我我的名字不是?礼尚往来才好吧。”
也只有剩下他一人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如同孩子一样自言自语,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在外人眼里他是严肃的大师兄,如同其他人那样嘻嘻哈哈成何体统?威信全无,以后训话训练就都不会再听,他也就威严扫地了。
毕竟他的年龄,在师弟面前算小的,只是从小便到了奕剑阁,才做了大师兄。
他从怀中掏出从房间里的书架上找到的一本书,应该叫札记,上面有着前人铸剑的心得,他前两日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今天白天都觉得有些疲乏。万竹居的房间里有好几本这样的札记,看得出来房间的前任主人对于铸剑有着相当的心得,他问过很多人自己房间的原主人是谁,大多人人都不清楚,问道自己的师父,师父只是抚了抚他的头,告诉他不要再问了。
他便乖巧的不再询问他人,只是去书斋自己找,却发现都没有此人的记录。沈岳十分的怅惘。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生一个想法,会不会夏侯师伯就是自己房间的前任主人?沈岳想到这里有些兴奋,想要去南华后山那座囚牢一样的地方问清楚,又想起来师父叮嘱自己不要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去禁地,不禁反思自己白日里为何这般迟钝,以至于只能到晚上才能想起来,又错失了良机。然而已经是不能去了,只能打道回府,闷闷的回房。回房前还对着那两只如今还未成型的剑一本正经道:“你们两个耐心等着,我再去翻翻书,不信铸不出神器。”
两团光朝他摆了摆,意思是“再见”。沈岳莞尔,脚步轻快起来,朝向万竹居走去。
那两团光在他离去之后一明一暗,远在南华后山的夏侯玄仿佛心有感应,微笑低声道“别急,我快要出来了。”
两团光这才回到铸剑炉。
“剑,兵器之王,具水火之齐,五精之链,用阴阳之候,取刚柔之和,受千锤百炼不足道,然此只得成为器,不得称神器。”
“剑可有魂,可有法,可有道。剑客之高,以气驱剑。铸剑师以血饲剑,得为剑之主,生则同生,断则同亡。”
看到这段的时候沈岳之前还是昏昏欲睡,此刻便神志清醒了,心中为之感叹,“当真疯狂。”然后把书放到一边,回到床上自去睡了。
翌日早晨,沈岳便得弟子通报,说阁主召见。他洗漱了一下,便起身前往。
第十章:同归·肆
杜悠一身道袍,身上带着一股严肃的味道,纵然看起来风韵犹存,也遮不住时光悄然而逝的无情。她听到通报,便遣散了旁边的诸人,召见沈岳。
杜悠见旁边无人,才从袖中抽出一物递给沈岳,沈岳打开那卷羊皮纸,看到密密麻麻的小字。
“此物乃我奕剑阁镇阁之物,说的是铸剑之道”杜悠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奈何沈岳一心扑在羊皮纸上,并没有接触她的眼神。沈岳一听这话急忙把手中之物推还给阁主,“阁主,这万万当不得!”
杜悠一挑眉,按住沈岳推回来的手道,“我本想将此物五年前交给你,奈何你那时太小,怕是轻易悟不得其中奥妙,若是夜以继日,日以作夜的研究,又会毁了你的身体。长明剑与离河剑如今在铸剑炉中化水,之后的铸剑之路怕是要你辛苦了。这两柄剑铸成之日,便是奕剑阁辉煌更上一层楼之时,沈岳,你可愿意为本门之光耀担起责任?”
沈岳立刻站了起来,沉声道“我自小便生长在奕剑阁,这是身为弟子的责任!”
杜悠满意的笑了,然后柔声教导道“奕剑阁从百年前便有无数前辈为了一个愿望而奋斗,如今交予你手上,尔当尽心竭力,不负先人无数心血。”
“是。”沈岳道。
杜悠又将沈岳按到座位上,道“我昨日遣你去禁地,你见着那人了,有何感受?”
沈岳凝眉,感受?
杜悠看了他的表情,难得露出了笑容道“那便是我的师兄,你的大师伯,夏侯师兄当年犯错,所以被你的师叔祖锁在后山,但是他也算得上一代铸剑大师,以后铸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去问他。但是切记,不论他有任何请求,说什么,都勿要相信他,更不要被他蛊惑,松了锁着他的铁链。”
“弟子可否请教一个问题?”沈岳恳切道。
“你直言便是。”杜悠似是只要这个严肃的弟子会问问题,并不如何意外,端起眼前的茶,撇了撇茶末,慢慢酌饮。
“夏侯师伯是因何事被锁入禁地?”
