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一楼,他来时孟浑正捧着一杯茶闭目养神,他轻轻走到他跟前,在椅子上坐下。孟浑似乎感到身旁轻微的震动,慢慢睁开眼睛。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他觉得父亲似乎又老了几分。孟浑见有生人闯入先是一惊,然后颤抖着嘴唇问道:“长生,是你吗?”
长生点点头,将头上的斗笠和遮面的面纱除了,露出苍白俊秀的脸来。
“爹,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哎……还好,不好的恐怕是你。陛下的性子是很古怪的,虽然他很少表露出来,我却清楚得很。有这样一种人,对他人都很宽和,但对自己爱的人却尤为严苛,他们缺乏安全感,只想不顾一切将爱人留在身边。”
长生睁大了眼睛,很奇怪他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觉得我跟你说这些奇怪是不是?其实你娘就是这样。你娘她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但年幼便失去双亲,寄住在姑姑家中。当初我来龙城做官,一眼见了她就走不动了,四处打听她是谁家的女儿。你娘生得漂亮,追求者甚多,她姑姑见有人上门提亲,忙不迭地要将她嫁出去,后来我送的聘礼最多,她姑姑便将她嫁给了我。”
长生问道:“爹,难不成娘一点都不爱你吗?”
“这倒也不是。她一开始确实有些厌恶我,我早年一心扑在功名上了,年纪很大了也未曾谈婚论嫁,跟你娘提亲时都三十好几,她那年才刚刚十七岁。因为我送的聘礼最多,她姑姑才将她嫁与我,她当然不高兴,但她不敢反驳她姑姑,还是嫁了。嫁过来之后一直是冷冰冰,不多说一句话。我每日逗她开心,过了一年多她才慢慢有了笑容。那时候我们俩时常去龙城近郊游玩,过得十分幸福。到后来我升了官,公务上忙了起来,减少了陪她的时间,她便暗暗恼怒起来。他对下人都很和善,唯独对我是万般为难,甚至多次想让我辞官离开龙城,找一方清静之地做点小买卖过日子。我被她折磨得够呛,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又有了你,情况才又稍稍缓和下来。其实如果当初我真的跟她离开,我们会生活得更好也说不定。她走了之后我就不想再升官,觉得不思进取也挺好。我想辞官回乡下,不过想着你的前程觉得还是留下来为好。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孟浑沉重地叹了声气,继续道:“他现在拿你怎么办的。”
“我现在是他的暗卫。”
“你能在这儿住几天?”
“住到后日清晨。”
孟浑将窗子打开,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门外仆人催促着老爷该用饭了。
孟浑将长生领到阁楼上去,开门对仆人说:“阿泰,记得给我多备一双碗和勺子,我想喝汤。”
阁楼上的客房有现成的被褥,长生就睡在那里,不用惊动家里的仆人。
孟浑亲自给他铺了被褥,许久不见儿子,还一度听到儿子不好的消息,这回真的见了儿子,孟浑自然是高兴的。他老早就想让长生离开慕容朝晖,不是他不喜欢慕容朝晖,而是打心里觉得两人不合适。他俩在一起,是谁吃亏显而易见。但现在事已至此,他也不想过多地去苛责。毕竟儿子是他最爱的妻子生的,又只有这一颗独苗,他不疼长生,能去疼谁。
长生将桌上的油灯端起来给孟浑照亮,见他发间添了几丝白雪,眼眶一热,道:“爹,儿子不孝,对不住你。”
孟浑顿了一下,道:“现在也没什么办法了,我怎么去苛责你?我觉得你能离开他再好不过,不是爹不开明,是你们不合适。他在伤害你,你乐意一辈子待在宫里?”
