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三个书生还在兀自的谈论着,在这偏于热闹的大堂里,声音不算大,带着文人气的斯文以及年轻人的朝气昂扬。
“听闻去年‘琼都八子’只现其五,今年按照这气势,兴许‘八士’都会出席也不定呢!”
“如果都出来就好了,那我们这次进京就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八士’也就三年前的谷雨节同台过,之前两年都没有俱全。今年若是齐聚,并且再次登台挥墨,我定要努力通过初试,一赏几位大家的风采!就算是这次国考失利了,我回乡也无憾!”
“快别这般乌鸦嘴!我也想一赏大家风采,可是这里可是琼都呢,名士堂的初试向来没有那般简单,历年入场的也就几百人,当场试验当场过,能不能进还得看临场发挥,提前准备也没什么大用……”
听着那边的谈话慢慢的拐到别的地方去了,安然也就收回了放出去的注意力,抬眼一看,便发现秦怀瑾带着一丝笑意的看着自己。
“……”安然非常淡定的脸红了,就着左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有些发烫的茶水,垂下眼眸,怎么都不看过去了。
秦怀瑾看着,安然垂下了眼睫,羞赧的躲避,便借着喝茶的动作将唇边的笑意敛了敛,眼神却瞄到了安然微微露出的耳尖,红的都跟红色玛瑙一般了,心里的笑意险些完全的浮现在脸上。
安然走神的原因,他自然也猜到了几分。那边的几人的谈话,安然能听到,他也没什么理由突然的就听觉失灵,自然也是听的明白的很。
放下茶杯秦怀瑾浅笑着问:“然儿,吃完饭我们也去名士堂看看吧?”
这个问话正好应到了安然的心里,顾不得前一秒的羞涩,安然立即点头了:“嗯,好!”声音依旧清泠,只是一双微亮的温润眸子将他淡然的神色冲的不剩半分。
也许这个饭前的话题让安然心神俱往了,吃饭时被多喂了半碗饭半碗汤他也乖乖的照办了,而且出于一种奇妙的感激,他也鼓起勇气,尽量自然的挑了不少的菜放到了秦怀瑾碗里,动作很快,筷子也是从水平线递过去的,让秦怀瑾想从筷子上直接夺食的行动成功率为零。
利用很短的时间去搞定了中午吃食的影卫,再次顶着家仆的装扮成功的与柱子融为了一体。他站在那里,存在感却低的比身边的木头柱子还不如,一脸平静的看着那吃个饭都能甜蜜的如同吃蜜的两人,在心里默默的呐喊:他家那个华丽优雅但是疏离冷血的主子呢?还有,小王君请不要太羞涩!
也许是他心里的不平静让他的眼神也动了几分,也就是这几分的不平静,好巧不巧的让眼神躲闪的安然瞅见了。
怡王府的小王君在他家瑾王爷的注视下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满眼满脸的歉疚的看着一边的柱子边满脸平静的影卫家仆,将人看得头皮都快炸了的时候,才收回了眼神。
那双明澈的眼里的愧疚啊,让他在莫名之后隐隐的觉得有点不好。
下一刻,他便耳尖的听到安然对秦怀瑾说:“瑾,让他也过来坐下吃饭吧!我们刚才居然将他忘了,真是,唉……”
于是,这位影卫家仆被自己主子极其平静的叫过来坐下了,然后浑身僵硬了,左耳听着过于单纯善良的自家王君的抱歉,右耳自动生成命令:明天麻溜着去影卫训练营里重修隐身这一整节!
——作为一个影卫,就算是此刻站在了阳光下,也不应该真的成为了“阳光”,还让一个武力值绝对的为负值的人一眼就看注意到了。
安然并不知道这些,就像是他以前并不知道,他在侯府的居所外常年的就有暗卫护着。
所以,因着将人忽略了这么久而升起的歉疚之心,他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热忱去给人夹菜,半点没发现这看似一脸淡然的侍从心里的恐慌惊吓。
当然,这夹菜的亲近举动,秦怀瑾自然是没有多纵容:“然儿,阿七自己来就行,你太热情了会吓到他。”
安然瞅了瞅一脸平静但是神色带着些微的僵硬的阿七,带着一点歉意的笑了一下,轻轻的放下了另外拿起的筷子:“那……阿七,你自己多吃点!”
