亟初禾的巨伞在一开始就撑开了,飞芒细针洒射时倒下过一批人。本以为对方会有所忌惮,谁知石话一声大喊,说针芒无毒,后来者便一拥而上,顷刻间把那把巨伞砍的稀巴烂。亟初禾不得已,弃伞留刀,搏命死战。
他的绰号是白骨刀魔,原就是形容他刀下无情,鬼神却步的。但那终归是传说,鲜少有人见过他真正涂炭生灵。大家想着,毕竟,连护身巨伞都不曾蘸毒,这个传闻多多少少有些水分。于是,风樯阵马,兵刃一扬,就朝着他身边的乐子期砍将下来——无论亟初禾是不是狂狷成魔,他护乐子期心切,可是众目睽睽,看得分明。既然如此,何不就从他的短处下手。
虽说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但瞳门杀人在先,实在没必要和他讲什么江湖道义。
众人同仇敌忾,同心协力,一起发力劈去。亟初禾大急,真气盈满,解数用尽,刀光剑影间,狭小缝隙内,竟能将一把白骨刀舞的赫赫生风,真如灵蛇一样,追风行进,飞快游走于群雄的手腕和兵器之间。最前排的人率先惨呼,十只断手,挂着血丝跌落在昆仑山皑皑冰雪中,很快冻得比石头还硬。后一排的人惊叫稍晚,十根拇指与他们的兵器再也分割不开,仔细看,原来是被切断以后,冻结在那里。最后一排的人,连叫都不会叫了,他们的舌头,完全叫那翻飞白袖卷起的冰屑冻实在口中。
人们这才恍悟,白骨刀魔,名副其实。
与顾回蓝求生不求死的一剑不同,白骨刀天生嗜血,它扞卫的只有刀主人亟初禾认定的道义与情分。其他,管你是谁,凭你何来,统统微如尘埃,不值一顾。
神挡杀神,鬼挡杀鬼。就是这泱泱天下负了它,它也要铲平了去。
——玉可切,钟可刜。更可持来决浮云,无令漫漫蔽白日。
青年白衣,骨刀杀气,即便孤军奋战,也始终无惧色,无瑟缩。即便要敌千军万马,也始终护把一人在身后,伤可以,莫及他。来敌如潮水,后浪推前浪,亟初禾则像沙滩上唯一的贝壳,扬起执着和骄傲,宁死不屈的鏖战着。他并没有足够的力气,他却有一定要赢的决心,只要坚持到顾回蓝和步云鹰来驰援,对他而言,就是胜利。刀落无情,血红横飞,白衣上盛开的点点斑斑,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顾不得分辨,他甚至顾不得看。他连眼睛都不能眨一下,他身后这个人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然而杀戮,不管是何种理由,招来的只会是更多的杀戮。他身后的乐子期看得明明白白,痛心疾首。
逍遥店是倾巢而出。光他们一派上的山顶的高手就不下百余人。除了他们,来复仇的门派超过十个。亟初禾能砍几个?又能扛多久?即便顾回蓝和步云鹰能够马上插翅飞来,他们又能把战局拖长几个时辰?
到头来,无非是多搭上几条无辜性命的惨烈。
乐子期怎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莫说当日是因为自己不愿贪恋名利,又怕麻烦才导致今天难以收拾的局面,就是和自己没半点关系,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亟初禾他们平白死在自己面前!如果一定要有人倒下,他宁愿是自己。只能是自己!索性逃开,几步跳到孤崖边,重铁剑横在颈项,乐子期毅然决然:“不就是要我的命吗?!给你们便是!”