长生摇头。
“别的暗卫总有衣锦还乡的时候,还能拿到朝廷赐予的大笔钱财,下半辈子不用发愁。你能走吗?说句难听的,等你到了那个年岁,他是否乐意看你还是个问题。爹给你留了东西,这座宅子后院地底下埋了黄金百两,我那床脚的匣子里也装了些银票。不过桐城路远,若是你急用也一时半会儿拿不到。在龙城的司空府,爹把银票藏在你从前的房间里,你将床移开,敲一敲墙,墙上有块砖是空的,里面藏了一千两的银票。你若是急用,就将它拿了去……”
孟浑喋喋不休地说着话,长生觉得小时候的那个爹又回来了。他记得爹一向啰嗦得紧,但自从前两年他忤逆了他之后,他爹就对他冷淡下来,话也不同他多说,凡事都让他自行解决。他还以为,他爹再也不愿与他多言了。长生看着他爹为他忙碌的身影,差点落下泪来。
“长生呐,今日早点歇息把灯给灭了,免得被人发觉。从龙城到桐城,再快也要两日,你赶紧睡了吧。”
长生应了声是,沐浴过后换了身衣裳,便上床睡了。
他想起慕容朝晖,他很认真地开始思考他们二人究竟合不合适,却一直没有得出结论。其实大部分时间他同慕容朝晖都相处的很好,只是自己为何被这般对待,他真的不解。他无论去哪里都要得到他的允许,甚至回来的时间也必须在他规定的范围内。他觉得慕容朝晖这样对他,实在太过严苛。他是个想当大英雄的人,现在却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宠臣、逆贼。除了自己的名声,他也怕父亲被他连累,让人无端指责。
第三日的清晨,趁着路上还没有行人,他告别了父亲,骑马离去。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往龙城的方向走,而是继续往南。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他不想这样回龙城,至少想回楚地看看。身上的盘缠大概够他用上大半年,他在父亲那儿留了书信,如果慕容朝晖到了日子不见他回来,必定会去他爹那儿找他。他在信里写了,外出游玩月余即归。
如果他直接告诉慕容朝晖,他定会不让他走,说再多也没用。他知道这样一走了之似乎并不太好,不过他是真的难受。何况,他只是外出散心罢了,也不是不再回来。
他策马狂奔,出了桐城后是高低起伏的山脉,他稍稍放慢了速度,心情突然轻松了下来。他真的考虑过池绿说的,忘掉一起重新开始。但无论如何,他也放不下独在深宫的慕容朝晖。他只是想散散心罢了,说不定不到月余,他就会想回去了。
“孟公子,回龙城并不是这个方向,请您往北。”长生勒住缰绳,往周围看了看,心中已有计较。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散漫的思绪慢慢凝聚。原来慕容朝晖一直派暗卫跟着他。说好听点是保护他,说难听的,叫做监视。他从前就曾发觉李清跟着他,从李清的反应来看,慕容朝晖应该是经常派人跟着他的。他突然间觉得心寒,抬眼去看北边飞来从他头顶天空飞过的大雁,突然扬鞭抽马,往南边而去。
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他不去管后面的追兵,直往前奔。说是逃避也好赌气也罢,他不想回去。
“孟公子,你该回去了。”其中一人重申道。长生仔细听了声音,觉得像是江获。
长生道:“我若是不回呢?”
“那我们就要得罪了。”
长生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拍在马屁股上。马儿嘶吼一声,往前奔去。暗卫在身后急追,十一月的寒风刮在脸上冰冷疼痛,他无心注意。马儿奔出十余里,前面竟是一处断崖。暗卫们慢了下来,木华大声道:“头儿,不能再去了!”