秦怀瑾满意了,又给安然添了半碗汤,顺便给了阿七一个短暂的眼神。
“……阿七自己来就好,少爷别客气!”阿七平静着一张朴实无华的脸,极其平静的开口,心里泪流,他是有点惊吓,但是如果主子不给他眼神示意的话,就能慢慢平息了。
这一顿饭,时间加长了不少,到可以结账时,八九个盘子和一个大汤碗里,基本没多少剩的。除了秦怀瑾,另外两人都有些撑了。
当中,无意中成为安然的又一个崇拜对象的阿七,撑的最狠。
——因为他的饭量!
在坚持着将两人送上了马车,阿七才快速的溜号了,他的肚子撑不住了,要去消消食!如果时光可以倒退,他绝对的不会让小王君注意到他,或者是,绝对的不在饭前先去将肚子填充一番!好撑啊……
马车里,被一只大手温柔的揉着胃部的安然,舒服的眯起了眼,迷迷糊糊的感慨,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可像是之前在安苑里养过一段时间的猫。
98.琼都八子
洛国疆土以万顷起计,而越是靠近中部,对于诗词曲赋就越是推崇。最开始很自然而然的起于多情缠绵的宁江两岸,秀丽的山光水色与柔软的心思情怀,刚柔有致心思细腻的侬人,从最开始便用上了最为隽永的方式抒写他们的感慨。
而在从昭帝往上三代开始,国都琼都便逐步成为了洛国的文化交流中心。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的岁月里,再没有什么能比天子脚下的土地更能让人感受到这种气氛了。这一点虽然刚好与烽烟乱世的飘零相对,但是无可否认,是真的很能影响人,虽然这种原因里还夹杂着一些政治原因。
而受两百多年来的风气所影响,全国上下对于这种文化最直观的表达方式——笔墨字画——的喜爱更是到达了一个空前的地步。自上上一代的‘津云三士’到上一代的‘杨林五秀’之后,起于宁江之南却最后名满琼都誉至全国的两代人彻底的国都琼都推上了政治与文化齐聚的高台。
大抵这一点是每一个朝代所必然的过程,从史书上的其它王朝到当代,国都的定位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变为一个综合型的并且具有独特规则的平台。
尤其是当这一朝的国都恰巧风光绝世时,它变为整个国家的政治与文化的共存中心是必然中的必然。也因为有这么一个绝佳的时代背景,只要是真的有着真才实学,就不用忧心会在这林立的场子里被掩埋。
诚然,各处都有优胜劣汰一说,森林大了,树木长的再笔直平整,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个高低优劣之分;青史虽长,留名的总也只在少数。
——这是亘古以来便流传的规则,非朝夕可以扭转。
琼都各处林立书局书社,安然虽在前十六年来居于深府,但对于这几乎成为了琼都无数美谈之一的人文特色,还是有着几分抽象的了解。他素来喜欢这些,那些因为一句诗一句词一幅画一首曲而名誉四方的,他从这么多年的书籍涉猎中知道不少。
只是,他对那些名人大家的作品的欣赏远胜于对于那些个他见所未见的人。
所以,在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只是月余不见,便觉得眼前焕然一新的高楼与阔台,安然还是小小的吃惊了一把:“名士堂……”一句轻轻的感叹在从双唇中泻出时便散在了空气里。性情的淡然原因之一是真的从来没有被声名权色所扰。他并不是视红尘俗事万物如宁江息息之水。
他还是会为这些景象所感动,就像无数身负盛名的诗人画师一般,纵使见过那么多的美景,赏过那么多的良辰,依然会为着看到的美景美人情不自禁的迷醉陶然。
空阔平坦的空地边立着几个宏大的挂着大红条幅的未竣工台架,相较而言,台架上的人就显得更是渺小了。那些人在繁密的竹架中埋头苦干,带着的笑意的呼和声有些模糊,却从听清的字眼中就能闻出他们脸上心里的兴奋与高兴,那般的兴高采烈,仿佛他们所做的事是天底下最为让人振奋的事情一般。
只是这个场景,安然便忍不住的去想几天之后的诗会的场面到底会是何种壮观景象。秦怀瑾也收回了放过去的视线,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清丽的脸庞上纯然的笑容,唇角微微的上掀了两分:“我们到时候来看看吧?”
