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被呈上的礼物是各色金银珠宝,这些金玉珠宝被羌国手艺人打造得颇有羌国风情。不过燕国大臣早就见惯了珠宝,所以并不觉得新鲜。第二道被呈上的是一支羌国乐队,他们身着羌国服饰,手中拿着羌国乐器,在宴会场奏起了羌乐。乐声充满羌地风情,轻快而悠扬。金世珏在乐声中解说道:“这是我们羌国最好的乐人,献给陛下您,愿两国的艺术能有所交流。”
长生听着悠扬的乐声,将酒杯递到唇边,却看见远处一顶镶满珠宝的轿子被人抬了过来。长生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有些许酒溅了出来,打湿了袖口。
“陛下,我们陛下将爱女金娜公主送与您,愿与燕国永结秦晋之好。”
金世珏此言一出,在座大臣皆诧异出声。金娜公主是羌王爱女,羌王现将金娜公主送来和亲,是诚心与燕国结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长生将酒杯放下,看着那顶华丽的花轿,有些不自在。近些年羌国与匈奴犬戎交恶,找燕国结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金娜公主身份高贵,她与慕容朝晖和亲,看来皇后之位必定是她的了。
轿前的珠帘被一双洁白玉手掀开,身着华服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她头上缀满珠玉珍宝,身材高挑而纤细。面上蒙了薄纱,看不清模样,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却是极好看的。长而卷曲的睫毛,浅棕色的眼眸,眉毛宛如新月,即使未露出全部容颜也能想见她绝世的容貌。她缓缓上前,轻盈地向慕容朝晖行礼。慕容朝晖拉过她的手,示意她在他身边坐下。原以为慕容朝晖身边的位置是留给莲漪的,看来并非如此。
长生默然低头。男才女貌,身份登对,天造地设不过如此吧。娶了金娜公主,慕容朝晖的帝位也能坐得更稳固一些,于他再合适不过了。而且……金世珏唤公主出来之时,慕容朝晖并未有半点惊讶之色,看来是与羌王提前商量过了。两国和亲之事不是儿戏,金娜公主是羌王爱女,不可能随便许人的。
孟司空已经醉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宫宴接近尾声,已有几位醉了的大臣被扶了下去。长生唤来两位小太监,拜托他们将父亲先行送回司空府,自己则留了下来。他并未注意到,有双浅绿色的眼眸一直注视着他,带着探究的神色。
长生给自己倒了杯酒,抬头看天上明月,只觉得明月遥不可及。
第四十九章:误解
时至夜半,宫宴已歇。长生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回走,步子有些踉跄。今夜他喝多了酒,脑子有些发热。龙城街头灯火阑珊,毕竟夜已深,只剩下三两个小贩忙着收摊回家。长生只想着快些回司空府,决定抄近路走。月色下的小巷深而长,长生拍了拍发晕的脑袋继续往前。这条路他不常走,但记忆中比大路离家近些。
前方有几个男人围着一人动手动脚,时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像是地痞无赖之流。被围在中间那人长生看不清楚,只听见微弱的哭声。长生没想到竟会遇上此等事情,连忙上前怒道:“你们干什么?”几个无赖见有人来也不收敛,其中一人反调侃道:“怎么,你这醉鬼也想来参一脚啊?”
长生气急,不再言语,直接与那几人动起手来。那几个流氓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几招就被撂倒在地,连滚带爬地逃走了。醉意袭来,长生扶着墙壁,只觉得天上的月亮变成了两个。
“你……没事吧?”长生问道。
月光下,那人慌乱地整理着被撕破的衣裳,脸颊被乱发挡住,分明有泪痕。
“谢谢恩公,我……我没事……”声音清脆而柔软,但分明是男声。长生一怔,再低头去看,那人露出的大片胸膛一马平川,是个男的!
