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救命之恩,该感恩戴德,不说叩首跪拜,好歹也该有个笑脸相迎和颜悦色。可这些人统统面色如霜,虎视眈眈。故意围住四面八方,独独留下上山的一条路,卓绝艰苦,险象环生,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一条路给顾回蓝他们。待他们刚刚走出两步,立刻便将后路堵死。
不由苦笑,乐子期看了一眼亟初禾,悄声问他:“与亟兄相识多日,无可厚赠,请你看看这昆仑绝景如何?”
亟初禾粲然一乐:“妙极。”
昆仑豪迈,莽莽苍苍,放眼望去,冰雪皑皑,云雾茫茫,无边纯白,接天连地。千万年,气势恢弘不改。鸟雀至此,早已却步,凡人到这,望山兴叹。他们当然想去更高处看个非常,但无奈这山是神,没有神力相助,别想贪图这冰阶雪梯,别消想揽九霄云高。
高山旷景,墨兰华容,乐子期明明武功最弱,此时却吟唱出最高亢的歌谣:“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山水二字,亟初禾听得分明,也只有他懂得其间含义。心神荡漾之际,不畏周围各色眼光,坦然相和:“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心乡。”
他将最末的字眼由洛阳改为心乡,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乐子期,冷冽目光中,透出些许亲切。看得乐子期心头一动,正要不顾旁的启齿赞他,忽听见前方有人怒喝:“通天妖狐,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看见那人,大家皆是心中一叹,乐子期所料不差,娴静门果然喜好借刀杀人。
——这人眼熟的很,竟是逍遥店的石话先生。
石话先生显然愤恨至极,根本等不及众人走近,就呵斥连连,骂声不迭:“通天妖狐,你果然就是只狐,我们当日把你敬为人,可是大大的错了!你献出的好宝贝,好一个假的蓝玉蟾,害我逍遥店主和其他各派中毒的弟子解毒时发狂疯癫,互相残杀,当场惨死!乐子期你倒说说看,这笔血债,要怎么偿?!”
步云鹰讶异不已:“蓝玉蟾焉能有假,五毒教的至宝,世间仅此一只。”
石话怒极反笑:“怎么?步掌门也被瞳门蒙蔽了吗?那么你倒说说看,我逍遥店造的茅屋,各门派层层把守,连一只虫儿都飞不进。如果不是蓝玉蟾有诈,屋中人是怎样毒上加毒,狂性大发的呢?”
“如何的毒上加毒?”
“五毒教之毒,加上幽冥谷之毒。心性全失,个个如猛兽一般,蛮力惊人,生生扼断别人的咽喉……”石话已经说不下去了,阅历丰富的他,手指都抑不住的颤抖,可以想见当日的惨烈血腥,惊心动魄。
他身边小二也赤红着眼珠子,死盯着乐子期,恨不得能咬下他一块肉大口嚼了:“他们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全是因为你,你当日骗我!我……”他齿间咬住最后一个字,怒吼一声,抄了双棍风卷残叶般扑过来,劈头就打乐子期顶上百会穴。
一道青影,突然晃到他面前。眨眼间,已夺了小二右手一棍。小二知道他是谁,也不欲与六根手指纠缠,他现在迫切想要,是乐子期的命。
左手抬起,又是一招,竭尽全力。
顾回蓝还要去拦,不想,小二身后突然钻出一道寒光,钻着诡谲莫测的线路,追上顾回蓝的手腕。顾回蓝大惊,他轻功绝顶,江湖鲜少对手,此时却几乎挣脱不能。还好六根手指神奇,勉强捏住了寒光彼端。然而,始料不及的,偏偏就这一捏,险些冻掉他看家的手指头。匆忙松手,拂袖倒退一步,顾回蓝这才看清,那寒光的来历。