他只管发了狠把剑一抹,却不想手肘一麻,竟偏了微许,避开要害,仅在右侧留下一道寸长的口子。乐子期一愣,慌忙去看亟初禾——他虽不知他抛过什么东西打中自己,却想到抛物的瞬间,亟初禾必定是空当大开,腹背受敌——果然,这一望,乐子期的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亟初禾肩上一箭,背后一刀,皆是穿透身体,两个血洞,赤冶冻凝成花。他的身形明显慢下来,他的白骨刀虽然还在奋力抵挡,他的目光却停在乐子期身上,忧心忡忡,五内俱焚。又有些悲伤,有些失落,似在询问为什么乐子期不信他。
乐子期闭上眼,他不忍再看下去,他不是不信,他是不忍。一咬牙,僵了身子向后仰倒,直直坠入万丈深渊。
今日崖上来决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愿只愿,死后,这些辨不清是非的糊涂人,还有点善良,能放过你和七巧殿,和顾回蓝……尚未想完遗愿,乐子期的身子忽然停在半空,抬头看,原来是被突然扑过来的亟初禾一把捞住。他握的很大力,又恰是他刚刚在混战中得来的伤口。一时间,令乐子期右臂上殷红一片,寒潮嗅到温热,很快侵入,从缝隙中伸进利齿去,噬咬他的血肉,疼的剜心刻骨,可他顾不得痛呼,他已听见崖上的态势瞬息万变。
有人偷袭!
一把铁戟快如闪电,从天而降,刺向亟初禾。欲斩断他留在崖上的这只手,或者逼迫他松开插入冰面,固定身形的白骨刀,便可教这悬挂绝壁的二人,死无葬身之地。那人的如意算盘打的嚣张,却不防,眼看就要削掉那只手,忽然一道白影,险险削过来人的鼻梁,吓得他跌跌撞撞倒退一步。这才看清,亟初禾情急之下,竟拔出白骨刀用作暗器抛了过来。
迫于无奈,也是自寻死路,没了白骨刀,亟初禾根本没办法继续附在光溜溜的冰崖上——这山顶千年冰封,别说草木,就是石头也没有一块——他只能一手徒劳的摸索着,不得已发了狠,变掌为爪,五根手指灌满真气,硬生生向坚如磐石的冰面插去,指甲顷刻崩断,鲜血凝固在指尖,身体的伤更是被两厢拉扯,重新撕裂,胸前红花怒放。他却似全然不觉疼,光秃秃的,血肉模糊的手指头,使尽全力向下再抠入半分。
又有人围将上来。
亟初禾已顾不得上面,因为他侧目一瞥,正瞥见崖下乐子期举起重铁剑,砍向自己被亟初禾牢牢抓住的手臂。
他没有给亟初禾商量的余地,因为他知道,亟初禾死都不会放开这最后的牵绊。
他不知道的是,亟初禾也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看见他举剑,立刻大声嘶吼,就算他来不及说什么话,这一放声嘶吼足以表明他的意图——如果乐子期砍断手臂,他就随他跳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如何,万劫不复如何,天塌地陷又如何?!
神猫以命相赠时可曾问过鼠妖的意愿?
你又怎忍心不想一想我?
即便财如命说的句句是真,我们之间旧恨如海,那你可不可以给我机会,疼过你所疼过的,再来结束?
要知道,结束是最容易的一件事,容易到,不用任何理由。
要知道,结束是最难的一件事,难到,用任何理由都不能说服我结束。
亟初禾吼得心血都要溢出来,他要的什么,乐子期再清楚不过。那不过是尘埃一般小小心愿,那不过是遇见温暖的风,紧紧捉住它的衣袖,再不肯放开的执着。那不过是,顾回蓝羡慕了一辈子的八个字而已——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他的吼声这样撕心裂肺,他的意愿这样强烈和震撼,逼迫乐子期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
他只有丢了重铁剑,往上看去。亟初禾握住他的手在颤抖,他坚持到现在已是极限。
乐子期极轻的一笑。亟兄,冰清雪洁,纯白一色,天地之间,唯有它们可以与我们同葬。
他摸出腰带里小指长的玉哨,抢在二人急坠之前猝然吹响。
哨断,声促,凄冷,孤绝,人耳不能闻及的天籁神音,天地却为之动容。雪崩冰断,山呼海啸。
第七章:幽冥谷
登时,所有人慌乱起来。有人高呼一声,“雪崩了,”有人施展轻功,躲到雪山侧翼,兵器掉了都顾不得捡。有人来不及逃,被生生掩埋在白雪之中。有人被雪瀑卷走,险险挂在崖壁上,九死一生。
顾回蓝拖着伤重的步云鹰匆匆赶到这里时,迎接他们的就是这哀鸿遍野的一幕。遍寻一周,死的活的,全不见乐子期和亟初禾。二人急忙赶到崖边探看,却见绝壁之下,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更生有云雾,重重叠叠,遮遮掩掩。崖周边浑白一色,没有人影,也没有血渍。不知是否被雪瀑掩盖了去。
顾回蓝松开步云鹰,他打算涉险下去找一找。步云鹰拦住他:“这崖壁光滑如镜,你要攀附哪里?”