“你……你是男的?”长生止不住地震惊,只觉得酒醒了大半。
那人站起身来,只比他肩膀略高一些,身材纤细瘦弱。他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一边微微点头。长生一晕,只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年头怎么连男人也能被人凌辱了?听声音再看这人的身量,这孩子恐怕才十五六岁,真是可怜。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赶紧回去吧,免得遇上坏人。”
那孩子颤抖着擦去脸上的泪痕,抬起头来与长生对视。月光下长生能看出他是个模样清秀的男孩,有些女气。他摇摇头,道:“谢恩公……不过,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男孩摇头,过了会儿又道:“若有机会,定会报答您的恩情。”说罢慢慢走远了。长生有些疑惑,但也不去追究,毕竟萍水相逢,他只能帮到这儿。
“公子,您醒了么?老爷让您起床呢。”府里新来的小丫头小秋敲了他的房门,长生揉揉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小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的话,现在已经晌午了,您的朋友来府中做客了呢。”
朋友?长生疑惑。这时候谁会来看他?长生穿衣起身,洗漱完毕便去了正厅。
“长生,你来了!”赵光宇看见,喜上眉梢。孟司空道:“长生,你起了就跟光宇说说话,我去陪王大人下棋去。对了,你得先吃饭。”
长生点点头,想起上次分别时说的客套话,没想到赵光宇倒真的来司空府拜访了。用过饭,他被赵光宇拖着走出家门。今日恰好轮休,原本想休息一下,看来是不行了。
长生被拖着穿街过巷,把龙城大大小小的店铺都逛了个遍。逛了好几个时辰,都快到了傍晚。赵光宇见长生面有疲色,便主张去茶楼休息。长生点头,两人朝着附近的茶楼走去。
“你这小贱人!下次再到处乱跑不做生意,当心我打断你的腿!”一个老鸨模样的女人手拿竹条,口中念念有词,鞭笞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那少年一声不吭,用手护着头,瑟瑟发抖。“买了你这么久还没给我赚回银子,要是你再挣不上钱,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老鸨身边还站着好些个做皮肉生意的男孩女孩,他们看着少年被打无动于衷,有两三个甚至还露出看好戏的表情。走过路过的人纷纷驻足,对老鸨和那位少年议论纷纷,却无人上去劝解。长生定睛一看,不远处正是花街,没想到他们竟走到这儿了。
长生向那边走去,赵光宇拉过他的手:“算了吧,在这儿常有的事情,管不过来的。”
长生挣开赵光宇的手,道:“光天化日之下逼良为娼,真是无耻!”长生越过人群走了过去,那少年微微抬头,长生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昨晚的那个少年。难怪他说他不想回去。
“他没给你挣上钱你才打的他?”长生一手抓住老鸨手上的竹条,质问道。
老鸨见长生器宇不凡打扮华贵不敢得罪,恭维道:“这位公子,我们就是靠皮肉做生意过活的,这小东西不乐意做生意,我买他花了那么多银钱,不就亏了吗?我们也是要吃饭的呀。”
“那好,我将他买下了,你不许再揍他。”
“这……”老鸨眼珠转了转,笑道:“公子啊,不是我不想卖,而是……我不能卖呐。”
“为什么?”
“将他卖给我的上家是这么告诉我的。他家里是犯了事的,要做一辈子的相公,不能赎身。”
长生一时间有些打不定主意,赵光宇略略思索,在他耳边道:“长生,你若是实在想帮他,就把他包下来吧,每月给老鸨一些银钱就好。”那少年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一脸悲戚之色。长生心一软,便包下了他。后来长生才知道,这孩子的名字叫陶紫,父亲得罪了赫连氏而全家被斩,只因他当时未满十二便送来充了娼籍,辗转被卖到暮楚楼。
长生起初还对此事有所顾忌,日子久了他发觉自己的决定是值得的。陶紫一开始言语不多,与他熟识话便渐渐多了起来,人也开朗了许多。陶紫年幼就被充了官女支,但长生意外地发现他学识不错,并不比那些正经上了多年私塾的人差,便时常给他带些书给他看。更重要的是陶紫能常常陪他说话解闷,尤其是在慕容朝晖即将大婚的时候。
“哟,孟侍郎,您来了!小陶在楼上等您呢。”与太监尖细的声音相比,长生同样受不了冯妈妈的嗓音。他揉揉耳朵,穿过一大群衣着暴露的少年男女,上了楼上雅间。
不知不觉间一年中秋将至,慕容朝晖也要与金娜公主完婚了。两国对此次婚事颇为重视,千挑万选挑了个好日子——十五中秋佳节。之所以选这天,中秋日子好是一个,另外还为的是给金娜公主足够长的时间适应燕国的生活。最近几月慕容朝晖很少宣他觐见,大概是忙着和金娜公主熟悉交流。金娜公主的汉话还没学全,慕容朝晖找了两个大学士来教她。在此期间,长生有幸两次目睹金娜公主的芳容。卸下了面纱的金娜公主果真倾国倾城,而且活泼开朗,单纯善良。长生止不住心中酸涩,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金娜公主与慕容朝晖的确很相配。这样美丽的公主给慕容朝晖做皇后,他真的挑不出毛病来。到如今,他只能祝他幸福。然而……自己的幸福又要去哪里找?
“公子,您今日是怎么了,喝这么多酒?”陶紫柔声问道。长生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把自己灌醉。口中喃喃道:“他就要成亲了,他就要成亲了……不要我了……”
陶紫叹了声:“公子这么好的人也有不爱的么?她是哪家小姐?是指定的婚事么?”
长生没回答,趴在桌上睡着了。酒后的他额头微微出汗,几缕发丝贴在额前,脸色微红。陶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替他拨开了。手指沿着挺直的鼻梁慢慢往下,抚上他的嘴唇,那柔软的触感令他触电般急忙收回手,脸颊倏地红了。不知怎的,见他难过他也难过,然而,此时的他却有些欣喜。
“什么?!你再说一遍!”黑暗中花瓶落地,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李清又将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孟侍郎昨夜在暮楚楼留宿。”
“难道……他真的跟那相公……?”
