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身子晃动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去。每迈出一步,那些入肉的利刃就更深几许。
皇上跳起来大叫一声:“别伤着他!”
卫士们纷纷收刀退让,我扑过去扶住公子。他撑住我的肩膀,一步步走出。
“韩嫣!——”皇上在身后怒吼,“你做对什么事了,你这样理直气壮!你这个混账!韩嫣!你这个混账!你这个混账!……”
公子没有回头,我扶着他在黑冷的风中,缓慢行走。忽然,脖子上微微一凉。抬起头才发现,公子已经泪流满面。
风很快吸干了那些泪水,在一处避风的地方我扶他坐下来,他的眼睛在暗色中闪烁着凄然的光。哀伤,却不容靠近。
我给他检查伤口,好在有狐裘挡了一下,那些伤都不是太深。我撕下衣袖,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
“公子稍等,我给您叫一顶软轿过来。”
许久,听得他微微叹息:“不用了,我要出宫。”
“去哪里?”
“哪里都好。”他摩挲着站起来,我连忙把肩膀送过去,让他搂住。
公子有皇上钦赐的腰牌,可以在任何时候随意进出宫门。我们走得异常缓慢,天微微亮的时候,才穿过长安街。街上次第亮起了灯笼,卖早点的粥馆里已经传出了吆喝。
公子早已推开了我,独自走在前面。他好像不知道疼,也不知道累,一步一步,走得不紧不慢。染了血迹的银狐披风拖在身后,雍容而落拓。
一座巍峨的府第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我们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弓高侯府紧闭的大门前。
“原来公子是想回家。”我松了口气,正担心他没个歇脚的地方。
他却止住了脚步,长时间凝望着门上的匾牌,不进去也不离开。
能有一盏茶的功夫,沉重的府门吱呀一声,一行人鱼贯而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公子的父亲,侯爷。
侯爷看见公子,似是愣了一下,但转瞬便反应过来。几步踏到公子身前,狠狠一巴掌,将公子掴倒在地。
我慌忙蹲下身子,拦在公子面前:“侯爷息怒,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公子!公子已经受伤了!侯爷……”
“滚开!”侯爷一脚踹上我的胸膛。
他是武将出身,力大无比,这一脚几乎踹去我半条命,努力了几次都爬不起来。
他怒不可遏地把公子从地上揪起来,左右开弓,疯狂地扇了公子十几个耳光。
“你这个逆子!以色侍君,还嫌不够丢弓高侯府的脸吗!竟然还私通皇帝的嫔妃!若是别人也好,偏偏是海大人的千金!连累她小小年纪就香消玉殒!我弓高侯府与海府几十年的交情被你毁于一旦!我,我,我打死你这个畜生!来人,给我拿刑杖来!快去拿!”
“侯爷,息怒啊,侯爷!”老管家出来劝阻着,“二公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可经不起打!侯爷三思啊!”
“少废话!”侯爷从仆从手里夺过刑杖,举高了,又狠又准地扫向公子腰臀。
公子站立不稳,向前扑倒。刑杖追上来,雨点般落在他单薄的脊背上。
我不顾一切地爬过去,伏在公子身上。
“父亲大人!”身后一身怒喝,我回头看到大公子韩则出手拦住了下落的刑杖。
“放开!”
“父亲!二弟已经长大成人,您怎么能在自家门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责打他呢!”
侯爷咬牙冷笑:“他还要脸吗!他还要脸的话,就做不出这种事来!你放手,让我打死他!”
我趁机扶起公子,公子咳嗽几声,点点血渍从齿间溅出。他的发髻已经被打得散乱,发丝垂下许多,被血渍粘在青肿的脸庞上。
侯爷奋力挣脱着大公子:“再不放手,连你一块打!”
大公子恳切的说:“他是您的儿子,也是皇上的臣子。做错了事,自有皇上责罚!您有什么权利私刑处置朝廷命官!”
侯爷怔了怔,用力丢下权杖,喘息几声:“来人,把二公子捆了,随我去海府请罪!”
“您糊涂了吗,父亲!把嫣弟这样送去海府,不是要他的命吗!”
“韩则,我还是你父亲吗?”侯爷沉声说。
大公子单膝跪下。
侯爷冷哼一声:“还等什么,拿绳子来,把二公子捆了!”
大公子一把抱住侯爷的膝盖:“不,父亲!我不会允许您这么做!”
“你是长子,世袭侯爵,但你爹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做主!给我滚开!”侯爷踢开大公子。
大公子爬起来,还欲说什么,公子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没事的,大哥。父亲不带我去,我也想去的。海棠自小与我青梅竹马,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疼爱。而今她因我而死,我应该给海府一个交代。”
“二弟,你……”
“别再说了,大哥。求您别再说了。”公子暗哑地说。
大公子长叹一声,直起身子,紧紧抱住了他的弟弟:“都说伴君如伴虎,你这等神仙人物,何苦把自己放在那血腥肮脏之地,受此折磨?长乐宫里跪针板,闽越城中九死一生,嫣弟啊,他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执着!”