顾回蓝拔剑:“凭它。”
步云鹰不依,正要再劝,忽然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将他们层层包裹。抬头一看,群雄正虎视眈眈的盯住他俩:“乐子期死了,这事可不算完!”
逍遥店小二最愤慨:“就是!当初要不是你七巧殿力保,我也不会上了那妖狐的当。”
有人赶尽杀绝:“乐子期喊你顾回蓝作师父,你和瞳门究竟什么关系?!”
有人冷嘲热讽:“七巧殿和瞳门不是宿敌吗?怎地狼狈为奸上了?步掌门,其中有什么缘故,可否透露一二?也给大家解解惑。”
还有人干脆把刀一横,杀气腾腾:“问什么?!由得他们狡辩不成,血海深仇,不报非人,先杀了再说!”
顾回蓝眼中寒意已能与昆仑山冰雪媲美,他手中的剑更冷。他可不是乐子期,总把责任一肩挑;他更不是皇甫释然,宁折了自己,也不愿伤别人一分。他是顾回蓝,魈鬼风流六根手指,走遍江湖,阅尽人间,雄心虎胆,不顾一切的顾回蓝。他还没有找到他最好的朋友,才不肯轻易把命赔给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蛋。
他懒得跟这些人解释,只把差点从袖兜里掉出的释然送来的平安符装好,悠然一笑。闲庭信步,沉气丹田,宝剑昂然,直指苍穹。
又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群雄也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剑拔弩张。
他们身后,一阵风紧,竟是那冰人阵来凑热闹。亦不管别人想法,直接站在列首,百炼锁映着雪光,耀眼夺目。顾回蓝和步云鹰很快被团团围住,这次,他们甚至没有像乐子期和亟初禾那样坠崖殒命的好运气,他们势必要陈尸当场,方能给诸多讨血债的门派一个交代。
“呵,我以为中原武林都是什么好人呢,却原来,最喜欢以多胜少,恃强凌弱。和山里的马贼有什么差别吗?”远远的,忽然传来宛转如莺啼的女声,在呼啸寒风中听得清清楚楚,引得众人侧目,纷纷好奇是哪位高手。
这女子却不是走来的。她大约二十几岁的模样,白发黑冠,灰袍罩身,形容孱弱,面庞不见丝毫血色,紧阖双目,坐于藤椅之上,由一个枯瘦如竹的老人背负上山。她这样子十分古怪,因为在冰天雪地里,人如果一直坐着不活动双足,腿脚就会冻废。何况,她的衣衫明显比别人单薄许多。
然而,她看上去没有任何不适。就连声音,也不曾丝毫颤抖。
石话率先认出她来:“瘦竹老,毒西施!”
众人闻言一惊,怎么?竟是幽冥谷的人吗?
白发女子盈盈一笑:“假如诸门派弟子真死于我幽冥谷之毒,怎地不见你们来寻我这正主的晦气,反倒难为起不相干的人来。什么缘故?”
石话回答:“瞳门偷换蓝玉蟾,害人性命,是主犯;七巧殿为他作保,助纣为虐,为从犯,两方都该偿我血债。至于幽冥谷,谁说我们不计较,即便今日姑娘不来,下月,我们逍遥店也会登门问个清楚。”
白发女子又是一笑,略带轻蔑:“无凭无据就给我幽冥谷扣下杀人的罪名,是不是太荒唐了些?”
“你想要什么证据?”