对面的人,面无表情。衣衫单薄,仿佛根本不怕冷。他手中的百炼锁,早浸透了昆仑山顶千年寒气,连阳光都可以冻结,何况血肉之躯的几根手指头。
顾回蓝只有拔剑。他的左手,因寒气逆行,已经僵了。不但僵了,还在时时刻刻耗费着自己体内真气回暖,即便是在他将临大敌之际,也没有放松。顾回蓝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马上自断左臂,要么提一半的真气去生死之战。
当初,他得到消息,趁对方少一人布阵的时机,使尽全身解数,偷取了冰瓣雪莲。
如今,对方有备而来,又偷袭得手,要对付半个顾回蓝,简直易如反掌。
顾回蓝凝神望去,他周围,其他人早被逍遥店等门派吸引到另一边的战圈中。乐子期他们或许是
觉得以一敌一,自己一定应付得来;或许是以少战多,自顾不暇,不得不留顾回蓝独自对付这个仿佛是冰雕一样的人。
他们不知道的是,昆仑山冰人阵,从不单打独斗。
这仿佛是一种尊重。
强大和弱小,在他们眼中没有区别。他们不会因为对手强大而好胜,也不会因为对手弱小而轻敌。无论是谁,他们都一视同仁,倾全力的打赢。
顾回蓝事到如今,只有苦笑,他当然懂得他们的一视同仁——死人。反正最后都是要被他们变成死人的。殊途同归,差别对待也就没什么必要。
还好,他手里有把软剑,薄如蝉翼,吹毛断发,是步云鹰将之前漠北三鬼留下的冥钩熔了,没日没夜的锻打,又在冰水和烈火中反复淬炼了一十六次才终于制成的剑胚。因要对敌,便来不及藏进古井中挣揉自身脾性,直接开了刃,杀气冲天的,就交付给了顾回蓝,相信也只有他的精湛剑术能加以制约。
右手刚把剑举起,顾回蓝就觉出周围寒气猛灌,看来,是人到齐了。
剑花一挽,唯有一拼。
搏命,死拼。
他腾起半空的身影被昆仑山纯白的雪光映照着,萧萧风中,衣袂翻飞,如灵雀展翅。他要战胜冰人阵,就得比昆仑山的雪更冷。
剑尖一挑,一落,一扫,一荡。银光乍泄,飞流直下。你道是银河九天,忽坠人间;我说是庐峰白虬,横空出世。
冰人阵没有束手待毙,他们几乎在同时组阵,齐齐出招。十条百炼锁,若惊空霹雳,卷着滚滚杀气,汹涌而来。因为顾回蓝,他们失去了很好的师兄弟,这是宿仇;因为顾回蓝,他们失去了日夜守护的至宝冰瓣雪莲,这是旧怨;因为顾回蓝,他们终身保卫的昆仑山脉再度失守,被众多人践踏,这是新恨。宿仇、旧怨、新恨,加诸在一起,由不得他们不清算。
而且,准备充分,暗袭得手的天时,有他们熟悉的昆仑山地利,众志成城的人和,冰人阵有什么理由再度落败?
即使对手是传说中顾回蓝的剑。
百炼锁分工明确,有的是奔向顾回蓝的身,有的则要缠上他的剑梢。十人之中,只要有人得手,便是所有人的成功。顾回蓝没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他们却可以令他四面楚歌,自顾不暇。
神仙也要束手无策。
顾回蓝还在半空。他这一招尚未用尽,中途却已瞬息万变。方才重似泰山的千钧一剑,突然轻若鸿毛,连同他的身体,一起融进风中。昆仑山顶的浩浩朔风,眨眼间成了他的朋友,吹拂去,推搡来,送他直上九霄。助他生了双翼一般,踏云而起,御风成行。
冰人们瞠目结舌。
顾回蓝的轻功他们见识过,也不惊奇。反正他总要落回地上,他们等着便是。只是猝不及防,他手中的剑,浓墨重彩间,忽然轻描淡写的神来一笔,刹那将风撕成了碎片,裹着剑气,流星雨般的纷纷坠落。星星点点,刺破虚空,雪光映射下,宛若千树万树梨花绽开。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第四章:当年
百炼锁的招式已经用老。顾回蓝的剑,还在龙骧凤翥、风涛动地。
胜负陡分。
