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远处的屋顶和山峦都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之中,树尖上偶有鸟鸣之声。二人骑马出了城门来到荆州城郊的一处古寺,随从们识趣地远远地跟着,并不上前打扰楚王的兴致。这座古寺的香火并不旺盛,看墙壁上斑驳的青苔和裂痕就能知晓寺庙许久未曾修缮过。让慕容朝晖停下的原因倒也简单,一枝出墙的梅花。
梅花在龙城少见,在楚地则寻常得多。
如此寒冷的季节,梅花竟开得艳丽,不与桃李争春,不愧为花中君子。慕容朝晖早听说楚地梅多,今日却是第一次在此看到盛开的梅花。
“长生,我们进去看看。”慕容朝晖下马,对身边的长生说道。
此次出门慕容朝晖早与长生约好并不透露身份,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是富商家的子弟。
他此时只作寻常打扮,穿宝蓝色缎面长袄,披了雪白色大氅,将一向不束的头发束了起来,以白玉簪簪住。束发的慕容朝晖看上去比平日精神一些,更显得其人温润如玉。此时的他比起龙城皇宫里的他多了些神采飞扬,令长生目不转睛。
长生身着玄色短衣,衣领上绣了白莲图案。黑色是楚王宫里暗卫们通用的着衣颜色,长生挺喜欢黑色,他从前看的那些小人书里侠客们就穿的黑衣。更重要的是黑色耐脏,他整天舞刀弄棍的,浅色的衣裳太容易脏了。他翻身下马,将两人的马系在古寺旁的一棵歪脖树上,一同进了寺门。
香炉的烟慢慢往上,整座寺庙氤氲着淡淡的檀香味。几个前来祈福的信徒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着祈祷的话语。一位年约十五六的青衣小和尚见有来人,便主动上前问道:“二位施主是来烧香拜佛,还是求签问卦?”慕容朝晖直言道:“我们二人前来并不为烧香拜佛求签问卦,只想看看你们这寺院里的梅花。”
听见这意外的回答小和尚倒也不惊讶,回道:“寺中的确有许多梅树,而今都开花了,若施主有赏花的兴致,随意即可。”
“如此就多谢小师傅了。”
寺里有红梅、白梅、腊梅,形态上红白梅更美,香味上腊梅更浓郁。长生从前未见过梅花,只稀奇这娇艳的花儿怎会在如此寒冷的时节绽放,香味又是如此清冽。见此情景慕容朝晖不禁轻轻吟道:“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长生听着诗句,看着墙头上几枝红梅,微微发呆。
“二位施主,若想看梅花,寺院后倒有一大片梅林,可前去一看。”刚刚的那位小和尚走了过来,说完话便提着水往另一边去了。
长生和慕容朝晖在寺庙里逛着,一尊尊佛像诉说着古寺所经历的时光,瓦片上长着青苔和其他寄生草。到了寺院的后门,将木门推开,果然有一大片梅林,梅林中好几种梅花同时绽放,如仙境般美轮美奂。长生看着如此多的梅花,一时间看呆了去。慕容朝晖叹道:“梅花凌寒独自开,果然是花中君子。楚王宫里到了冬日虽有绿树,却无花朵来衬,实是可惜,回去之后也弄些梅花种在宫中吧。”
此次回楚王宫后,慕容朝晖果然命人在楚王宫种上大片红梅白梅和腊梅,整个王府漂浮着梅花的清香,沁人心脾。慕容朝晖似乎突然间就迷上了这种花,作画吟诗大多与它相关,还时常令楚王宫里的伶人乐师奏《梅花落》曲。长生的笛子就是此时学的。
长生有时会想念龙城的司空府,想念自己的父亲,吹笛无疑是释放乡愁的一种方式。长生最喜欢的曲子是《梅花落》和《折杨柳》,吹着吹着就觉得内心安定了许多,像是把许久未曾释放的感情释放出来。
不久之后迎来了春节,楚王宫里张灯结彩。长生前几日已托人快马加鞭给龙城的父亲送去了书信,现下就等着龙城那边来信了。张灯结彩的事情下人们不让他做,于是长生就闲着无聊抱着小红在王宫里闲逛了一会儿,坐在火炉前发呆。慕容朝晖还在和一帮幕僚寒暄,长生听着没劲独自跑了出来,直到吃年夜饭的时候才去。