“嗯,好。”心里的感慨未消,脸上的笑容未褪,连平素礼貌矜持的回答都似乎带上了几丝春阳的暖融。
秦怀瑾淡笑未语,只是用那双敛了星光一般的眸子,清平的看了安然一眼,便带着人绕开不远处用系着红绸的粗绳拦住的大道,走向了另一侧。
那边,还有一个小道供楼里的人进出。
今年的春日诗会会大办,这是在年前就商定好了的。去年的下半年,实在是风雨飘摇,虽然最后是风和日丽,红霞遍天,可是有些事的影响绝非是事情过去了便也就可以过去了的。有太多的话题可在这一次的诗会上或明或暗的提及,各派各别都能一展风头,大放异彩。从时事到自然风光,题材应有尽有,并且恰好的是一个完美的转折。
——之前的十多年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时事能入这些人的眼,让他们那颗慷慨激昂又千思百转的心为着同一件事而辗转笔尖。
暗暗的忖度了一下,秦怀瑾想着,也许,该和那帮“淡泊名利”“藐视权贵”的自由的疯子说一下,别闹的太狠了,吓着人或者是让这座楼被封了,可都是很不太好。
而且,刚极易折,风头太盛必招难,也都是前人实践出来的至理名言。
游离的思绪,在俊逸的面庞上自然是端倪不显,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而温和,微微的敛下似是看路也将身边的人的侧脸纳入了视线。秦怀瑾心里细细的估量着,在他身侧的安然却半点不知晓。
名士堂是突然崛起的高塔,这话早在几年前便从琼都传到了更为广远的城郡,安然耳闻了几年,上次也粗略的游赏了一番,但是,他对这里依旧是满满的好奇,睁着双明澈的双眼,安静而又好奇的看着这条与上次他走的不同的路。
初春时节,平整的石板路两旁的矮小葱郁的常青树已经冒出了嫩绿,零星的细小藤花在茂密的绿叶中露出一点点娇羞的颜色,看着煞是招人欢喜。
这些相对于琼都的各处景色而言太过于平凡的景色,吸去了少年人本就不会一心二用的心神,那样简单纯粹的细小愉悦,也浅浅的体现在了被遮了大半颜色的脸上。
对此,秦怀瑾也只能是依旧的噙着唇边的浅笑,在呼吸里略略的呼出一点无奈。身边的这人到底与这个地方相不相容,还有待琢磨,这个楼的背后是自己却是目前不可透露的。
从主道绕到这边的石板路,路程不算很长,但是却因为一些人为的因素,愣是变得蜿蜒曲折起来,甚至是为了体现楼下东苑的层次感,平地起几道拱,拱下是喜阴的花花草草。
这一处,不算大也不算小,也就供楼里的那群人邀着知心,三五成群的分散着细叙高山流水。当然,自己人之间的调侃与锋芒对阵也是少不了的。
这会儿,高楼这一边向阳。两人在下面蜿蜒的小道上比肩而行,三楼半敞的台榭处,几人齐齐的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若有所思的看着两人,细细的看了几眼,再看几眼。
“……有没有觉得左边的那个人有点熟悉?”
