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奕真觉得像是这样的新闻对他的判断来说用处并不是很大。想要了解真正的情况,似乎还是应该去范西雨所在的医院,面对面地见一次那个女孩。
他根据新闻上的提示查找到了范西雨被送去安置的精神病医院,然后根据名称搜索到了地址和地图,把它们一一抄写到了随身笔记上。
第二天考试还要继续。费奕真起床吃完早餐之后,走出门的时候,就看到梁清一如往常地站在门口。
他身材颀长,背靠着围墙站在冬日清晨冰冷的朝阳下,看上去就像一副色调冷到极点,却也带了刀锋般华美锋利质感的画作。
天光凉透,梁清的表情也冷,冷得就像一具石质的雕塑,站在那里,从里到外透出的都是一股不属于活人的冷漠和无谓——就仿佛没有什么能被他看在眼里,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在乎。
费奕真被那种令人惊艳的美感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而听到他鞋底踏在地面上时的声音,梁清才转过头来。他回过头的时候,眼珠从没有焦距的阴冷变成了慢慢透入了一丝光线的折射,缓慢却真实地,渗入了一丝温暖的柔意。
他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费奕真犹豫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对梁清开口说道:“这个周末,我会去范西雨所在的医院。”
第93章
梁清回过头来看了费奕真一眼,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说道,“那时候我大概会有事,不能和你一起去了。”
费奕真点了点头。
两个人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地上了车。梁清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并不看费奕真,心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然后他的一只手突然被另外一个冰冷却柔软的手掌给紧紧握住。
费奕真看着他,眼中带着盈盈的天光反射,紧抿的双唇仿佛在诉说一些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
最后他只是牵着梁清的手,别过了头,望向了另一面的窗外风景。
只有冰冷的手指始终没有放开,哪怕并清晨的空气冻伤,也不愿就这样放开手。
费奕真看着窗外慢慢进入冬日的萧瑟风景,感受到梁清的手指慢慢用力,反握住了自己的手,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梁清。
他昨晚一直没怎么睡好。
他也不知道是出于自己过于活跃的想象还是半梦半醒中已经被忘却的梦境,总觉得有个女孩正在一座满是奇怪扭曲的疯子的医院里面拔步狂奔。她在无数个走廊和如同监狱一般的空房间里面反复奔逃,却始终找不到出口,最后发出一声尖叫,慢慢地就蹲下了身,也变成了一个疯子。
费奕真是被噩梦惊醒的。
如此不停地反复,慢慢的那个印象里面的人就不知何时变成了梁清。最后在半睡半醒间,他看见梁清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两侧都是被栅栏所间隔的一个一个的小房间,像是精神病院,又像是监狱。
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却又仿佛带着一种扭曲的笑容。
垂下的手腕中拿着刀,刀锋鲜血淋漓。
费奕真睁开双眼,发现天色还是半明,然而他却已经无法睡着。
——是我做了什么吗?是我改变了什么,导致了一切的不同吗?
可是,他却已经早早地对于曾经见过的“梁清”失去了印象,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的梁清正在缓慢却坚定地把“曾经的梁清”给慢慢地覆盖。
“梁清”的影子,已经模糊不清。
费奕真想,我不能让他变成那样。
但是,他能够做什么?
他不知道有什么是他能够做的。
周五这一天所有的考试终于都结束了。第二天费奕真就坐上了前往范西雨所在医院的公车。这个医院很偏远,甚至不在市内。费奕真坐车花了不少时间才到地方。
跟门卫登记了之后进去之后,费奕真发现这地方管理得极为严格,从底楼开始到四楼,一眼望去所有的窗户都装了铁栅栏,看上去不像医院,反而像是监狱。
他的心发出咯吱一声,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寒。
他很难想象一个精神正常,正值青春的少女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梁清会知道对方可能遇上的一切吗?
一路走过去住院区的时候,费奕真听到了各种嘈杂的声音,有人在诡异地尖声发笑有人在神神鬼鬼地念叨,还有个女人拉住护士,非要说另一个病人要用刀叉谋杀她……各种各样的声音让费奕真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当他走到护士面前询问起范西雨的事情时,护士翻了半天记录,却告诉他范西雨已经被她父母接走,说是转院了。
费奕真意外了一下,问是去了哪里。护士只说是在警方协助下转院了,并不肯告诉他去了哪里。
费奕真本来听到是被父母接走,担忧已经减轻了一些,但是听到是在警方协助下时,心有些吊了起来。
可惜任他费尽口舌,护士只是强调病人的隐私不能泄露,并不肯告诉他范西雨的下落。
回到家里之后,费奕真再次开始查询和打听范西雨的消息,但是这次转院却似乎已经没有消息传出来了,反正费奕真什么都没有打听到,仿佛公众对于这个人的消息已经没有任何关心。
但是他却并不死心,一直试图通过各种途径想要打听到她的消息。
梁清最后知道他的行动之后,真的火了,按住他吼道:“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她被她父母接走了那不是很好!?她父母还会伤害她吗!?”