杜悠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皆是前尘往事。说起来这也是奕剑阁的一件丑事,本想直接埋在地下尘封,不诉诸与任何人。奈何你以后还需与他打交道,如今便告诉你,但请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又是秘密……知道秘密的通常都早死。沈岳听到这两个字便不想继续听下去了,奈何阁主已经开始讲,他只得洗耳恭听。
“你夏侯师伯是我们这代弟子中天资过人的一个,也是奕剑阁百年来最为聪慧的一个人。当年便是他与夙月师妹一同铸剑,那时候已经有了如今铸造长明剑与离河剑的材料。剑魂与主人的结合实为凶险,当年为了保护他们两个,老阁主,也就是我们的师父,你的便在旁边为他们护法,谁知你大师伯那时已然走火入魔,不仅丧心病狂的杀了夙月师妹,还重伤了师父。四大长老听闻消息后赶到铸剑台,齐力击伤了夏侯师兄,先废掉了他的功力,断了他的脚筋,为了以绝后患,便将他锁在了山后。”杜悠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回答弟子平日功课一般,然而正是这平静无差的语气,让沈岳打了一个寒颤。
“那为何不直接……”沈岳问出了半句,剩下半句不言而喻。毕竟按门规处置的话,此人当死。但是不知为何,他当时心中有一些轻松,那人没死。
遑论是为了那句“他是一代铸剑大师”,或者是因为昨日那时间不长的交流,他想,这大约是因为剑。
杜悠看了他一眼,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师父死之前说了两个字,‘饶恕……’,之后先师便驾鹤西去。老阁主遗志须得遵守,我当时新接手奕剑阁,长老和我商讨将他一直锁着罢了,所以我们留下了他的命。”
说道此处杜悠仿佛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情景,“一日之间夙月师妹殒命,黄师兄也忽然消失不见了,大师兄又走火入魔,师父忽然驾鹤西去,长老们便让我处理门中事务,四大长老在那一战中也消耗了不少,后来皆隐退,几年之内皆凋零,奕剑阁显出的颓势,便是从那个时候。”
“便是我入门的那一年么?”沈岳喃喃道。
“倒是忘了这件事情,对,就是你入门的那一年。那个时候你才四岁,来的时候正是奕剑阁最消沉的时刻,你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欢乐。”
沈岳听到这句有些赧然,他素来是严肃的一个人,此刻忽然有人说他小时候给别人带来很多欢乐,亦是有些不习惯。
“我遣你去夏侯师兄那里的事情,希望你不要诉至于旁人。”
“怀风师父也不可以么?”沈岳有些奇怪她此刻的说法,和怀风师父说的一样。他们都试图隐瞒对方。
“对,你的师父也要隐瞒。”杜悠看着他,“可以么?”
此刻杜悠不像是一个阁主,反而像是一个普通长辈那样的看着他,沈岳没有告诉她师父已经知晓一事,他下意识的隐瞒了这件事。
“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可去问你师伯。我遣你进去,便是想着,你可以向他学习铸剑与剑术。他是个天赋极高的人,无论在哪方面,都要高过现在奕剑阁中的每个人。但是有一点,不可放他出来。如今四大长老具已不在本门,虽然他武功全废,此人仍然不可小觑。”
沈岳点头称是。
杜悠道“如此我便不占用你的时间了,后山的机关想必难不住你,我将钥匙给你,你自行安排此事。希望两年之内,可以将双剑铸成。”说罢用希冀的眼神看着沈岳。
沈岳起身,沉声告退。
杜悠待沈岳离开后松了一口气,眼神复杂的看着沈岳远去的背影,想了想自己的那位师兄,笑了笑。
“油盐不进的主,怕是只有这样的人,你才看得上吧。”
一句话,无头无尾。
“又是你。”夏侯玄看着沈岳进来,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沈岳闻言有些惊异,似是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皱眉问道“如何,你十分不愿意是我?”
“只是比杜悠好些了,杜悠那张恶毒女人的伪善的面孔让我恶心。你看着年轻,还单纯。”夏侯玄漫不经心道,复又嘲弄一句,“你们能有多大差别?”