慕容朝晖为了以示自己对众人一视同仁,特意与未归家的幕僚们一同吃年夜饭,长生想起以往自己都与慕容朝晖小双燕子几个过或是和爹爹一块过,心中思念龙城的家,心情并不算好,又有幕僚向他敬酒,便多喝了几杯,还替慕容朝晖挡了好几次酒,不一会儿就晕陶陶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
子时一到,小双燕子小全子小李子他们几个忙着放爆竹和烟火,长生被惊得一愣,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新年已经到了。众人观赏完烟花就自行散去,唯有长生懒洋洋地挂在走廊边的栏杆上,醉得不成样子。慕容朝晖见他这副模样,又想起他刚刚为自己挡了不少酒,不禁微微皱眉。
“长生,还好吧?外面冷得很,快进屋去。”慕容朝晖拍了拍长生的后背。
长生醉醺醺地睁开眼,看了慕容朝晖一眼又闭上,不为所动。慕容朝晖叹息着摇摇头。
“楚王殿下,奴才把公子扶去休息吧。”一个穿灰衣的仆从说道。
“你先下去,我来就是。”灰衣的仆从退了下去,慕容朝晖拍拍长生的背,把他扶起来。长生的脸红扑扑的,醉了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往慕容朝晖身上靠。慕容朝晖拨开长生额前的一缕乱发,比量了他的身形,心道:这小子真的长高了。十五岁,正是男孩子抽条的年龄,离上回狩猎不到一年的时间,长生又长高了不少,简直快比他高了。
王府里刚移植的梅花正开,清冽的幽香四溢开来,慕容朝晖扶着长生走在去后院的路上,时有一两朵落梅打在肩头。其中一朵落花夹在长生的发中,慕容朝晖见了替他拂了去,只听得长生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我想家了……”
慕容朝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意识到长生说的是醉话,就没有把话接下去,心道难怪长生近来有时闷闷不乐,还和王府里的伶人乐师学起了谱曲吹笛,笛声怪凄凉的。想到这些,慕容朝晖心里不太好受,毕竟当初长生留在龙城,就不会如此思念故土亲人了。
推开长生的房门把他扶到床边,想要脱身而去,长生却说什么也不肯松手,还把慕容朝晖也拉到了床上。“长生,松手,我得回房去了。”慕容朝晖轻轻推搡了几下。“不要……不要走……”长生迷迷糊糊地说了两句,感觉到身边人的手要挣开去,手劲越发大了。慕容朝晖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挣开,只好作罢,替长生把外衣脱了下来,准备就寝。慕容朝晖道二人还未洗漱,想唤小双端水过来,又想起时辰确实太晚,小双过来一趟太麻烦,索性脱了衣裳,与长生同塌而眠。
南方的天气湿冷,慕容朝晖难以习惯,入冬后总睡不暖。前些日子实在是冷极了,睡前用汤婆子暖了床再睡,倒是好了许多。今日与长生同床共枕,有个人睡在身边,倒没觉得冷了,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第十七章:梦浮生
夜里下了雪,雪花簌簌掉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房中漂浮着一种冷冷的香味,像是梅花加上了冰雪的味道。长生鼻尖嗅着清香,觉得房间内的温度又降了些,将脑袋伸进被窝里继续睡着。
梦里是一片梅林,梅花红红白白开了满山,灿若云霞。长生在漫山的梅花中吹起横笛,梅花瓣徐徐落下打在肩上,散发着冷冷的香味。慕容朝晖就坐在他身边,身着浅绿衣衫,披散着如瀑黑发,手里拎着白玉酒壶。曲毕之时,给他递上一杯。
二人喝着喝着,不知怎的就纠缠起来。长生有些发蒙,心里没有拒绝的意思,身体反而越来越热。二人交缠了一会儿,长生越发觉得难受得厉害,想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脑袋却突然清明了些,猛然惊醒了过来。
长生猛地坐起身,透过薄薄的窗纸看到窗外一直有什么在簌簌下落。
是梅花落了么?