“一朝情动,万劫不复。” 公子怆然一笑。
两个家仆抓过他的肩膀,将他双臂背过来,用拇指粗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我胸中大恸,泪眼迷离,却哭不出声音。
五花大绑的公子被塞上马车,驶往海府。一路上,他坐在马车一角,微闭着眼睛,一语不发。我看有两根麻绳已经陷进手臂上的伤口里,被血染红。便用手拽那绳子,想把它往旁边挪一挪。哪知绳子捆得太紧,我怎么也扯不动,反倒让它陷入地更深。
公子疼出一身冷汗,皱眉说:“别碰了。”
我哭着说:“我怕公子疼。”
公子的头抵在车壁上,随着行走微微晃动,虚弱地说了句:“公子不疼。”
海府转眼便到。门上挂满雪白的挽帘,看上去异常凄冷。因为是被皇帝赐死,只有极少的亲朋好友前来吊唁。门口挤满看热闹的黎民百姓,见有马车来,他们主动让出一条路。
公子被人从马车上拉下来,百姓哗然。
“这不是上大夫韩嫣吗?”
“他不但撅着屁股伺候皇上,还与嫔妃私通,害死人家大姑娘!”
“真是丢尽了天下世子的脸!”
“这要是我儿子,早被我打死了!”
“你小点声,弓高侯下来了!”
公子低头往里面走,不知谁一口唾沫啐在公子脸上,紧接着引来无数效仿。
我气得差点昏厥,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小心护着公子。咒骂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侯爷的家奴将他们驱散。但我们进去之后,他们又很快聚拢。
海府的长子海东青披麻戴孝出来迎接。但当他看到侯爷和公子的时候,一张脸变得阴鸷无比,恰如他的名字。
“你们来做什么,海府不欢迎你们!”
“世侄,弓高侯府对不起你们,老夫说什么也没有用。今日特地带了孽子,来向海老爷子和海棠小姐请罪!畜生,还不跪下!”
公子直挺挺地跪下了。
海东青一记窝心脚将公子踹翻在地:“既是请罪,不如一命换一命!我杀了你这禽兽,给我妹妹报仇!”
“你敢!”我挺身护在公子身前,因为过于激动,脑袋里一片空白,“你杀了公子,皇上会杀你全家!”
海东青涕泪长流,咬牙切齿地仰天大笑:“让他杀了我全家吧!我全家就剩下我自己了!哈哈哈……让他杀了我全家吧!”
我们闻言都大吃一惊。原来,海大人老年得女,爱如珍宝。惊闻爱女惨死,一时悲痛交加,旧疾复发,当天夜里就过身了。海老妇人万念俱灰,在灵堂前触棺而亡。好好一个官宦世家,转眼便零落成泥。只遗下了海东青一个独子。
“畜生啊!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畜生!……”侯爷老泪纵横,揪过公子,拳脚相加。
公子似是傻了,大口的鲜血从他嘴角涌出来。他目光直愣愣的,随着侯爷的拳脚,像个没有知觉的偶人一样被丢来甩去。
“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海东青拔出一把匕首,递向侯爷,“有那份真心,就在我面前杀了他!”
侯爷愣住,迟迟不肯接那匕首。
海东青冷笑:“下不了手吗?那就让我来帮帮你吧!”
他反手一刀,刺向公子的心窝。
我失声惊叫,只见人影一晃,有人凌空一脚将即将见血的匕首踢飞出去。
“赫连苍鸾!”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见到他会这么开心,“快救公子!”
赫连苍鸾也顾不得其他,俯身抱起奄奄一息的公子。
“韩嫣,坚持一下!韩嫣……”他一边喊着他,一边抱着他往外跑去。
公子在他手臂上张开眼睛,恍恍惚惚地看了他几眼,双目一闭,头往后沉了下去。
“别走,把他们围住!”海东青命令家丁。
几十个匈奴武士从人群中蹿出,气势惊人地拦住了一众家丁。
海东青的拳头握得发抖,一拳砸在地上:“韩嫣,我海东青在此立誓!我要用你的血来洗刷我海府的灭门之辱!”
