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大仙命令你现在收拾东西,明天滚到我们家来过春节!”丹丹是一个大龄剩女,传说中的脸盘大胸部大年纪大的三大代表女性。
齐复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便应承了下来。
司徒丹丹在长锦市下面的一个县城里发现了一片冷清的无人区,前些年占山为王搞圈地开辟了一个迷你度假村,又聚集了一帮艺术家以艺术为名行赚钱之实。
但是每年过年的时候,丹丹的度假村总是不接待任何人的,有些时候她会出门去玩,有些时候独自一个人呆着,有些时候邀请一些朋友去。
齐复属于司徒丹丹的骨灰级朋友,所以,经常受到邀请,但是齐复去得很少——他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虽然他喜欢热闹的丹丹。
晴天谷度假村其实是在县城下面的一个村子外的,所以,齐复一路上从城乡便捷巴士上下来又换了公交车,下了公交车就看见长发飘飘的女人在向自己招手。
司徒丹丹是一个个子娇小的女人,穿着一双夸张的虎头鞋,一身东北二人转大妞的棉袄,她打开自己那辆路虎的后车门,“快点把你的包放进去,我都冷死了。”
齐复摸了摸自己冰冰冷的耳朵,“穿的太少了。”他今天出门的时候羽绒服都套上了,脚上的马靴还是加绒的,出了门还是觉得冷飕飕的,“上车。”
司徒丹丹浓眉大眼,看着齐复脱了外套系安全带,开口问道:“你怎么也不给我来个电话?小心死在自己那个小地方都没人知道吼。”
齐复拿下了脑袋上的针织线帽,拽在手中,望着前头崎岖的山路,“可能还要活一段。”
司徒丹丹晓得他的情况,听他这样讲心里也沉了沉。这次虽然是求着他来给自己作陪其实也是希望陪陪他——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七年的同学不是一般的缘分可以比拟的。
村落的外围是大片大片的矮衫丛,大雪之后白茫茫的一片。进晴天谷度假村就一条路,同时这条路也通往其他的几个私人酒店和度假村,路上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蓝底白字的路标立在路边。
齐复望着前头的车问道:“过年也有很多人订酒店?”
司徒丹丹点了点头,涂了猩红甲油的手指往前一指,“那里说是要开发一个高尔夫球场,这几天下大雪都跑来谈……其他人不知道,反正我打死不撤……开玩笑老娘好不容易谈妥了办了这么久的酒店让我搬,给我三千万我都不稀罕。”
那是大片的高平地,地势高坡地广,周围就又零零散散的几家度假酒店,如过要建高尔夫球场以及周边配套,势必要拆酒店。
齐复既不懂这些也无心关注,只翻了翻司徒丹丹搁在车里的酒店宣传册。宣传册的标语还是他们一起拟的,现在看起来稍微有点矫情了。
司徒丹丹一向是个拼命三娘,干什么都动静大动作快,连带着油门都踩得比别人猛——“靠!”她怒骂。
原来是前面一辆车开得极慢,度假村是单行道,进去的路就这一条,且路窄得很,周边又是禁止鸣喇叭,司徒丹丹只能跟在后面龟速前行。
齐复看着那辆黑色的奔驰,安抚似的道:“就几步到了,别急。”他低垂着脑袋仔细翻阅着宣传册,倒是很有闲心的模样。
缓行了十分钟,司徒丹丹才跟那辆车分开行驶,她一脚油门下去五分钟就到自家门前了。
晴天谷既名为谷,自然是因为地势稍低一些,周围又都是高大灌木,更有一条潺潺小溪流经,即便是大雪覆盖也是景色宜人的。
齐复站在院子的大栅外,冷冽而清新的空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令他清醒万分。
司徒丹丹将车停好提了齐复的包从车库出来。
晴天谷里一共三幢别墅,一幢独栋LOFT结构的是司徒丹丹私人居所。
齐复没有在大雪冰封的日子到过这里,眼下看见,却觉得白得动人。他站在院子的大栅外,冷冽而清新的空气夹杂着冬青、柏树、已经谢了的却还萦留的花香从四面八方袭来,令他清醒万分。
齐复看着司徒丹丹这些年的心血,问道:“政府卖地的话,是不是得拆?”
