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熟悉的皇宫道路,穿过重重殿宇,长生认得路,这里他来过。虽不是通往从前住的翠羽宫,但这里是哪儿他还是记得的。那年和五六两位皇子他们玩打雪仗,跑着跑着就到了这儿,结果因为受了风寒在墙边晕了过去,多亏了皇长子殿下才及时得到医治。这里安静祥和,仿佛和外面的杀戮无半点牵扯。他们进去的时候慕容北鸿手捧一本发黄的诗集慢慢看着,伴读华雪伫立一侧,就好像多年前那样。
“皇兄,给我送信的人,是你吧。”慕容朝晖的话里并没有疑问的味道,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长生也明白,慕容朝晖原本安分守己,若不是中间出了意外,他大概会一直留在楚地,不会有夺嫡的念头。而那个意外,必定跟慕容朝晖最在乎的人有关——他的母亲,莲夫人。给慕容朝晖送消息的人必定身处皇宫内院,对皇家之事十分熟悉,甚至知道一些普通人无法得知的消息。只是,他没想到是这个看上去与世无争的男子。
慕容北鸿将手中的诗集放下,微微笑了:“皇弟,你果然还是来了。”
“皇兄,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兄弟之间倒戈,你能有什么好处?你身为河西王却身处皇宫内院,并没有自己的军队。你若是想要天下,应该是办不到的。除非你有办法除掉我和慕容郅。”
“哈哈哈哈……皇弟,你多虑了。不错,我的目的的确不是天下,你可以放心地去跟慕容郅抢,不用同时顾虑着我。”慕容北鸿稍微停了停,又接着道:“我只是……不想让赫连家的人当我们燕国的主子,不想让赫连溪这毒妇和她儿子坐拥天下。没有那个女人我的腿可以不用瘸,二弟也可以不夭折……我们的母亲……也不用死……呵,仁德皇后,其实她哪有半点仁德?”
长生在一旁慢慢听着,心中波澜涌动。他自然是见过仁德皇后的,她美丽,庄严,时常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每次见她总是众星捧月的出场,对慕容德馨和慕容嘉宁稍稍寒暄两句便走了,别的人,她似乎全然没放在眼中。
“我们的父王也是……对于那女人的所作所为他是知道的,他懦弱,就任着赫连家的人把持朝纲,没有半点怨言。朝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势力都握在赫连一族手中,办事效率极低,我想……江山若是落在他们手里,燕国离亡国也不远了……”
长生跟在慕容朝晖身后,脑中回荡着慕容北鸿先前说过的话。他从未想过,在皇长子温和的表面下竟藏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仁德殿是仁德皇后所居之地,先皇去世后,该改口尊她为仁德太后了。此时仁德殿如死般寂静,空气中漂浮着龙涎香的味道,香炉却已熄灭。一个女人靠在贵妃椅上,双眸紧闭。桌案上放着白玉酒壶,杯中还留有未饮尽的残酒。这女人便是当今的仁德太后,不过此时她已仙去了。
长生以为他会失望,但他只是漠然离开。
楚蜀二军的将领和部分将士聚集于正殿外,其余大军退回龙城四周,分守四方。皇宫内将士们尽情宴饮,为萧索的皇宫徒增了几分生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中掌起了灯。长生侍立与慕容朝晖身旁,门外灯火阑珊,与当年宫宴时的盛况自是不能比拟,而此时他与当年的心态更是不一般了。
不知父亲……现在何处?兵荒马乱的,不知父亲是否还在司空府上。父亲为人机警,说不定看状况不对早早回乡避难去了。
饮宴之间隙,慕容朝晖偏头长生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晖面色泛红。长生有点犯急,慕容朝晖此时不该喝醉,他应该知道才对。
酒过三巡,大殿里饮宴的将士们倒的倒醉的醉,一地的杯盘狼藉。慕容郅望了一眼醉了的慕容朝晖道:“长生,你先扶楚王回去歇息。明日我会派人前来请楚王议事。”
长生默然点头,扶着慕容朝晖出了正殿。出正殿的一刹,长生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停了半晌,还是决定回翠羽宫。候在偏殿一旁的小双燕子等人见长生扶着慕容朝晖出来,连忙上前。长生见慕容朝晖确实醉得有些厉害,现在宫里一片混乱也无软轿之类,便将他背在背上。
时间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雪天,长生背着慕容朝晖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只是现在他们都长大了,长生倒觉得和从前相比,慕容朝晖似乎还轻了些。也许,是他渐渐变强了吧,现在的他已经比慕容朝晖更为高大了。
第四十六章:定江山
小双和燕子在小半个时辰内迅速将房间打扫好了,长生扶着慕容朝晖坐到床边去。小双和燕子等人退了出去,四周杳然无声,长生看着面色酡红的慕容朝晖,鬼使神差般抚了抚他额前的碎发。