冰人阵怎能死心,
数年宿怨,男人尊严,岂能轻易服输低头,
趁着顾回蓝剑招将老,他们又连番甩出第二式、第三式……十人,百招。以多胜寡,以繁胜简,胜之不武,但无所谓。他们要的,仅仅是赢。只要是能够赢,任何办法都是对的,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顾回蓝只能中途再次变招应对。这一回,他改了天马行空的起意,抽剑错身,如相思一般绕指断肠,主动痴缠上十条精钢冶制的百炼锁。
刚一碰触,冰人阵便心头一沉,暗叫糟糕,再想分开,已然晚矣。
他们的百炼锁是软兵器,可长可短,可近可远,变化多端,随心所欲。然而,他们绝料不到,顾回蓝手中的剑,竟能比百炼锁还柔软,像一条柔韧的绳索,游刃有余的穿行在十条百炼锁之间,穿针引线似的,很快将百炼锁们缠在了一处,拧成死结。
冰人们大骇,忙运足真气,自行解结。却看那顾回蓝趁机折身跃起,飞快跳向临近另外一个战圈。那里,乐子期亟初禾等人正拼尽平生所学,和七巧殿几个逆徒斗的酣畅。
昆仑山顶冰雪覆盖,在这里当然不能应用雷火弹,但任平生自有对策,他和他身边两个弟子,手中持的是三条钓鱼竿。竹制,中空,可伸缩,比鞭硬朗,比刀柔软,软硬可兼施,正是妙算老人的得意之作,龙王恨。
传说,妙算老人曾持此物与江边垂钓,偶遇唯一宿敌,瞳门的心想事成如意张。因畏惧瞳术,不愿他靠近,妙算随手将龙王恨甩出,几尺长的钓线竟然伸展丈许,韧性惊人,缠在如意张脚踝上,紧勒到露出白骨。血腥传入水中,引得利齿食人鱼群起而攻之。幸好瞳门释心术神奇,一只玉哨号令虾兵蟹将,不仅将食人鱼哄跑,而且将妙算老人逼上孤岛,要置他死地。妙算老人见状不妙,将龙王恨折为数节,丢进水波,也不知用了什么伎俩,就见一条竹龙腾出水面,呼啸成风,喷吐氤氲。
虾兵蟹将,成群结队的被它掀翻上岸,活活干渴而死。就连水草,最后也没剩下一根,全体陷入淤泥里,或者干脆连根一起暴晒在太阳底下,失了生气。如意张恨的咬牙切齿,却一时无可奈何,不得已趁乱逃了。
自此以后,七巧殿威名更胜,和瞳门的恩怨也跟着又上一层楼。
如今任平生拿出这个宝贝,对付步云鹰的意思还有一重,那就是现在站在步云鹰身边的乐子期。乐子期的释心术他亲眼见过,也不敢轻视,但既然龙王恨可以赢瞳门一次,就必定能赢第二次。除掉乐子期,再去对付亟初禾步云鹰他们,自然就容易的多。门主面前也有面子的多。
可,他想不通,为什么三竿龙王恨齐齐瞄向乐子期的时候,通天妖狐不慌不忙,不躲不闪,慢慢的向他们走近了两步,还略略的笑了一笑。如沐春风,却吓得任平生险些丢了手中物,稳了半晌方想起问他为什么笑。
乐子期不说话,只弹了弹自己的手腕。任平生不解,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腕,觉得无恙,又去看两个弟子的手,三人均无异样。心下狐疑,抬头再看乐子期,只见他摇头叹息,不发一言。倒是他旁边的亟初禾冷笑一声,突然大步向前,巨伞打开,散出几道诡谲火舌,顺着龙王恨的钓竿迅速绕向三人的手指。三人大惊失色,忙去扑灭,谁知,那火舌竟似有灵性,借风力轻轻松松闪开他们的拍打,直接缠上三人手腕,燎的他们皮开肉绽。
吓得三人,急忙丢了龙王恨,捧了冰雪来擦,这才勉强灭了火势。但伤处疼痛,催的人差点掉泪。
他们正悲切,身后却有人哈哈大笑,幸灾乐祸:“我瞳门之人,吃一堑长一智,怎会吃第二次同样的亏?今日即便没有你七巧殿同室操戈,你们也绝不可能赢我瞳门。”
这话听得任平生怒火中烧,转身就要辩驳回去,却被那人呵斥道:“门主有令,尔等不是乐子期的对手,去对付七巧殿吧。胜者重赏,”看任平生等站着不动,那人脾气上来,又是一声喊,“违者自裁!”