“验尸。”
石话看看身边,并无人反对,便应道:“好。请姑娘稍候片刻,待我等与这二人清算了,便带姑娘去验尸。”
白发女子不满:“我幽冥谷从不等人。”
石话道:“只消片刻。”
白发女子仍是不同意:“现在就带我去,若是怕他二人趁机逃了,我替你们看着就是。”
“这……”石话愕然,却又想不出理由来驳斥,眼睛一转,道,“这两个人可不会乖乖听话。”他说的是实话。
白发女子笑道:“这两个可都是聪明人。”她说的同样是实话,
说罢后,不管不顾,先行离去。识时务的顾回蓝和步云鹰,老老实实的跟在女子身后,亦步亦趋——不是不惦念失去踪影的两个同伴,实在是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时,不如暂时离开,保存力量,以待后续。何况,他们也想弄明白其中曲折,沉冤昭雪。
群雄紧随其后。反正自有冰人阵守着昆仑山,他们放心。乐子期和亟初禾死了便罢,没死的话插翅也难飞。
但冰人阵不答应,他们的目标是顾回蓝,数年前已让他逃过一回,如今怎会让历史重演?正要去拦,却被白发女子轻飘飘的一句话堵在当场。她说:“十命换两人,还嫌赚的不够?”
冰人阵齐齐一凛,明白自己中了幽冥谷之毒,想得解药唯有放走顾回蓝。纵使千般万般的不情愿,也得随那女子的心意,眼睁睁看顾回蓝搀着步云鹰扬长而去。不过,他们不急,因为仍有机会,只要找到乐子期和亟初禾,无论死活,都势必能诱回顾回蓝。他们等着就是。
昆仑山下,盐湖镇的义庄内,褐色粗衣短衫的竹老伏身嗅了嗅尸首,转身低咳几声。不待白发女子脸色沉下,他已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忙不迭磕起头来。女子竟也不拦他,反向一旁的石话说道:“逍遥店可是按照乐子期的嘱咐,把这些中毒的人关进一间房的?”
石话应道:“确实如此。那乐子期狡猾,非说蓝玉蟾只能对咫尺之内的人解毒,诓的我等盖了茅屋,集合了所有病患。不防这竟是他的诡计……”
“他并未说错,”白发女子毫不留情打断他的絮叨,“蓝玉蟾确实有此限制。他送来的这一只也不是假的。”
“何以见得?”
“五毒教留下的毒,气味已经有消褪的痕迹,只有真正的蓝玉蟾才能起这样的功效。”
石话想了想:“莫非他对蓝玉蟾上动过手脚?把幽冥谷的毒涂在了上面?”
白发女子冷冷的笑:“的确是有人这样做过,不过,不是乐子期。”
众人愕然。
“或者说,不是在这屋子外面的任何一个人。”白发女子道出的结论令人大吃一惊。
不在屋外,难道凶手在屋内?在屋内行凶,然后自杀?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真相扑朔迷离。谜团一个
接一个涌上众人心头。
逍遥店小二急得跳脚,这件事他是最想弄明白的一个:“劳烦姑娘说快点。”
白发女子却偏偏说的更慢:“依照门规,我幽冥谷之毒,从来只有本派弟子可以使用,这点,和你们中原武林的规矩是一致的。况且,幽冥之毒奇特,旁人就算想偷,也不知该如何偷,更不懂该如何用。就算是同样擅毒的五毒教,也无能为力。”
石话点点头,他知道这是真的:“姑娘的意思是,这一次是你幽冥谷所为?”
白发女子居然没有否认:“生入幽冥谷,终了极乐天。这话想必石先生也听过。”
石话的确听过,这是幽冥谷第一门规,说的是一旦师从幽冥谷,就算死,尸体都不能离开,要以火烧,化为青烟,送上西天。
“说到底是我幽冥谷失职,不该当日慈悲,放虎归山,”白发女子幽幽一叹,“竹老,你来说。”
始终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的老人这才直起身子,凛然道:“十年前曾有一人叛离师门,被我擒拿。本打算按门规处置,但他说家中高堂白发,只盼一见。见过之后,立即回来受死。我经不住他苦苦哀求,动了恻隐之心,废掉他武功,放他回了家乡。哪曾想到这厮竟骗我,在中原一藏便是十年,这一回还害了许多性命……”
小二突然喝道:“等一下!这里都是武林高手,哪有你说的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