“不得对阁主无礼!”沈岳严词厉色,重声呵斥道。他平日里便是这般对师弟师妹们的,此刻不自觉便带上了以前的习惯。
“她是你的阁主和长辈没错,但若是论辈分她还是比我小,身为师兄这么说,也没什么吧。”夏侯玄被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神中带着淡淡的蔑视,就那样肆无忌惮的看着沈岳。
沈岳皱眉,即便是一辈人,这样的话说放荡都轻了些,太过于难听:“你为何对阁主有这么多偏见。”
“那是因为你有太多的愚忠,被多少东西蒙住眼睛而看不到真相。奕剑阁早就应该破除了,这里到处都是无故人流出的看不见的血。”夏侯玄不再看他,反而看向了地面,像是那里真的有看不见的血一般,眼神中都带着嫌恶。“你居然对这样一个地方抱着厚重的情谊,说来简直让人笑话。”
事实上,这不过是夏侯玄闲极无聊,逗弄沈岳罢了。沈岳看起来就是稳重内敛而传统的一个人,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弟子曾发过誓,终身以修身积德、匡正天下为己任,对本门更不可有叛逆之心!若有相违,则要受诛心之罪、神魂俱灭之祸。”沈岳严词厉色道,眉不皱而怒,神色冰冷。一番话直言内心,震耳发聩,对夏侯玄的说辞是一种正面的反击。
夏侯玄淡淡讽刺道“没看出来你居然能如此信誓旦旦,对于未知许下什么诺言,本就是十分愚蠢的行为。”
“只要信念可以坚持,人就可以做到。你既冷血无情,连同门都杀害,又怎么会知道什么叫乌鸦反哺之情?”
“你道我无情,殊不知修道之人才是最无情,本身就说自己无情,偏偏标榜自己是太上忘情。嘴上叫嚣着自己是什么为天下之人匡扶正义,实际上以着高人一等的姿态面对众生,闲暇之余才闹什么仗剑天涯,劫富济贫,哼,可笑。天下之人有多少是被他们救了的?又有多少是他们能做到的?”
第十一章:同归·伍
“正如贪婪与清廉难道仅凭一言之词便评判?能而奸者为臣与无能的中庸之辈,究竟哪个更重要?标榜清廉者于不义之财无动于衷,却也在大事上无所作为偏要自诩无为而治,贪而能的臣子,却能够为百姓做出真正的功在千秋,利在当代的事情,悠悠众口却只看到那些短处而无视其功绩,如果两者取其一,你会取哪个?”夏侯玄看也不看他,问出了一连串的话。
沈岳被他一连串的话问晕了,一个一个的思考他的提问。
他觉得对方说的不对,可是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向来不是一个擅长说服别人的人,道理更是不擅长,只是会按照自己的本心去做事情。虽不知为什么会说道这样的话题上,然而既已说了,便不得不表露自己的态度。
“我不知该如何反驳你,却总是觉得你说的不对。”沈岳盘腿坐在夏侯玄的对面,看着他的眼睛,诚恳道“礼乐崩坏之时便是天下大乱的开始,可是仁仍然是仁,并不会因为一些人的改变或者大多数人的改变而标准降低,天道不为尧存,不为纣亡,自有仁人志士为其奔走,哪怕送命也是坚持如此。”
“你倒是执迷不悟。”夏侯玄眯起双眼,“何似当初的我。”
沈岳没有听懂他这句话,他不知道当初的夏侯玄是什么样子,若说他当初和自己相似,那么经历了什么,竟然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沈岳很是奇怪,按照他的个性,是想不出来人为什么走火入魔到连同门都杀害。
所谓的走火入魔,在沈岳看来只是一种将心底深处埋着的念头无限放大之后的冲动。在神智昏聩情况下,人通常会做出心底深处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他从不相信人可以无缘无故的去杀一个无辜的人,所以此刻看着夏侯玄,也不似疯癫,却能对同门扬起屠刀,心中有着厌恶,亦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那种想要靠近,却无论如何不能认同对方的想法的心情,让他生出一种对自己嫌恶感。
两人之间忽然出现空白和寂静,于夏侯玄而言,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沉寂,长时间的被囚,黑白无差,让他早已经对声音失去了辨识,如果不是对沈岳有着兴趣,他连话也不会讲,更不会理会。而沈岳也是习惯这种寂静,他并不是多话的人,对铸剑养剑之外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铸剑师大多沉默寡言,平时若有师弟们问他关于剑术和养剑的问题,他会细细的说出来,但是如果没有人主动找上他,他便会一个人看着古籍,或者看房中的那些札记,或者在铸剑台看着剑光,一天便消磨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