司徒丹丹拉起了落地的大闸门,从外面进了房子,响亮的声音就从空旷的房子里传出,“他们敢拆我的地方我就拿把菜刀砍他们!”
齐复被她吓一跳,这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倒也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儿。他跟着进去,这地方他不是第一次来了所以也熟得很不用司徒丹丹招呼——甚至司徒丹丹还给他在二楼留了一处角落放了张沙发床,据说从来没人睡过只给他一个人的。
房子占地约一百平米多一些,地上是乳白色的纯羊毛地毯,每一根羊毛的长度都有三公分以上,齐复脱了鞋就踩在了地摊上。
除了一面大大的落地窗之外,三面墙上都是各种各样风格的画,光是梵高的向日葵就不下十幅随意挂在墙壁上。
齐复找了一张软沙发窝进去,还没坐暖和呢,就看见一个令他惊讶的身影,他忽的就坐直了。
那是一行七八个男人,他们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房子这边走。
为首的男人着三件套规整的黑色西装,外面披着一件驼色毛呢长大衣,手上还带着黑色的皮手套,在一群人中格外扎眼。
齐复站起来对还在二楼的司徒丹丹道:“丹丹,有人来找。”
司徒丹丹应了一声,然后踢踢踏踏地下来了。
孟信元一眼就看见站在房间里的男人,他微微颔首。
齐复也只能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今天有点毛太阳,孟信元站在雪地里望着向阳而站的齐复,柔和的光线里他眉清目秀,面目清和说不出的动人。
司徒丹丹下楼的时候正好和孟信元一起的一个男人敲门进来,“司徒小姐,我是鞍善县的县委书记,我们今天是来看看地方的……”
孟信元却打断了他,“岑县长,我跟丹丹姐是打小就认识的。”
齐复惊讶的眼神瞥了一眼司徒丹丹和孟信元。
司徒丹丹哼了一声,道:“小孟,原来是你紧着要收了这里的地啊。看不出来胃口大了什么都要插上一手啊。”
其他几个陪同参观考察的人一听脸色都变了,孟信元倒是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发,“也没人跟我说丹丹姐你在这里搞了个度假山庄的事儿啊。”
司徒丹丹白了他一眼,两人看起来很是熟稔,“过两天就过年了,你就不能消停点儿?”
“一个人过,寂寞了点,找点事儿干干。”孟信元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大伙儿都听着不明所以。
但是齐复被他瞟了一眼,心里起了好多鸡皮疙瘩。
孟信元手下第一助理心念一转——难道这就是大过年的不给放假拼死拼活赶策划的原因?老板你也太扯了吧?
第五章
人世间的事情多得是说不得说不得,便是说得了也是说不明白与听不懂的。
棋盘格沙发床,孟信元长手长脚的躺着,面朝繁花富丽的吊顶,剑眉星眸鼻梁高挺。
沙发床的主人却是屈膝坐在厚厚的地毯上,齐复手中拿着平板电脑手指翻飞哗啦哗啦的切着水果,眼睛时不时飘向床头放着的时钟。
夜半降至,而床上的人呼吸清浅,似是已经睡着了。
齐复想起司徒丹丹将他们俩推到一起的时候说的话。
你看,我这里房子这么大,偏偏就要把你们折腾在一起,为什么?因为齐复你得多跟这种男人学习学习——自私、霸道、利己、沙文主义——你作为男人三十三年,哪怕半点有过这种无耻的追求?