“是有点,等一下,我去拿了镜过来!”伴随着火急火燎的脚步声,说话的人走了。另外的几人太平稳坐,继续往外看,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俯视而望,视线里的两人走的是悠闲至极,步伐不紧不慢,不大不小。
“……是有点熟悉呢!”暗红衣袍的青年舒了微微蹙起的眉,轻声叹了一下,便没管身边几个好友看过来求解惑的眼神,优雅的起身也走了。
这一对,唔,月余前的画中人呢。
这次,依旧可以入画。
“喂喂!花嘉仁,说清楚再走啊!等等!”随着这呼喝声,又跟着跑了一人,台榭上继续坐在桌边的,还剩下三人,浅斟慢酌,不急不迫。
引起了楼上动荡的两人,这个时候才慢悠悠的踩上了台阶。临湖而建的建筑,地基总是被抬的有些高,从正面可能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这侧面,却是没有前面的平坦,与顺畅的延展,就变成了一步步的石阶。
进了楼,里面有些杂乱,为了两日后的春会,里面的很多布置都需要重新来做。正午刚过的时候,在里面忙的人只有三两个,估计是忙得有些狠了,连这相携着进来的人也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又继续忙自己的去了,甚至是在看着人如此识趣的直接走向了楼梯处,眼神里还微微的露出了那么两分赞同。
安然看着几乎是有些反应不能了,与上次他和秦怀瑾过来的时候受到的接待相比,这次课真算是被无视的彻底。花了整个上楼的时间,安然最后颇为纳闷的抬手摸了摸脸,然后似乎颇为泄气的放下了手,恢复了之前的娴静淡然。
少年的思考方式,在很多时候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秦怀瑾还是没能忍住心里的欢乐,笑出了声:“傻然儿!”他还真是不知道身边这人在这个时候,会有这么一种理解方式!这楼迎四方文士,在平常时候,对待前来赏玩的人自然是彬彬有礼,举止尽显礼仪教化。上次只不过是个太过于凑巧的偶然罢了,人都有趋美的特性,对待姿容出众的人总会忍不住让视线、语言以及行为更为温和端雅。
“什么?”听着身边人低低的笑声,安然还有些纳闷的偏过头,露出了满眼的问号。他怎么又被人说傻了?
秦怀瑾笑着摇了摇头,不开口了,带着人就走向了二楼的里边。他记得前几届的春会前,二楼里会有不少来自于宁江一代的名作,典型的江南水乡的缱绻隽秀,诗词曲赋绝大多数是安然喜欢的宁静与平和。
自来就有人曰:琼都是年轻文士的理想之地,宁江两岸就是大多数宗派泰斗颐养的乐园。
刚走了没两步,身后便传来了秦怀瑾颇为熟悉的声音,“二位但从背影看来便是如此的不凡,气质出众,实乃人中龙凤,一看便是同为娱文之人。安州姚生望能与君相识,何如?”
“……”安然偏头,仰起脸,一脸的迷糊。
“……”秦怀瑾额头凸了凸,顿了一个呼吸,才慢条斯理转身。
看着那不请自来的六人,两人手中还拿着茶杯,一人拿着书,一人拿着四季不离手的折扇,还有一人正冷着一张俊脸拎着画板,还有一人锦袍玉带自以为风流倜傥伸手扶了扶别在发髻上的一朵早春的桃花,笑得一脸的欠揍。秦怀瑾就感觉脑袋有点疼,这个时候再懊悔什么的显然不合适,更别说这还是他自己将事情想得太过于顺畅。
他想过会碰上一两个熟人,但是真的没想过会碰上除了宇文华外聚全了的六人!当然,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这六个人显然早早的就知道了他俩,并且在暗地里商量好了什么……
星眸里浅浅的翻滚过两个来回,秦怀瑾才笑着应声:“今日便来叨扰,还望见谅。得见八子之六,是我与内君的幸运,在下单字怡,内君字然。”
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扫到余光的端着茶杯的两人,愣是将手给收紧了。紧了紧头皮,站了出来:“在下淳州卓戬,幸会!”
“在下榛州郑沽亭。”
依次的,“在下绵州花嘉仁。”
“张月明,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