似是有无声而凛冽的风鼓满了院落,我们所有人的衣袂都被吹得飘然。
我抬头望向天空,阴云自四方聚拢,天色更暗了。
海东青,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的誓言那么快就得以实现。
公子的血和他的族灭。
第二十五章:若你懂我
赫连苍鸾虽是匈奴人,却有着长安士子们的风雅讲究。不过小住几日,竟在长安城最昂贵的地段给自己置办了一座小巧精致的府第。
当日,他把重伤的公子带入府中,我并未多想。两位誉满皇城的大夫忙活了一个时辰,才把公子身上的伤口全部处理妥当。心思从公子身上稍微移开,我就感到隐隐的不安。赫连苍鸾是匈奴王族,而公子是朝廷重臣。正值两国风声鹤唳之际,怎好走得太近?可看看昏迷中的公子,我又一筹莫展。不能回宫,也不能回家,我的公子竟落到了如此凄凉的境地。
我抚摸着公子额后的长发,心想等他好一点,我要设法找到大公子韩则,他定会给我们安排更好的去处。
我一眨不眨的凝视昏睡中的公子。纵然如此狼狈,他依然是那么美。我的手指不由自主滑向他的脸庞,轻轻抚摸侯爷粗糙的手掌在那水做的肌肤上留下的乌青指印。那些凌乱的指印微微肿起,看着都觉得疼。
突然,公子的头微微晃动了一下。长眉蹙起,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口中喃喃自语:“为什么不相信我?刘彻,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
“公子……”我滑下身子,跪在榻边,小声唤他。
他渐渐又不动了,湿漉漉的长睫毛微翘着垂在眼睑上,说不出的美丽凄楚。
赫连苍鸾听到动静儿走进来:“醒了吗?”
我摇摇头,把公子的手抬起来,轻轻放进被子里。
“他只是说胡话。”
赫连苍鸾的目光停留在公子脖下的吻痕上,不动声色地说:“刘彻对他动粗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给公子捋着被角,不再做声。
“他是一只自由的白鹤,应该翱翔在宽广的草原上。皇宫是个牢笼,可惜了他光彩夺目的翅膀。”赫连苍鸾似是呓语。
我扭头看他,冷声说:“请你出去。”
“你好像忘了这是我家。”
我直起身子,傲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家在草原,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大汉属于皇上。”
赫连苍鸾双臂环胸,似是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最近宫里发生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刘彻把你珍视的公子弄成这样,你还向着他说话?”
“皇上终会想明白的。”我没有底气地说。
“如果是我,压根就不会误解他。”他很有风度地微笑,“如此率性高傲之人,怎么会做那偷偷摸摸之事?”
“你看得清楚,是因为你爱得还没有那么深。”我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怀疑这想法何时存在于我的脑海里。
“是吗?”他依然是双臂环胸,脸上笑盈盈的,不辩解也不离去。
公子昏睡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的早上终于悠悠醒转过来。赫连苍鸾让厨房熬了一碗浓浓的参汤,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喂公子喝了几口。他什么都不想吃,在枕上微转头部,看看四周,问身在何处?
我告诉他这是赫连王子的府第,他似是想起昨天海府中的一幕,也不再多问,只轻声说:“扶我起来。”
“您还是听大夫的话,好好躺着休息几天,那一身的伤需要好好调养。”
“我心里有数。”他把胳膊伸给我。
我只好扶他坐起来,我坐在他身后半抱着他的腰,让他有个倚靠。
“总躺着累了吧?”赫连苍鸾从角落里走出来,公子才发现他的存在。
“对不起公子,我让他出去他偏不出去。”我小声说。
“他不出去,我们出去好了。”公子掀开被子,要伸腿下床。
赫连苍鸾连忙按住他:“韩兄何必如此?大殿之上冒犯了你,是本王不对。但本王救了你两次,功过相抵如何?”
“爪子拿开。”公子淡声说。
赫连苍鸾看了看自己按在公子肩膀上的修长五指,这哪里像爪子了?但他还是悻悻拿开了,嘴里嘟囔一句:“都是男人怕什么?”
公子苍白的唇角露出一痕笑容:“我是大汉皇帝的男人,该怕的是你。”
“我是大匈奴的王子,刘彻能把我怎么样?”
“不必着急,你会亲眼看到的。”公子说。
赫连苍鸾拉过一张椅子在公子面前坐了下来:“你,不恨他吗?”
“我再恨他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赫连苍鸾被噎了一下,瞳孔微微缩小了:“你对他忠贞不二,他对你呢?”
公子不语。
赫连苍鸾残酷又平静地说:“他可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连碰个女人都不行?何况,我这个外人都知道这件事颇为蹊跷,他竟然还误以为真,他对你究竟有几分信任?”
这句话大概戳中了公子的痛处。皇上不信任他,这是他心中过不去的坎儿。
他的身子软了一下,我更紧地抱住他。
赫连苍鸾好像也不忍看他如此凄凉的神色,咳嗽一声,换了话题。
“谁跟你有如此深仇大恨,要这样陷害你?”
“你怎知道是陷害?”公子抬起长长的睫毛。那睫毛如蝴蝶翅膀似的微微抖动,抖得赫连王子乱了心神,双目发直。
好久,他才恍过神儿来,很快的说:“你这样高洁的性子,怎会行那不得见人的事情?何况还是他的女人!”
公子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微微握紧,那野蛮粗鲁的匈奴人都懂得道理,皇上竟然不懂。
赫连苍鸾继续说:“海棠夫人是如今宫里最得宠的女子。除去了她和你,最得益的会是谁呢?”
我浑身一震:“卫夫人?”又连忙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公子发烧昏迷,谁也不管的时候,还是她叫来的太医呢!太后要处置公子,也是她进退知礼,劝走了太后。绝不可能是她的。对不对,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