有。齐复想,中指利落的切断并排的三个水果,他点击了暂停。
他有过,自私和霸道。他……
“玩好了?”孟信元懒洋洋的声音从床那边传来,带着点儿暖气吹进齐复的耳朵里打断了他的全部思维。
齐复方抬起酸涩的双眼就被一个高大的黑影罩住,手中的平板电脑被他拿了过去,长臂一飞直接扔到了角落,他蹲下来,令齐复想起一种大型犬。
“敢看我一眼吗?”孟信元挑衅似的说,打从他说住下来开始,这人就没正眼瞧过他。孟信元好歹也是个正常的男人,被人这么忽略,还真是极为不爽的一件事。刚开始还好,他手头一大堆事情要忙,收发邮件看公司报表、策划、合同等等,三个小时两个人毫无交流;他随便看一眼就只能看见他埋着脑袋玩游戏——这破游戏,蠢得令人发指——终于忙完了,他得了空躺了一会儿,想跟他说说话,却还是被冷落。
齐复迟钝的脸上并没有特别的神色,他鼻间是孟信元洗过澡后淡淡的松木香,不得不说,挺好闻的。有那么一瞬间,齐复觉得自己听见了孟信元的心跳声,而且,不知不觉他也跟上了那种跳动的节奏,不快也不慢,有力而平稳。
齐复的手指缓缓地爬上孟信元的眼睛,食指顺着他的眉毛细细的描摹至眉尾,拇指轻轻按在他的下眼睑,“孟信元,我不合适你。”
孟信元的眼里倒映着齐复苍白的脸,古井般的深眸掀起狂风暴雨一般,他忽的皱眉一只手紧紧的抓住齐复那只抬高的手,“怎么,又从我的眼睛看到了陈沐?”
齐复像是被窥探到了内心最隐秘的东西,眼中的惊慌失措如此的明显,但是他掩饰不了。他撇开眼睛,垂下头,留给孟信元一个温润的侧脸。
孟信元中了魔咒一般俯身下去扣住他的后脑勺亮出了自己堪比牙齿美白广告模特的贝齿如犬兽一般啃在了齐复的动脉上。
齐复疼得嘶了一声,要避开却避不开,双手同时推了一把孟信元厚实的肩膀。
孟信元被他推倒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收了戾气拿手指描摹着那处印记,眉眼温和的道:“齐复,我不会让你彻底忘记陈沐,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条生路?这样活着不累吗?”
齐复正眼看着他,他的眼眸黑亮,此时在昏黄的灯光下纯真的无以复加,他如此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累不累,多年习惯。”
孟信元无奈的向后倒去,手指揉了揉拧成川字的眉心,“这种无力感堪比我在南非跟一个堆狗屁不懂的原矿主谈生意——齐复,你好样的。”
齐复却反问他:“孟先生何以能这么轻易的喜欢一个人呢?”
在齐复的世界里,爱情,就是一辈子一次的,遇见了就是要一生一世。他的母亲是这样的人,为了一个男人终身未嫁,到死都是抱着相册死在自己织就的绚烂幻梦中,齐复现在还能想起她在临死前抚摸着亲生儿子的脸唤的却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陈沐也是这样的人,为了他纵身一跃。遗书里那一行行情真意切的文字他能感觉到那种一生唯一的感情,浓得如同最饱和的血浆。
而齐复自己,自然也是这样的人。他爱陈沐,无法替代更是无法抹去。上半辈子那样执着的爱着一个人,如何能中途换人?他翻阅的所有文学作品里,没有中途换人的爱情啊。即便有,也是出于无奈出于被动出于——是的,出于爱的不够深。齐复自认为,他爱陈沐,那是一种很深沉的感情,有时候沉得压的他喘不过气,但是依旧是最真实的爱。没有什么会逼得他放弃爱陈沐这件事,不能,什么都不能。这已经成了他多年的习惯与活下去的所有一切。
孟信元仰躺着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像是费劲心力一般,他喃喃道:“看着我让你有看着陈沐的感觉?为了这种感觉也不能和我一试?”