“长生……”仿佛做错事被抓住般,长生连忙收回手。慕容朝晖睁开了眼睛,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趁夜出去,令江陵集结手下的暗卫出龙城报信,亥时三刻动手。”
原来他根本就没醉。
“我走了……万一……”
“我身边还有暗卫,你尽快将消息送出去。是成是败,就看今夜了。”
长生将蜡烛吹灭,趁着夜色轻巧地一跃而上。正殿饮宴还未结束,不过他不认为慕容郅会完全对慕容朝晖放下警惕。说不定他也如慕容朝晖般,早就想好了计划,就等着某个时刻动手。
或许是慕容朝晖适才假装喝醉,慕容郅那边放松了不少,长生轻而易举地将消息送给了江陵,并见到了两位负责守护慕容朝晖安全的暗卫。慕容朝晖和慕容郅进龙城前有约,得了天下楚蜀两军先退回龙城城郊,以免其中一方先行倒戈。不过若是有心突袭,大军就是退到百里之外也是无用的。
月色皎洁,月光将他的影子在瓦片上拉长。此时的长生有些犹豫,是该回自己原来的房间,还是……
慕容朝晖的房间窗子是敞开的,一轮圆月遥挂窗前,长生进去时慕容朝晖正在看月亮,长长的黑发披散开来,在月光下,他的每一根发丝上仿佛都闪耀着月亮的光辉。见长生进来,他转过头道:“长生,过来陪我说说话吧。”说罢拍了拍身下的被褥。
长生走近,只听得慕容朝晖道:“其实我真想念刚去楚地时的日子,一切都是新的。那时我想:天地那么大,何必将自己困在皇宫里?外面多自在。不过……今日我却又回来了。今日过后,一切也会是新的,或者一切都成为国王。或生,或死。长生,你怕死吗?”
长生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我并不害怕死亡,只害怕……世上的未知。”
“长生,若是我们赢了,你想要什么官职?”
“我不想当官,您一定要封我做官的话……侍郎就可以了。”
长生低下头去,月光洒满地面,地毯上的花纹似乎都能一一辨清。他只想在这里,能够时常看上他一眼,别的……就不苛求了。
慕容朝晖微笑:“我倒私心想让你当我的暗卫,我去哪儿,你就得跟我去哪儿。不过暗卫是个苦差事,侍郎倒是不错,比外臣更亲近一些,差事也轻松,像是你的个性。”
长生默然不语,望着窗外的明月,有些发怔。现在……已经快子时了。慕容郅若是不动手,这盘棋慕容朝晖就要赢了。
此时一声火箭之声破空传来,天空被烟花点燃,明亮无比。慕容朝晖淡淡道:“这不是我的讯号。”长生立即起身,将窗子关上:“我们的人,来得及吗?”
黑暗之中,慕容朝晖盯着长生的眼眸,道:“现在刚过子时,我们的人已经出动了。若是这里能撑上半个时辰,我就有七成的把握赢他。”
“只有七成?”
“慕容郅与我的军队都在龙城之外,快步进城大约需要两刻钟的时间。当然,我们的人进城,他们也就闻声而动了。我们亥时三刻动手,应该比他们动得早,占了先机。另一个……我确信慕容郅不如我熟悉龙城附近的地形。我们的人分守在龙城西面与南面,有山地丘陵的掩护,而东面和北面却是平原地形,虽有利于行军,却将目标暴露无遗。亥时三刻一到,一队人马杀进城来支援我们,另一队留在城外与慕容郅的人缠斗。若是进行得顺利,此时他们已经解决了一部分慕容郅的人,正朝着皇宫的方向而来。自然……若是失败,待会儿我们看到的恐怕是慕容郅的军队……”
门外火光冲天,方才还在尽情宴饮的将士纷纷拔剑,是醉是醒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一时间萧索的皇宫再次沦为血腥的修罗场。
慕容朝晖的几位暗卫也纷纷出现,将慕容朝晖护在中央。随着兵器碰撞之声越发嘈杂,慕容郅的人已至翠羽宫外。慕容朝晖留在宫里的人似乎不是慕容郅那方的对手,隐隐有了败象。慕容郅恐怕早有趁夜擒获慕容朝晖的打算,在宫里留下的多是一等一的高手。不过好在慕容朝晖这边留有不少暗卫,看样子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长生拿起手中的剑,加入江陵他们的队伍。当鲜血染上剑锋,前方士兵一个个倒下,长生才惊觉自己之前从未杀过人。他愣愣地看了一眼手上的血迹,慕容郅在远处目带寒光。擒贼先擒王!长生握紧了剑,翻身一跃到了慕容郅跟前。慕容郅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抽出佩剑,道:“想跟我试试?”身边之人有意上前去阻拦长生,却被慕容郅拦下。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对碰数次,长生记得几年前他轻易地被慕容郅擒获,如今的慕容郅或许比那时更加凌厉,然而他也不是原来的长生了。空气中漂浮着呛人的血腥味,而且有愈加浓郁的趋势,令人作呕。双方不断有人倒下,长生悚然惊心。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倒下的是谁,然而慕容朝晖在这儿,他不能让他孤立无援。
“你似乎进步了不少,是池绿教的你?”