他抚了抚额头,发现自己出了不少汗。
刚刚的梦……实在是太荒唐了。天刚蒙蒙亮,不然再睡一觉吧。长生这样想着,拉了拉被子。
“嗯……”慕容朝晖转了个身,朝着长生这边挪了挪,如瀑黑发披散在枕间,衣带未系紧,露出胸前一大片白皙的皮肤。长生连忙捂上自己的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不相信地拧了自己大腿一把,会疼,很疼。慕容朝晖……他怎么会和自己睡在一块?
想起刚刚的梦,长生惊得后退,脑袋磕在墙壁上,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看着慕容朝晖又翻了个身,有醒来的趋势,长生连忙轻手轻脚穿上衣裤,风一般地开门出去,逃掉了。
门外雪下得正大,长生冷得颤了两颤,不敢回房间睡了。天方蒙蒙亮,红色的梅花瓣洒在雪地上,有种凄厉的美。空气中漂浮着冷冽的清香,长生嗅了嗅,这味道他在梦里闻过。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是很清楚,梦倒是记得挺明白。梦里他和慕容朝晖拥抱纠缠着,就像恋人一般。他还记得醒来时看见慕容朝晖就睡在他身边,睡得正甜……
长生吓傻了,在雪地上慢慢走着,一步又一步,吓飞了几只清早觅食的小麻雀。来来回回地,雪已经渐渐小了。
“长生公子,新年好!”长生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燕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长生扯出一个笑容:“燕子姐姐,新年好。”
“长生公子,昨晚睡得不好吗,怎么眼眶都黑了?昨晚上喝酒喝到很晚吧。”
长生木然点点头。
“这么早出来是因为肚子饿了吗?早点恐怕还要等一小会儿。”
长生继续点头。
“公子若是饿得厉害,奴婢先给您拿些昨日就做好的糕点过来……”
燕子连忙跑进厨房,端了盘糕点出来,将糕点盘递给长生。长生捏着几块糕点,在燕子疑惑的眼神中继续迈着步子,往远处走去。
慕容朝晖醒来时,长生并不在身侧。伸手摸了摸身侧长生睡过的地方,已经没有什么温度了,只有浅浅的凹痕。
这孩子平时起得这般早么?看来是自己贪睡了。
慕容朝晖穿上衣裳,走出门去,小双恰好端着洗漱的用具过来。
“殿下,您今日早起了一刻。”
“长生呢?”
“奴婢今早未曾见过长生公子,不过公子常常早起去练武场练剑,恐怕这会儿在练剑也说不定。”
慕容朝晖点点头,在小双的伺候下换了件更厚实的衣裳,洗漱完毕后出门看雪。
昨夜入睡后下了场大雪,现在还在下着,不过已有渐停的趋势。积雪的厚度大概有两寸深,踩上去咯吱作响。庭院中,梅树下,梅花的花瓣撒了一地,几只小麻雀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叫着。
昨晚他睡得很好,原以为头一次和别人睡觉会不习惯,没想到有种安心的感觉,也许因为那人是长生吧。慢慢踱步至练武场,长生手执宝剑,在细雪中练着剑法。细小的雪花被剑气所影响,在空气中无端绪地乱窜。少年的身形虽不强壮,但四肢修长健美,舞起剑来有种别样的美感。等招式结束,慕容朝晖方问:“长生,怎么一大早就来练剑了,不是放假休息了么?”
听见慕容朝晖的声音,长生手一软,差点把剑给丢了出去。抬起头时,慕容朝晖正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他。
“殿下……您……”长生不敢看慕容朝晖的眼睛,盯着树梢上的小鸟,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慕容朝晖蹙眉,长生怎么又管他叫“殿下”了?
“不是说了以后要像朋友那样不见外么?”