就好比是垂死挣扎的困兽,哪怕不爱我,爱屋及乌也可以啊——孟信元几时有过这样的狼狈,他打小是孟家的大公子,十几岁出入商业圈,身边换女人换男人,一直到二十五岁家族联姻生了儿子之后远离圈子里乌烟瘴气的男男女女鬼鬼神神洁身自好至今,他几乎都以为自己这辈子是绝不会有什么风花雪月、惊心动魄的爱情,没想到年过三十却迎来了一株高岭之木。孟信元双手一撑仰起上半身,直直地看着齐复,目光中的真挚令齐复有些难为情。
大多数时候齐复都处于一个极为被动的时刻,从一生下来他就没得选择,身体是这样的,家庭是这样的,爱情是这样的,好在——好在他还是一个容易知足的人。“三十多的男人,不是年少无知玩一玩爱情的时候了。我们都是大人,有权利选择开始一份爱情或者拒绝一份爱情。”齐复认真的说,他的确是认真的将孟信元的喜欢当做爱情来看待的,因为他能感觉到孟信元的真诚与热烈。
孟信元从地上站起来顺手扯住了齐复的手,拽着他一起从地上站起来,然后一把将齐复推倒在沙发床上,“陪我躺一晚上。”他俯身趴下来将脑袋搁在齐复的肩膀上,亲昵的说,“齐复,我发现你真的很没意思。”然后是一个炽烈的热吻,直教齐复呼吸不能。
第二天齐复醒来发现孟信元已经走了,他脑子还有些混沌,看着司徒丹丹在弄吃的便站在门后边一动没动。
餐桌就搁在落地窗边,司徒丹丹穿着一件家具的套头衫,衣服上是大朵大朵开着的娇艳的牡丹,微弱的阳光从窗外照设进来,一切祥和。
齐复想,有一个妻子,生活是不是就这样简单平淡而安稳了呢?
“孟信元居然对你有兴趣,真看不出来他还是一个双性恋。”吃早饭的时候,司徒丹丹纯粹感叹道,她将桌上的番茄酱瓶使劲儿倒倒,却是倒出一点点的番茄酱。
“地的事情你们怎么谈?”齐复岔开话题,他不愿意在感情上对别人多说,说多了,倒像是在强调什么,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我得好好想想。该死的,孟信元这小混蛋一定是通知我爸爸了,一大早的就吵我让我回去接手家里公司。”司徒丹丹似是将口中的食物当成了发泄对象死命的咬着,一个手指指了指自己,口齿不清地道,“我现在哪里还有千金大小姐的样子?我简直都成了乡野村妇。再回去没意思。”
齐复微笑着摇头,这个老同学说的话总是带着三分夸张。
过午,齐复换了靴子套上厚厚的羽绒服一个人出了小山谷。
苍山静谧,万籁俱寂。只有脚踩在雪地里那种松松的沙沙声,齐复拉高了帽子望着不远处的小山头,远山近雪,茫茫一片,深呼吸他似乎能闻到掩埋在雪下的青草味。转身往后开,正是晴天谷的红瓦别墅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他顿了顿歇了口气戴好帽子继续前进。
齐复看着漫山遍野的雪白一片,想起小时候妈妈让他背的第一首唐诗。李白的千古名句,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妈妈总是在吃饭前让他背诗,背不出来就延迟吃饭的时间,时常两个人都要吃冷饭——但是那种时光都已经似有几亿光年的距离,遥远得连回忆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齐复捡了一根雪上新被压下的树枝在雪地里写写画画,笔画凌乱的写了一个自己的名字。
齐复,齐复,妈妈的姓,那个人的名。
扔开了树枝,齐复继续往前走,天地之间俯仰之间,再无外物,一个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他一个人的声音他一个人的渺小的存在。望着前面光滑如缎面的雪地,不由得念起陈沐。
陈沐啊,他说齐复我要带着你去看海,看世界上最蓝最深最美的海;齐复,我要带着你去阿拉斯加看雪,看漫天大雪茫茫中只有你我二人相依偎;齐复,我要带着你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只有你,你只有我,我们一同生活一同老去人生的最后一同相拥死去……
登上小山头,齐复望着下面平坦而开阔的平地,到处都是干净得不忍践踏的纯白,美得如同梦中。他略微有些喘,迎面而来的风夹杂着雪片,他的脸上有一种被雪花击打的刺痛感,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伸手一摸也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