费奕真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知道了你又能做什么呢?真的证明是我做了什么你又能做什么呢!?”梁清冷笑道,“你想替她平反吗!?然后证明我设计谋害她?”
费奕真觉得心跳飞快,几乎到了快要拉断心弦的地步,颤抖着问道:“你有吗?”
梁清说道:“你不就是那样想的吗?”
费奕真追问道:“你有吗?”
梁清冷笑:“我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已经那样认定了吗?”
费奕真用力摇了摇头,说道:“不,我希望得出的结果是你没有。”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坚持不懈地想要去见范西雨?就让这件事这么过去不就好了?”梁清的眼神深邃,望着费奕真一字一句说道。
“因为你没办法说服我!”费奕真神态脆弱,很艰难才说出口道,“有时候我的希望和我的认识并不相符。我需要更加有利的证据来说服我,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因为希望可能和我背道而驰就去逃避真相。不管结果如何,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
“……费奕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倔?”半晌,梁清带着一种忧伤的表情问道。
费奕真张了张嘴,最后却沉默了下来没有回答。
“然后,如果确认了她没有疯,而真正犯罪的人是我,你要怎么样?你要把我送进去吗?监狱或者疯人院?”梁清望着他,开口平静无波地问道。
费奕真顿时愣住。
梁清再一次逼问道:“你会怎么做?”
费奕真半晌开不了口,许久,才用近乎断气的微弱声音问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费奕真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承受不住这讯息似的抽了一口气。他半晌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怎么……能这么做?”
梁清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
他高高抬起下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情望着费奕真,冷漠到几乎让费奕真以为是另一个人。
费奕真颤抖着声音,问道:“阿清,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那不是一个巴掌,一次打架,那是一个女孩子的整个未来。”
梁清伸出手,捧住费奕真的头,说道:“所以你现在就可以做出决定,是要选择我,还是去拯救她,毁掉我的未来。告诉我,费奕真,你要选择哪个?”
费奕真被他双手按住后脑,又受到逼问,已经分不出是什么样的复杂感情,伸出双手拉下了梁清的双臂,露出挣扎的神态,咬紧了牙齿。
梁清再一次逼问道:“告诉你,你选谁?”
费奕真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梁清伸手帮他拿出了裤袋中的手机,解开了安全锁,放在他的手里,说道:“如果你真的想帮范西雨,现在就打电话报警,把这件事告诉警察。我可以告诉你李警官的电话,他一定很乐意把我抓捕归案。如果是奕真你报警,我绝不抵抗,会全部照实认罪。”
他贴在费奕真的耳边催促道:“报警吧。”
费奕真终于全面崩溃,一把推开了他,整个人脚步踉跄地跑走了。
费奕真回到家,拿着手机,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他的脑子里面充满了关于范西雨和梁清的事情,一会儿是精神病院里那明显异于常人世界的场景,一会儿是梁清悲伤又充满了谴责的笑容,过一会儿又变成了梁清可能被抓捕和拘留的事实……混乱的思绪和感情充满了他的整个大脑,让他无法思考。
范西雨的样子在他的脑中翻腾,那张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嘲讽,可是当费奕真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按下了第一个手机号的时候,却几乎条件反射一样地按掉了拨号界面。他屈起双膝,把自己紧紧地蜷缩在床上靠墙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只觉得连空气都变得逼仄起来,让人无法呼吸。
数次打开手机然后又关上,他终于发现,无论按开拨号界面多少次,他其实都完全不可能打出任何一个电话。
从一开始这个事实就已经被注定,他根本不可能去检举梁清。
良知跟他说,你这是在同流合污,毁掉一个女孩的未来;但它又告诉他,哪怕有那么一瞬间他会兴起举报梁清的念头,都是对于感情和良心的双重背叛。
两种意识在他的胸中不能争斗,几乎要把他的人格都要撕裂成两半。
他没有吃饭,一个人静静地蜷缩在了床铺角落许久,最后或许是因为思想上的严重负担导致精神上的疲惫感,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然后他梦见了梁清身带枷锁,站在了一个空旷监狱的中间。他站在那里,监狱虽然大致有监狱的样子,但是墙壁却像是一半还滚荡着的红色熔岩,梁清的脚踩在熔岩之中,脚底和足踝上都覆盖着一层可怖的焦灼和水泡。
他问道:“奕真,你高兴吗?”