任平生这才领着两个徒弟喏喏的退到一边,却并不急着挑战步云鹰他们,而是袖手在一旁看。
不速之客冷笑,懒得搭理,他的目标只在乐子期。
“师叔。”乐子期早已认出他,虽然他的样子换了个人似的——这回不单是肚子大,整个人都肥胖了两圈,红光满面,精神矍烁,看上去十分康健。
财如命缓缓走到他面前,瞥他一眼,就侧身去看亟初禾:“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亟初禾一怔,不曾想到财如命会突然提出这个,意外之余还有些好奇,好奇这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财如命笑眯眯的问:“你不觉得这崇山峻岭的景色有些熟悉?”
亟初禾一言不发,以静制动。他没那么轻易放松警惕,尤其是对付财如命这种人,不能存一点大意。
财如命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步步紧逼:“难道你不奇怪,为什么妙算老人给你取名亟初禾,而我掌门师兄叫他乐子期?初,第一之意,伯,伯仲叔季的伯,也是第一。禾,初芽也,音同……”
“你到底想说什么?!”惊愕之余,终是耐不住,顾不得乐子期一直在旁暗示他忍,亟初禾咬牙反问。
财如命哈哈大笑:“只有我,世间只剩下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没有第二个人,”他下巴微扬,不掩嚣张,“七年前,你被你师父捡回七巧殿养伤,这件事,你总不会忘记吧。”
亟初禾捏紧了拳头,不知不觉情绪外显。收在财如命眼中,急在乐子期心底。
财如命故意慢吞吞的继续:“他从未告诉过你是从哪里捡到的你,也没说过你这身功夫从何而来,更不准你问,由着你混混沌沌的,像子期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对我掌门师兄的话偏听偏信一样。”
偏听偏信几个字叫乐子期身体微颤,紧咬住下唇,对于财如命,他一面听,一面全神戒备。可亟初禾不察,他显然陷进去了,惑道:“子期不是自幼被如意张捡来,在瞳门长大的吗?”
财如命啧了一声,很是不屑他俩的单纯:“那是师兄胡诌的。子期和你一样,都是七年前重伤后自这昆仑山被带回去的。”
闻言一颤,亟初禾惊疑的望向乐子期,用眼神询问这个人的话有几分可信。不等乐子期回应,那财如命又吸引回他的注意力:“说是重伤,其实你二人,当时就是两具冻僵的尸体,无气息,无脉相,足足救了整一年才醒。中途几回,掌门师兄耗神劳力,累的脱形,差点就要放弃,若不是妙算老人执意以此为赌,说各救一人,谁先救醒便算谁赢,也没有你俩今日的小命了。”
亟初禾不信,哪有人打这样稀奇古怪的赌,哪有人能妙手回春至此,扁鹊华佗或许可以,但他清楚妙算老人和如意张,皆是不通岐黄之术的。不懂医,如何搭救?
财如命眼中毫不掩饰讥讽,讥讽亟初禾孤陋寡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连你师父的来历都不知道,又焉料得到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亟初禾追问:“我师父的来历,你怎知道?”
财如命回答的理所当然:“我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断定?”
“凭什么不能断定?”财如命反诘,“我亲眼所见的起死回生,与你信不信的没什么关系。”
亟初禾见他说的坚定,难免有些动摇,但又不甘心就此被财如命牵着鼻子走:“总之,师父们救了我俩,是否因赌起意,都不重要。”
财如命并不恼,继续笑眯眯的盯着他的眼睛,问:“如果我说他们的第二个赌,是比谁能够更快的杀掉活过来的你们呢?”
亟初禾浑身大震:“休要胡说!辛辛苦苦救人怎会是为了再杀死?!”
财如命直言不讳:“怎就不会呢?他二人之间,天上地下,山中海里的,什么没赌过。区区陌生人性命又算的了什么。何况你俩本就是冻尸,死是理所应当,活才是三生有幸。”
亟初禾瞪着他,反复对自己说这人在胡说八道,这人在疯言疯语,然而心却不自觉浮躁起来,气息也渐渐不再平稳:“你实在太不会撒谎,若是真有你说的第二个赌,我们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