离断崖处十来米,马儿嘶吼着踏着步子往后,不肯向前。长生紧紧勒住缰绳,马停了下来,他跳下马,慢慢走向断崖。断崖下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深渊。几人不敢再追,若是此人出了事,他们恐怕也活不长了。
长生坐在断崖边上,心里想着宫里那人。十几年的感情,他放不下,也逃不掉。是不是他死了,一切就能终结?其实他不想死,只想在这安静地坐会儿。尽管山风很大,吹得他脸颊生疼。
“头儿,你过来好吗?跟我们回去!”南星朝他喊。
原来木华和南星都在。长生想了想,出来追他的恐怕有四五人。这么多人跟着他,根本就是怕他不听话自己跑了。他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长生啊长生,你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两边僵持了一阵,一人道:“长生,你过来好吗?”是李清的声音。
长生偏过去看了一眼,没想到连李清也来了。他知道李清从前是跟着他的,他以为李清升了职之后便会主要负责别的事务,不会只跟着自己。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上来的?或许是自己寻父心切,见到自己父亲后又太过欣喜无暇顾及其他的缘故。他不太乐意承认,他压根就没料到慕容朝晖还会叫暗卫跟着他。
李清慢慢靠近,似乎料到长生并不是想自尽。众人屏息,长生却只是朝悬崖下望了一眼,木着一张脸,不说话。李清拽住了他的胳膊,长生却突然反手一掌,向他击去。不过长生出手不重,毕竟是悬崖边上,稍有差池便会丧命。李清生受了一掌,也早料到他说不定会来这一手,并没有过多跟他过招,而是将藏在袖口里的迷药撒了出去。不过片刻长生只觉得天旋地转,往后倒去。李清连忙揽过他的身子,将他搂在怀中。
暗卫那边松了口气,南星将长生的马牵了过来,马儿已经安定下来,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李清将长生背在背上,对木华道:“木华,你去找一辆马车,带他回龙城。”
第八十二章:锁清秋(三)
长生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房间里漂浮着龙涎香的味道,他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像睡在棉花堆里使不上力气。慕容朝晖过来摸了他的额头,他抬眼望过去,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慕容朝晖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他伸手去摸,慕容朝晖握住他的手,道:“好好睡吧。”替他掖了掖被子。见长生再度闭上眼睛,慕容朝晖问候在一旁的御医道:“左御医,他怎么了?”
长生中了迷药,到了药性该退的时候他却昏迷不醒,还全身滚烫,他不得已只好将左御医叫来,替他看病。
左御医恭敬道:“公子是感染了风寒又过度劳累的缘故,服几贴药就好了。”
“你下去煎药,做得隐蔽些,别让人看见。”
“是。”
左御医出去后,慕容朝晖坐在床边,摸了摸长生高热的额头。长生想不辞而别,他知道后非常愤怒。最近他总梦见他不辞而别,因此此次长生要求去见孟浑,他总放不下心。没想到,他竟是真的想走。江获跟他说长生是往南去的,他只要想着长生有可能是去找池绿,就觉得堵心。
“长生,你恨我吗?”他问道。睡梦中的长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慕容朝晖慢慢抚过他苍白的面颊,在他的眉间流连不去。“就算你恨我,我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长生醒来后发觉自己已经回到宫中,失望地闭上眼睛。他真的没想到慕容朝晖会派人跟踪他。他觉得自己像个囚犯,被他牢牢地拴在宫中。他想逃,却逃不了。待他完全清醒,已经是七日之后。其实第三天后他的病就已经好转,只是不知为何全身酸软,整日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然而他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是中了化功散的缘故。
慕容朝晖一度想过废去长生的武功,却又觉得太过残忍,问过李清,他也觉得不太妥当。何况要废去武功,很可能会伤身,长生也接受不了。但就这样放纵下去,他总觉得长生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离开。左御医倒是给了他一个主意,定期在食物里放化功散,长生的功力只会暂时消失,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
慕容朝晖也知道这事情瞒不了多久,长生很快就会发现。长生醒来后变得沉默寡言,慕容朝晖问他好几句他才答一句。慕容朝晖原本就对他私自出逃而愤怒,两人坐在一桌也是常常互不搭理。又过了几日,长生渐渐发觉自己身子不太寻常,若说是生病了,过了这么几天,早该好了,为何还是四肢无力,半点也用不上劲?