长生低着头,回了声是。
慕容朝晖上前去拉了长生的手:“快去吧,用饭的时辰到了,不用早膳怎么行?”长生愣了一下,将剑收回剑鞘,木然跟在慕容朝晖身后。
“方才我问过几人,都说没见你。燕子倒是见过你,却不知道你后来去哪儿了。小双说你恐怕在练武场,我便过来找你了……”慕容朝晖说完这话,回过头去,见长生一言不发,似有心事。
“长生,你怎么了?”
长生回过神来,连忙摇头:“没……没什么……”
“有心事?”
“没……没有……只是昨日喝多了酒,有些头疼……”长生一面说话,一面看着慕容朝晖。慕容朝晖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反应,和平时一样。那……应该是没什么吧……
只是做梦而已。
“昨晚……”长生试探性地说了两字,却又有些退缩。
慕容朝晖猜到他要问的话,说道:“昨晚你喝多了酒,我扶你回房你却怎么都不肯松手,便与你一同睡下了。莫非我睡相不好,扰了你休息?”
长生连忙摇头,想起昨晚的梦,耳根发烫。
慕容朝晖看着长生眼睛下的两圈黑,觉得说不定正是自己扰了长生的睡眠,心中有些内疚,拍了拍长生的肩:“头疼的话一会儿让小双她们给你做些解酒的汤来,今日就好好休息。”长生点点头,怀着心事,一路上沉默着。
自大年夜二人睡在一块后,长生见到慕容朝晖时表情都有些奇怪。慕容朝晖倒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两个人一块睡更暖和更容易睡着,谁知那日之后,长生像是与他没往日那般亲近了。以前还随意叫他的名字,现在有时候又毕恭毕敬叫起殿下来,实在是令他有些不解。
对于长生来说,慕容朝晖与他同床共枕这事实在是忐忑极了。那晚他醉酒之后,稀里糊涂地拉着慕容朝晖一块睡了,梦里还梦到与慕容朝晖拥抱亲热,早上醒来时见自己真的与慕容朝晖同床共枕,着实吓了一跳。他虽知道没发生什么,可见到慕容朝晖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安。
长生陷入了困惑和焦虑当中。他一向喜欢慕容朝晖,希望能一直跟随着他,但有时候又想跟他更亲近一些。而如今竟梦见自己与他拥抱亲吻,长生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了。也许……梦也只是场梦罢了。梦一向是离奇的,梦见这个……应该也不算太离谱。
就在这种焦虑中,楚王宫里的梅花落了,春天也已经到了。
慕容朝晖见长生时常走神心不在焉,想起大年夜长生的醉话,认定他是思念故土所致。然而长生作为他的亲信,没有诏命回龙城势必会惹来一些闲话。既然长生没有主动提起,他也就不提让他回家探亲的事情,只想着都二月多了,桃花已经开始绽放,是不是找个时间和长生去洞庭散散心?他记得长生许久之前就说过想去的。
第十八章:洞庭春色
时至傍晚,红霞铺了满天。长生坐在走廊边的栏杆上,靠着柱子,看着庭中两株半开未开的桃花,陷入了胡思乱想之中。他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所以晚上老是梦见慕容朝晖,梦见他抱着他,还……长生猛地摇头,决定不再想了。墙头上两只猫儿喵喵叫着,慢慢靠近,交颈相缠。长生看着夕阳中粉红的桃花,听着刺耳的猫叫声,心想着是不是因为春天到了的缘故,猫儿发情,他也跟着发了,而且发情的对象还这么了不得……
长生觉得他春梦的对象是慕容朝晖应该是他没有接触过多少女人的缘故,特别是同龄的。楚王宫里除去小双和燕子是有很多小丫鬟,不过他都没仔细看过,更没注意她们长得好看不好看。而且那些小丫鬟多是摆设,除了小双和燕子外,没有近身服侍的。剩下的都是男人,连伶人也没个女的。应该是……他所接触的人当中慕容朝晖长得最美,所以才有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
“长生,你在做什么?再这样揪下去,这桃树都要被你揪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