——奕真,你高兴吗?
费奕真急喘着从睡梦中惊醒。
他望着天花板拼命呼吸,双眼许久都没能重聚神采。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拿着手机,停顿了半晌之后,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把它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把它摔成了两半。
然后费奕真觉得自己仿佛自己突然解脱了,身上流下的冷汗浸湿了大半的内衣,他却完全不觉得湿冷难受。
梁清,你赢了。
第二天早上,费奕真吃了两口早餐突然恶心反胃,忍不住就跑到厕所吐了起来。
陈雪妍被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费奕真只是漱了漱口,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
费执明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是不是生病了?如果难受的话,就说出来,别硬撑着。我让小王陪你和你妈去医院。”
但是费奕真又摇了摇头,坚持道:“我真的没事,可能是有点小感冒又没有休息好吧。”
费执明听他这样说,也没有坚持,只是交代道:“那你回去再去睡一下吧。反正是寒假,你也不需要这么早起来。待会儿喝点水,吃个感冒药,然后好好休息一下。”
费奕真乖巧地应下。
最后他只是喝了一杯感冒冲剂,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其实昨晚就没有怎么睡好,但是虽然身体上异常疲倦,但是精神亢奋,清醒得不得了,完全没有想睡的意思。
但是身体却又疲惫到了极点,根本无法让他打开电脑开始作业。
最后他只好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面,静静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
他试着想要什么都不想,努力让自己睡着,但却成果不彰。范西雨和精神病院的事情一直冒出来,想忘也忘不了,费奕真觉得他都快要被自己逼疯了。
如果这样疯了,说不定还会好许多吧?至少疯子不会有罪恶感,不会让他自己这样痛苦。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费奕真想要尝试着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这种事情,安慰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这也无法扭曲他的认知。
错误的永远不会变成正确的。
伤害就是伤害。
两天之后,费执明和陈雪妍发现,费奕真这所谓的小小感冒,随着时间过去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起来。头晕,胸闷,盗汗……冷汗都快把整个人浸湿了,体温却还是偏低,手掌摸上去都觉得冰冷得像死人。
若不是他的手掌还是一如既往地柔软,陈雪妍甚至会以为她摸到的其实是一具尸体。
第一天的时候,费奕真没什么食欲,陈雪妍特意煮的白粥他也只喝了两口就觉得难受喝不下去,夫妻俩也只以为是因为他身体不舒服,没什么胃口。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哪怕已经吃了药,他的情况也没有丝毫好转。
第二天下午,陈雪妍担忧着他两天都没有怎么好好吃东西这件事,就做了碗清汤面,强迫费奕真一定要吃下去。费奕真也知道自己让陈雪妍担心了,果然很给面子地吃了下去。
结果没过多久就出了事。
费奕真把吃下去的大部分东西都吐了出来,同时吐出来的还有血丝。
费执明本来就因为费奕真的病而忧心,所以这天还提早赶掉了工作,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几乎是扔下了所有的事情就赶到了医院。
急诊医生帮费奕真看完了病,安排他去挂着点滴,然后对费执明夫妇两说道:“感冒?什么感冒会是这样的症状?他这明显是焦虑症,还带着轻微的胃溃疡。什么事情值得你们把个半大的孩子逼得这么紧?”
费执明和陈雪妍双双愣住了,半晌,费执明犹豫着开口问道:“大夫你确定没有诊断错?”
大夫说道:“八九不离十。他的身体其实很健康,除了并发性胃溃疡的问题之外,看起来大部分的问题都是在精神上。待会儿我让你们带他去做一套比较全面的检查,应该能更好地作出判断。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现在这种情况的,以前有发生类似的事吗?”
“昨天开始……说是感冒不舒服,然后突然就病倒了。”陈雪妍有些不安地回答道。
“是不是期末考试考砸了?”
“他在一中上高二,昨天成绩刚出来,年级前三。而且他很喜欢读书,我们其实没有对他的成绩做过要求的,但是他会很自觉地学习。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老医生问道:“有没有和女孩子在谈朋友?”
陈雪妍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对这方面……不大干涉的。不过常常收到粉丝信,我儿子似乎比较晚熟,对这方面没什么反应,开他玩笑他也就是笑笑,所以应该是没谈朋友的。”
老医生想了半天,才再次开口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或者威胁了?”
陈雪妍说道:“这大概也不太可能。事实上……这孩子自己写书写剧本也赚了不少钱了,我们家对他在钱上面管得也算是比较宽松,他不是会为钱或者和同学的意气之争烦恼的人。”
大夫顿时愣住:“写书?”
陈雪妍点了点头:“大夫您看过《新百家争鸣》或者《天下第一食肆》吗?我儿子就是这两部的作者和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