慕容朝晖将药端到他跟前,长生偏过头去,不愿喝。慕容朝晖道:“你不喝,难不成还想跟前几日那样,要我一勺一勺喂给你?”
长生哑声道:“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慕容朝晖将药碗放下,道:“你生病了,自然要喝药。”
“我没病。”
慕容朝晖道:“喝了它,对你没坏处。你病才刚好,不喝点补药怎么行。”他这话倒也没骗他,化功散是前几日掺着鸡汤喂给他的。左御医说练武之人若是没了功力会比平常容易生病畏寒,所以他才让左御医又开了些滋补的药给长生。
长生固执道:“我不想喝,你拿开。”
“你不喝药,不吃饭,到底想干什么!你就是想走对不对!”
长生不说话,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快走到门口,却突然想起自己是不能从这里出去的,又往窗子边上走,想施展轻功,却发觉丹田空空,一丝力气也没有。慕容朝晖拽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自己跟前,道:“你哪里也不许去!”长生想挣开他的手,却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挣开,靠在窗台上直喘气。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慕容朝晖面色一寒,道:“你私自出逃,我还未与你计较,这只是对你的小小惩戒。”
长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颤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的武功……”
“你就安心留在我身边不好么?你从前不是说过,如果我愿意,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长生靠在窗台上,黯然道:“是,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我现在后悔了,我不该待在这儿。我在这儿,算什么?”
慕容朝晖扯过他的衣襟,道:“我不许你这样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是我的人,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长生看着他,坚定道:“我想离开。”说罢竟一手打开木窗,想从窗子出去。
慕容朝晖拽住他的后领,一把将窗子关上:“你想干什么?你都这样了,还想走?”
“慕容朝晖,我真的没法跟你相处下去!”
慕容朝晖神色一黯,长生竟连名带姓地叫他。他道:“是我对不起你,可你不能走,你必须留着。”
长生无可奈何,竟道:“慕容朝晖,是不是要我死,你才肯放手?”
慕容朝晖的暴脾气也发作了,怒道:“不许说死,你是我的人,就算死,也要死在我身边!”
一枚铜钱击中长生的睡穴,长生晃了晃,软倒在厚厚的地毯上。慕容朝晖一惊,连忙上前将他揽在怀中。李清跪地道:“陛下,属下担心长生公子太过激动伤了身子。他现在变成这样情绪激动些是在所难免,陛下恐怕得让让他。”
方才长生在房内与慕容朝晖争执时他便听见了,长生开窗后他就觉得有些不妙,若是二人再吵下去,恐怕远一些的守卫和值夜的宫人都要发觉不对劲了。
慕容朝晖道:“现在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让他走我做不到,让他留他天天跟我赌气,不吃饭不喝药,他简直是想把自己给逼死。他现在这样恨我,一旦走了,恐怕就不愿再回到我身边了……”
李清在心里默默叹气,他们是怎么到一起他也清楚,这二人简直就是冤家,隔一段时间非要闹出点事情不可。
“对了,那个人你们有消息吗?”
“属下无能,并未找到此人。此人功夫了得,就是一次派五六个暗卫一同出动,也难以将他拿下。”
“这人实在可恶,竟想再次把长生带走,下次若是得到他的行踪,多带几个人去。”
“是,陛下。”
李清帮着把长生搬到床上,便出去了。他明白长生的感受,莫名其妙成了叛贼不能翻身,在龙城又孤身一人,他除了慕容朝晖这里,哪里也不能去。如果他是长生,恐怕早就自行打算去了。他知道,长生是真的爱慕容朝晖,爱到骨子里,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容忍慕容朝晖对他所做的一切。他觉得长生不想回龙城恐怕只是一时赌气罢了,并没有想着从此远离,再也不回来。不过这位年轻的帝王,控制欲似乎太强了一些,让人难以招架。