“属下不知,属下并未进到房中,孟侍郎是今早才回的司空府。”
慕容朝晖退后两步,觉得眼前发黑。这段时间他要处理与羌国结交及大婚的各种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对长生关注的是少了些,也很少宣他觐见。他原是知道这事的,刚开始听着觉得不大舒服,但想到长生是直爽的性子,对有些事情看不过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符合他的性格,没太往心里去。没想到长生倒与那相公越发亲密起来,如今还做出此等事情。
“那人到底是什么货色?”
“好像……是罪臣之子,被打入娼籍不得赎身的,看上去倒不像是能魅惑人的主。孟侍郎应该……只是同情他吧。”
“你出去传我的话,宣长生进宫一趟。”
“陛下……”李清犹豫。
“怎么?”
“明日是您大婚的日子,孟侍郎必定会前来,宣孟侍郎进宫每日都可以,陛下何必急于这一时?今日天色已经很晚了……”
慕容朝晖察觉自己失态,挥挥手道:“罢了,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此事不提。”
“是。”
明日便是中秋,他的二十三岁生辰,他大喜的日子,然而他并不高兴。金娜公主固然美丽,他却难以动心。其实他跟金娜都清楚,二人婚姻不过是政治联姻,没什么感情可言。也许是他太冷淡薄情,难以对他人产生情感。然而……他对长生的这种占有欲是什么?他毫无理由地嫉恨长生身边亲近的人,巴不得将长生锁在宫中,命令他不能跟别人交往。然而……他不能,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解了。
第五十章:大婚
太阳透过雕花木窗晒进房里,长生睁开眼,木然起床。打开衣橱,在里面挑挑拣拣一番,挑了套天青色对襟宽袖长衫,打算穿着它去参加慕容朝晖的婚礼。衣橱里有几套白色的衣裳,长生的手停在那儿,突然就想起了池绿。不知现在池绿在哪里?依他的个性,应该在四处旅行游山玩水吧。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马上辞官,回楚地游玩。慕容朝晖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是不是该离开了?长生颓然坐下,扯了扯自己的头发,觉得头疼。
慕容朝晖大婚是长生这辈子见过的最热闹的场面,嘉宾不仅有燕国大臣,还有羌国使者,大家其乐融融,十分和谐。长生拿着酒杯,直望向远处的慕容朝晖。他穿着大红的喜服,等待着他的新娘。长生低头饮酒,又抬头去看天上明月,只觉得眼眶有些酸,心里也酸酸的。孟司空离了座位与其余同僚寒暄,长生一人孤单坐于位置上,显得有些落寞。不过不消一会儿,许多年轻同僚纷纷与他寒暄,长生不得不打起精神,摆出笑脸。
慕容朝晖远远见了长生,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他好几日没见到长生,就像过了月余一般。也许是因为要参加他的大婚,今日的长生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明朗的剑眉之下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他今日穿了一身淡色的衣裳,远望去如玉树般挺拔颀长。慕容朝晖有种渴望,渴望将他唤至身边,不让他再跟别人说笑。
慕容朝晖与金娜公主在礼官的念词中拜了天地,长生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孟司空今日又喝多了,没到宴会结束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长生没办法,让人先送他回去,发泄般自斟自酌,不一会儿就喝得醉醺醺的。
“孟侍郎,我敬你一杯。”
不远处一人走来,长生迷迷糊糊地接了递过来的酒杯,抬头去看,原来是那天的绿眸侍卫。原以为他已经随着上批人马回羌国去了,没想到还留着。浅绿的眸子仿若绿宝石般闪亮,他微微笑着,仰头将杯中的酒喝下。长生也喝下他递过来的酒,只觉得自己醉得不行,得赶紧回家了。
“抱歉,我今日得回去了,后会……后会有期……”长生踉跄着站起身,绊着了椅子,差点摔了一跤。那人连忙扶住长生,使他不至于摔倒。
“谢……谢谢……”长生含糊不清地道谢。
“孟侍郎,您醉了,醉得厉害,不如我送您回家吧。”
“哦……也好……”
那人扶着长生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位小太监,向二位行礼后道:“莲妃娘娘有信物托孟侍郎带给娘家人,还请孟侍郎随奴才去一趟。”
绿眸侍卫皱眉,真是个奇怪的理由。长生也觉得奇怪,莲漪与他一向并不亲厚,怎么会托他带信物?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内宫娘娘这时候宣官员见面不太合适吧?”绿眸侍卫反问道。小太监面不改色,道:“娘娘已经事先请奏过陛下了。”
长生来不及多想,向绿眸侍卫再次道谢,随小太监去了。在小太监的搀扶下,长生慢慢朝内殿而去,只觉得酒劲上来,浑身发烫。
“莲妃娘娘……在哪里?”长生迷迷糊糊地问。
小太监并不做声,只将他引到清心殿便退下了。长生盯着“清心殿”三个字看了又看,觉得奇怪。推开门,房间挂满了大红的幔子,慕容朝晖站在房间正中,已将方才束了的头发散开,依旧穿着那身大红的喜服。记忆与十年前的那个中秋夜重叠,长生恍惚间看到了红莲池边独自哭泣的慕容朝晖。那时的他柔弱可欺,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需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