长生默然不语。
“你也算是池绿的朋友了,杀了你池绿恐怕会不乐意,不过……情势所逼,刀剑无眼。你非要跟我作对,就别怪我无情。”
长生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慕容朝晖,几位暗卫将他护在中央,前方还有江陵等人护着,暂时安全无虞。他扔下剑鞘,使出一套诡谲的剑法,招招逼人要害。这套剑法慕容郅见池绿用过,而师傅却从未教过他。如今师傅过世,长生习得这套剑法,定是池绿所教。想起那人,慕容郅一阵气闷,差点乱了阵脚。剑尖划过他的脖颈,细细的血丝蜿蜒而下。慕容郅将那丝血拭去,有些不可置信。然而,下一刻,长生的剑却已横在他颈项之前。
情势急转而下,两路人马厮打之声渐消,所有人看向长生这边。
“慕容郅,叫你的人退下。”长生道。
慕容郅怒目而视,他没想到短短两三年的时光长生的武功已精进了许多。方才,是他太过轻敌了。
“慕容郅,叫你的人退下!”长生重申。慕容郅死死盯着长生,不愿开口。
此时皇宫外突然杀气震天,大军入潮水般涌入。慕容郅望向远处,行进的军旗上并非“蜀”字,而是大大的“楚”字。他咬紧嘴唇,看着楚军将领下马向慕容朝晖行礼:“臣陆放救驾来迟,请楚王治罪!”
“陆将军快快请起!”慕容朝晖欣喜道。
陆放起身,一声令下,整个皇宫已被包围。慕容郅见大势已去,目光渐渐暗了下来。
慕容朝晖轻笑:“慕容郅,看来还是我赢了。长生,杀了他!”
长生拿剑的手颤抖一下,血沿着剑身缓缓流下。他知道慕容郅跟慕容德馨不同,慕容郅手里还握有众多兵马,杀了他才能彻底除去这个隐患,况且慕容朝晖与慕容郅之间不过是暂时的同盟关系,连从小长大的兄弟情义也无。可是……当慕容朝晖轻易地想要取一个人的性命时,他却觉得有些不舒服。
“长生,我们已经赢了,留下他只是个隐患。”慕容朝晖道。
见长生犹豫,慕容郅冷哼一声,轻声道:“怎么,你不敢杀我?”
长生的剑又深了一分,然而却始终下不了手。慕容郅……毕竟是慕容朝晖的兄弟,也算是池绿的朋友。若是杀了他……
僵持之际,一枚石子击中长生的手腕,宝剑当啷落地。长生捂住右手,回过神时,慕容郅已被人揽到殿顶。夜里风急,那人白衣飘飞,仿若谪仙。他微微笑道:“慕容朝晖,麻烦你放他一马,我保证他不会回来跟你抢了。”
“你凭什么让我信你?”
“呵,你可以跟处理仁帝一般昭告天下,就说……蜀王慕容郅篡位不成,已被乱军杀死,这样多简单。”池绿将慕容郅揽得更紧一些,对呆立原地的长生道:“长生,抱歉了。我不能让你杀他,毕竟……我还欠他人情。我们后会有期!”说罢脚尖一点,如燕子般飞身而去。
慕容朝晖示意下,楚王宫的暗卫们群起直追,不过池绿轻功了得,追了半个时辰后暗卫纷纷返回,直言自己已经跟丢了。见此长生莫名地觉得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却又觉得身心疲惫。慕容朝晖……已经不是从前的慕容朝晖了。
第三部·武陵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